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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三)覆水難收
作者:fox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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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千軍跨入堂內。
斗室裡青煙繚繞,置著一張橫几、兩個蒲團,一柄烏
鞘金吞的古劍供在几頂,粉壁上懸著一幅中堂,筆力遒勁
,寫的是唐代詩人賈島的一首《俠客》:「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廳側吊著一簾
青幔,幔後透出些許燈光。
衛福雙腳還佇在堂前的高檻外,衝著司徒千軍一揖:
「各位爺們都在內廳候著,司徒大爺請。」說完匆匆告退
,似乎不敢久留。
這是玄牝莊裡的最後一進廳院。
玄牝莊沿著起伏的丘形迤邐而建,整座宅院略顯狹長
,有大半邊是倚山壁為牆,其中院落層層疊疊,到了最後
一進時突然一彎,三面幾乎都嵌入了岩壁,彷彿建在一處
小山坳裡似的,形勢既荒僻又險峻,與前面數進大不相同
。衛家人平日少來此處,倒是衛缺每次犯錯都要到此領受
家法,算得上是常客。
司徒千軍一踏進衛家大門,還沒來得及洗臉用茶,就
被衛福請到此間。司徒齊兄弟與眾家將則被暫時安排在偏
廳休息,由衛亢、衛沖負責接待。
他輕咳一聲,掀簾而入。內室諸人紛紛起身,一人趨
前與司徒千軍四臂緊握,五絡長鬚、相貌清雅,正是玄牝
莊莊主衛玄。
「累得司徒兄千里跋涉,實是小弟之過。來!快請上
座!」衛玄延著司徒千軍坐上首位,與座中諸人一一相敘
。左首那青衫服劍的文士姓徐名紘字伯維,與司徒千軍同
為「春秋門」外系裡數一數二的高手,年紀不過四十開外
,卻已精通儒門一十三門上乘劍法,在荊南一帶罕逢敵手
,人稱「南平劍首」。
另一名與徐紘並肩坐著的虯髯漢子乃揚州刀法名家「
八方夜雨」姚牧。此人與衛玄交情極厚,當年衛玄二度得
子,姚牧曾攜一柄罕世名劍「飛化騰驤」前來祝賀,這柄
「飛化騰驤」相傳出自南朝道士陶弘景之手,陶弘景不但
精於武功、道法、丹鼎符籙,更是一位擅鑄神兵的大匠,
曾依廿八星宿的徵象鍛造了十三口劍器,暗合天地造化之
威。「飛化騰驤」雖然未能與「凝霜」、「伏形」、「五
威靈光」等劍同列十三之數,但據說是陶氏晚年秘鑄傳下
,更為珍奇難得。
姚牧贈劍時,指著初生嬰兒道:「名劍當傳家。可惜
姚某無後,須借衛兄的虎子安鎮此劍。」衛玄笑道:「我
子豈非兄子?何須言借?」於是依著姚牧的表字「子沖」
,將嬰兒命名為衛沖,算是認給了姚牧做義子。
衛玄、徐紘、姚牧與司徒千軍俱是舊識,四人年少時
曾有過一段「躍馬江湖並轡行」的輕狂歲月,二十多年來
雖各自成家,然昔日聯劍之情並未稍減。
右側的首位上坐了個玄衣老道,約莫六十上下,見司
徒千軍入內時曾微微頷首、並未起身,然而兩道灰色長眉
低垂,神色和煦平霽,卻不會予人倨傲之感。司徒千軍目
光灼灼,不敢慢怠,衝著老道一抱拳:「在下洛陽司徒千
軍,見過道長仙駕。」
老道稽首道:「素聞『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風
怒號天上來』的大名,今日得見,此行也算不枉啦!」
衛玄趕緊介紹:「司徒兄,這位盧九真道長乃『濯龍
宮』的前輩高人,若非伯維引見,以我等俗世凡胎,此生
怕也難睹仙顏。」
司徒千軍大驚而起,失聲道:「莫非是『濯龍宮』九
大長老的九真道長?千軍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回頭埋
怨衛玄:「衛兄怎不先告我?這首位原該讓與道長才是。
衛兄害我如此失儀,怎生是好?」
「濯龍宮」是中原六大門派「儒、墨、道、法、名、
陰陽」中的道門正宗,自隋唐以來統率天下群道已逾百年
,一只「黃龍令」到處,無分大江南北、朝野國境,所有
的道場宮觀莫不風聞景從,與被稱為「儒門」的曲阜「春
秋門」同列六大門派之首,行事卻更加神秘莫測。盧九真
身居九大長老的要職,縱使絕少涉足江湖,地位仍是十分
超然。
徐紘笑道:「咱們早就讓過啦!道長是修真之人,豈
能理會我們這等世俗愚見?司徒兄早省力氣,還是趕快坐
定得好。」五人相顧大笑,各自落座。
衛玄斂起笑容,正色道:「此番請各位前來,非惟敘
舊,其實是有一件要事相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張泥金
拜柬,恭恭敬敬呈給盧九真。盧九真搖頭:「事主先觀。
」伸手示向司徒千軍等三人。司徒千軍也不推辭,起身接
過展讀。
柬上字跡蒼勁如刀,酣暢之處更勝龍蛇飛舞:
「拜上 昇州蘆花蕩玄牝莊衛莊主鈞鑑:
竊聞貴莊《百花劍匯》兼收六朝隋唐諸華,
典制劍史,堪稱獨步古今、妙絕天下,心響往之
,不能釋懷。今欲於三月十五往取,望莊主一體
備便,切勿自誤。
武神宮人頓首」
姚牧看得鬚眉戟張,「碰!」一拍几面,怒道:「好
大的口氣!這個『武神宮』是什麼東西,敢情是沒把天下
人放在眼裡?」
徐紘道:「三個月前,荊南名門『浣花神劍』薛彥卿
大俠莊上也收過這麼一張帖,索取薛大俠所藏之名劍『驪
龍斷』,一夕間全莊七十餘口被屠戮殆盡,莊院一把火給
燒了個精光。我親到現場查了幾回,確是人間慘事。」
「好毒辣的手段!」衛玄一皺眉,神情既是恚怒,又
顯不忍。「伯維,你數次勘查,可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
徐紘搖頭。
「怕是潑了菜油才燒的,什麼也沒剩下。薛家大宅我
曾去過幾回,裡外建得十分氣派,樑柱粗逾合圍,全是柳
州的上等木料,一樣燒得乾乾淨淨。人畜屍身莫不斷肢碎
體,燒得黏附在灰燼堆裡,大大小小還點不齊七十五具。
」
盧九真聞言不由得低首垂眉,口中暗誦經文,神色悲
憫。姚牧、司徒千軍等俱都罵不絕口。徐紘又道:「尚且
不只如此。去年亳州的韓門血案、吳越的『錢塘蛟王』楊
跨虎全家被戮一案、前年的太湖金華莊……據我明查暗訪
的結果,這些大案背後都曾有過這麼一張拜柬,這『武神
宮』手底下牽連不止數百條人命,當真殘忍得很。」
姚牧霍然起身,幾乎將椅子撞倒:「這撈什子『武神
宮』究竟是何來歷?如此無法無天,真以為無人治得了他
們?」
「能一夕滅去薛彥卿大俠、韓氏一門、錢塘蛟王等名
門世家,武功絕非泛泛,也不是光憑一人之力可以辦到。
」司徒千軍沉吟道:「能聚集如許高手,這個『武神宮』
斷非天外飛來的新組織,必有來歷。我們囿於年歲識見,
或許不曾聽聞,盧道長望重武林、見多識廣,不知是否聽
說過這個名號?」
盧九真想了又想,緩緩搖頭道:「若非貧道已老朽昏
憒,『武神宮』三字的確從未聽聞。」
「而今它卻找上了衛家。」衛玄喃喃道,眉宇間憂色
重重。
司徒千軍道:「衛兄無須發愁。我家此番南來,便是
打定主意與玄牝莊共同進退。千軍雖不才,卻也不信有哪
一路賊人能當我兄弟倆聯手一擊!」
姚牧躍然道:「正是如此!我弟兄四人再度聯劍,豈
止退敵而已?照我說應該部署一番、反客為主,來個『甕
中捉鱉』,教這幫天殺的賊廝烏來得去不得,為武林除一
大害!」眾人皆擊掌稱是。
盧九真道:「這『武神宮』泯滅人性、手段兇殘,真
箇是人人得而誅之。衛莊主若不嫌貧道年邁無用,願助貴
莊一臂之力,收拾這幫惡魔。」
衛玄驚道:「怎麼好連累道長犯險?刀劍無眼,若…
…」姚牧卻打斷他的話頭,搶白道:「若能得道長助拳,
那就太好啦!現下離十五尚有十餘日,咱們便在莊上叨擾
一陣,仔細佈置,到時殺他個措手不及!」
「慢!」司徒千軍阻止他:「對方既然來踩盤子,咱
們全留在莊上,賊人豈能不防?依千軍之見,不如我先走
一趟金陵,一則掩人耳目,一則沿途拜訪昇州武林同道,
若能邀得幾位共襄盛舉,咱們又多幾分勝算。」
徐紘道:「司徒兄所言極是。我也打算再到薛家莊附
近查探一番,說不定還能有所斬獲。」當下議定:盧九真
、姚牧暫留玄牝莊,徐紘回轉荊南,司徒家順江而下、逕
往金陵,眾人三月十二再行聚首,一同對付那詭秘兇殘的
「武神宮」。
大事已決,五人步出偏院,隨衛玄往正廳大堂行去。
衛玄指著牆邊一處隱密便門道:「此門通往莊後小徑
,極為隱密,縱是鄉人亦多不知曉。屆時我們敞開大門,
撤空前院佈防,卻將人馬伏於這便門之後,待賊人湧入此
間,再行擒捉。」
徐紘喜道:「料不到這等不起眼的蓬門,還有如許妙
用!天意要咱們收拾兇賊、伸張大義,冥冥中自有安排,
此番定能馬到功成。」衛玄道:「只求惡賊伏誅,別再牽
連無辜便是,哪談得上什麼功?」盧九真稽首道:「無量
壽佛!莊主胸懷磊落,實在難得。」衛玄謙遜一陣,隨口
介紹莊內各處亭臺樓閣、花林好景,以盡地主之誼。
徐紘、姚牧是莊上常客,倒也還罷了,司徒千軍與盧
九真卻是土生土長的北地豪傑,幾曾看過如此別緻的江南
園林風光?兩人驚嘆之餘,讚不絕口。言笑間已回到正廳
,衛玄命衛福將衛夫人與衛家、司徒家眾少請來相見,衛
福唯唯稱是,快步離去。
「許久未見諸位世姪,想必已長成英俊少年,可見乃
父之風了罷?」衛玄笑顧司徒千軍道。這次司徒千軍南來
,雖然假託下聘以掩人耳目,但兩家累世交好,聯姻之事
確實也商議了好一陣子,縱使衛盈還比司徒齊大了幾歲,
衛玄何嘗不希望乘此機會替女兒找個好歸宿?是以殷殷之
情溢於言表,比方才靜室密談要熱切得多。
司徒千軍笑而不答,逕自啜飲著杯中清茶。
衛福片刻即回。只見一名中年美婦嬝嬝娜娜地自後堂
轉出,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幽蘭氣息,當真是淡雅嫻靜、
難畫難描,正是衛夫人趙氏。
衛玄攜著夫人與盧九真等行禮相敘,衛夫人一一應對
,親切合宜,分寸拿捏得極為機巧。她對司徒千軍抿嘴一
笑道:「司徒大哥,沒個準今日要改口喊您親家翁啦!我
家便只得盈兒這一個丫頭,若能配得大公子,日後還要請
司徒大哥多多照看,小妹感激不盡。」
「夫人哪兒的話?誰有這福份娶到衛大小姐,自當好
好珍惜。」司徒千軍客客氣氣一拱手,話裡居然四兩撥千
斤,來個不置可否。
衛夫人微感愕然,與丈夫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她
玲瓏心思、聰慧無比,錯愕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當下不
動聲色,嫣然一笑:「司徒大哥改日定要帶大嫂來玄牝莊
聚聚,我們姊妹倆自從當日洛陽一別,轉眼又十三個年頭
啦!」
寒暄片刻,廳前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四少魚貫進入
,當先的是司徒齊、司徒燕雲兩兄弟,衛亢、衛沖則跟隨
在後。
衛亢身長九尺餘,比衛缺或司徒齊都還要高大,沉默
安靜、步履穩健,面貌活脫脫便是衛玄年輕二十歲的翻版
。衛沖高不若兄長,但生得虎背熊腰、胸膛寬闊,走起路
來昂首闊步,腰懸南朝名劍「飛化騰驤」,劍首繫的白玉
劍珮、絳黃絲絛迎風飄動,端的是英雄年少、神采飛揚。
他一進堂內,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唯搶盡司徒
兄弟的鋒頭,連其兄衛亢都被比下來。
姚牧得意非凡,拍著衛沖的肩膀道:「好小子!許久
不見,你又更結實啦!」衛沖胸膛一挺,大聲道:「沖兒
不敢懈怠、日夜勤練,唯恐劍藝不精,虧負了義父的寶劍
。」姚牧樂不可支,呵呵大笑。
司徒千軍不見女兒蹤影,眉頭一皺,責問司徒齊:「
你妹妹呢?怎地不見人影?」
「七妹方才先行一步,所以……」
司徒千軍哼了一聲,神情不悅。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衛家。衛夫人輕聲道:「缺兒呢
?」衛沖附在母親耳邊道:「老三一早便不見人影。大哥
已派人去找,稍後即回。」衛夫人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
衛玄連忙打圓場道:「司徒兄,小孩兒心性總是好玩
貪新鮮的,好在蘆花蕩周圍並無險地,鄉人又十分淳樸忠
厚,料想令嬡必不致發生危險,就由她去吧!一會兒我派
人去尋,將令嬡接回莊裡便是。」
「唉!頑劣丫頭,貽笑大方。那就有勞衛兄了。」
姚牧在一旁看得有趣,笑道:「說到丫頭,怎麼不見
你們家大小姐啊?沖兒,快把你姊姊叫出來,這會兒可是
要見公公哩!還扭扭捏捏幹什麼?」
衛沖道:「義父不要誤會,我姊姊正在廚房裡忙著呢
!可不是臉皮薄,躲著不敢見人。」
眼見眾人一頭霧水,衛夫人抿嘴笑道:「盈兒說各位
遠道而來,十分辛苦,想趁著餐前做樣小點心給各位嚐嚐
。」說完輕輕擊掌,數名丫鬟自後堂轉出來,每位手裡都
捧著一只木盤,盤裡有個梅紅色的小巧漆匣及同色一套的
筷、匙等餐具,按照賓主放置在各人手邊的小几上。
衛玄事前也不知女兒準備了點心,於是率先舉箸,笑
顧眾人:「來!大夥別客氣,且看這丫頭弄什麼玄虛。」
揭開匣蓋,一陣熱氣挾著淡淡的清香撲面而來,初時還不
覺濃郁,聞了片刻才發現這香氣層層疊疊,似乎藏有多種
變化,清、幽、淡、雅兼而有之;雖然若有似無,卻彷彿
無處不在,蒸得全身毛孔無不舒暢,剎那間竟有些陶然。
匣中盛著一方碧油油的糯米糰子,綴著幾絲醋溜紫薑
,更襯得糰子淡綠宜人。座中諸人裡,徐紘不僅文采武功
俱有可觀,更是荊南有名的大饕家,曾經吃遍大江南北、
湖廣兩川。蓋因儒門中人多承襲曲阜孔門的遺風,一向以
「食不厭精」為美,在飲食方面是很肯下功夫的。
徐紘嚐了一小口,「咦」的一聲,連道:「奇怪、奇
怪!」再嚐一口,閉起眼睛細辨滋味,片刻才又嘆了口氣
,直呼:「可惜、可惜!」
姚牧挾著糰子還未放入嘴裡,不禁笑罵:「要吃便吃
,偏就你這麼多廢話!」
徐紘正色道:「姚兄這話就不對了,此糰之中大有文
章。」舉箸剝開糰子,向眾人解釋:
「這糰子共分三層。最裡頭的糯米內藏梅肉、外裹蘭
葉,蘭葉之外再包上一層豬肉,照其油脂分佈之均勻甘甜
來看,當屬梅花薄片;這是第一層。第一層上頭再包糯米
,摻入糖漬菊花片兒,外面再裹一層紫蘇及後腿肉薄片,
這是第二層。最外面的這層糯米雖無拌料,卻有荷葉與青
竹的芳香,依我推斷,當是裹上荷葉後塞入竹筒內蒸熟,
食用前再取出剝去荷葉,因此才染上這等嫩綠顏色。」
眾人一口咬下,果然竹葉與荷葉的清香滿溢口腔,梅
花肉脂甜油潤、後腿肉爽口彈牙,菊瓣清冽、梅心微酸,
蘭葉與紫蘇一嫩一脆,兩樣異香;糯米飽滿晶瑩,吸入各
色材料的精華,一口之中滋味與香氣迭變紛呈,卻都沒有
一樣突出過火,除了巧思之外,更完全掌握了「淡」、「
雅」二字精髓。
廳內突然一片沈靜,各人細細辨別舌上滋味,再無言
語。
最後還是徐紘先開了口。
「我只有一處奇怪:菊花九月盛開,此刻正值初春,
哪兒來新鮮的花瓣入菜?」
衛夫人笑道:「這個不難。盈兒將去年秋末採下的菊
花醃漬成鹵,浸入糖膏,收藏於地窖之中。食用前取出以
清水洗淨,再取地窖裡的藏冰鎮之,吃起來口感爽脆,與
新鮮花瓣製成的漬物幾無分別。此法另有一個名目,叫『
凌霜傲雪』。」
徐紘一拍大腿,恍然道:「原來如此!」
盧九真擱下筷子,微笑道:「絕頂的手藝,也要有知
味的妙人才行。若非遇上徐施主這等才學,貧道的木魚舌
頭豈不是要糟蹋大小姐的功夫?」惹得哄堂大笑。
衛玄心裡得意,嘴上仍謙遜道:「小孩兒玩意,真箇
是現醜啦!想是小女手藝仍有不到之處,惹得伯維連聲『
可惜』,還要讓盈兒趁機討教才是。」
徐紘臉色一紅,苦笑道:「這……說來就有些難為情
了。盈兒的手藝無懈可擊,比之金陵、廣陵、成都等地的
名店大廚亦不遑多讓,我哪還禁得起她『討教』?正是因
為這色點心風味絕佳,我便想:若無……」
一個苗條的人影自堂後轉出,接口道:「若無上好的
西湖龍井相佐,那真是可惜了呢!」聲音輕柔、笑語盈盈
,瓜子臉蛋,一身藕色衫子更襯得體形窈窕修長,卻不是
衛盈是誰?
她向在場諸人斂衽行禮,一邊以手中的白磁茶海在杯
裡點茶,一邊對徐紘微笑道:「盈兒心想:『徐叔叔是飲
食的大行家,怎能沒有好茶相待?』這建州的貢品蠟茶雖
不及西湖龍井清麗,但甘醇濃郁則有過之,請徐叔叔品評
。」果然那茶湯表面霧濛濛地浮著一層乳暈,好像溶蠟似
的,異香撲鼻;入口雖嫌略苦,但隨即舌底生津,滿嘴甘
甜,確是茶中極品。
徐紘飲茶用點,沉吟了片刻。
「盈兒,徐叔叔也不來騙妳,這色點心我在廣陵的『
歸去樓』曾嚐過一回:糰子裡集梅心、蘭葉、菊片、竹香
於一身,正合花中四君子的意象,故名為『合四君』。妳
這糰子裡另有荷葉、紫蘇、薑條、肉片,滋味是遠遠趕過
歸去樓的大師傅了,但也逾四君之數,這可不能叫做『合
四君』了罷?」
衛盈敏嘴一笑,道:「自然不叫『合四君』。君子相
會固然文雅,但君子們若只獨善其身,便是腐儒,於世人
何益?古人說:『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風行而
草偃。』我以梅、蘭、菊、竹,調和紫蘇、荷葉等尋常材
料,使風味齊臻佳境,正是取君子兼善天下的意思,所以
這道點心叫『君子風』。」
徐紘大聲讚道:「好!好一個『君子風』!」回頭對
衛玄笑道:「衛兄,我看您也別對親啦,盈兒這麼一個水
晶心竅的妙人兒,普天下哪裡找去?不如嫁給我吧!」眾
人哈哈大笑,衛盈臉上微微一紅,只是她生來不好與人相
詰,也沒再多說什麼。
從衛盈踏入正廳的那一刻起,司徒齊的眼睛就沒離開
過她。
衛盈雖然嬌美可人,卻還稱不上傾城傾國的絕色,司
徒齊在洛陽的風月場中見多了比她更豔、更美、更騷媚入
骨的尤物,個個雲鬢花顏、粉光緻緻,勾惹男人的慾火就
像彈指吹毫一樣容易。然而比起眼前的衛盈,他突然覺得
那些鶯鶯燕燕膩得令人有些反胃。
他嘴裡嚼著點心的滋味,卻沒辦法將注意力自她的一
顰一笑移開,心情隨她輕盈但端莊的步子劇烈起伏,直到
想起一句貼切無比的形容。
人淡如菊。
這樣的女子怎會嫁不出去?怎能是她錯過了姻緣,還
是天下間的男子她都看不上眼?
當她走到他的几前在他的杯裡娉娉婷婷地斟滿七分,
司徒齊只覺得胸腔裡的劇烈撞擊已經到了疼痛的地步,那
種灼熱的痛苦甚至蔓延到鼻腔、耳膜、眼眶之中,使他幾
乎錯過了她彎身時撲面襲來的淡淡幽香,錯過了那幾不可
聞、卻如銀鈴輕迸般動聽的一聲「司徒公子」,還有他點
頭回禮的剎那間掠過她粉頰的一抹酡紅,映得那纖美的半
截粉頸分外白膩。
然後他意識自己嘴角額間的青紫淤痕。
(她一定也看到了。)
一瞬間,司徒齊彷彿被浸入冰水之中,冷到背脊腦後
傳來一陣陣要命的刺痛。在無人發覺的平靜外表下,司徒
齊痛苦、懊悔、自責、失控地戳戮著鮮血淋漓的心,深恨
自己在這樣的女子面前竟帶著如此狼狽的痕跡,唯恐那一
絲絲的不完美成為兩人之間的失衡。
衛盈是否注意到他的淤痕尚且不知,倒是衛玄看見了
。
衛玄見司徒齊生得一表人才,頗為喜歡,突然發現他
嘴角額間有些許淤痕,顯然剛與人動過手、吃了虧;再看
旁邊的司徒燕雲,則傷痕愈見明顯。此事若發生在玄牝莊
的地頭,衛玄豈能故作不知?於是趕緊追問。
司徒千軍道:「那也沒什麼。方才在碼頭邊,小犬與
一幪面人發生齟齬,一時失察為對方所傷。」便把事情簡
單說了一遍,當然略去司徒兄弟出言羞辱衛盈一事,說到
衛缺出手時也刻意輕描淡寫。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衛玄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雁
書三復」分明是衛家的獨門武學,天下間只得他父子女兒
共五人會使,此刻四人俱在堂上,那幪面人的身份還不呼
之欲出?
須知司徒千軍說得越輕鬆,代表實際情況越是不堪,
才須刻意遮掩,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張揚。果然司徒千軍
三言兩語說完,衛玄早已面色鐵青,再也說不出話來,目
光定定望向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本來嘛!小孩兒心性總是好玩一些,所幸彼此沒有
大礙,衛兄不必放在心上。」司徒千軍匆匆下了結論。
衛玄緩緩離座,撩起衣擺向司徒父子深深一揖,道:
「衛玄教子無方,累及兩家親好,還請司徒兄見諒。」司
徒千軍連忙扶起,道:「這是幹什麼?小兒嬉戲、無傷大
雅,衛兄何必放在心上?」姚牧、徐紘紛紛勸解。
司徒齊突然踏前一步,眼中精芒隱現。
「小姪有一事相求,請世叔成全。」
※ ※ ※
衛缺跑得氣喘如牛,眼見家門已在不遠處,一條黑黝
黝的人影在牆下徘徊,正是滕貴。
「喂——」
「三少!」
「噓——小聲點!」衛缺一拍他肩頭,道:「司徒家
的人進去多久了?」
滕貴道:「好一會兒了。三少,小人還以為您……」
衛缺笑道:「本少爺何等樣人,豈會輕易失手?」說
著便要帶滕貴入莊,正好遇著衛福迎面走來。衛福急道:
「哎呀!三少爺,您到哪兒去了?一莊子的人都出去找您
啦!」
衛缺心想:總不能說自己揍了人不敢回家,半路躲到
船塢避風頭吧?乾脆直接跳過,笑道:「先別說這個。福
伯,莊裡不是還缺些長工麼?這位大哥姓滕名貴,人講義
氣,手腳又俐落,最是適合不過。請你給他安排衣食住宿
,爹那邊我再替他說去。」
衛福道:「是。三少爺,老爺與客人都在廳上候著呢
!您快換身衣服去罷。」衛缺點頭,對滕貴道:「我這便
去啦!你好好聽福伯的話,盡力幹活,我一有空閒便來瞧
你。」
「小人知道。」
衛缺逕自入莊,心裡琢磨著該如何交代行蹤,不知不
覺來到荷塘小亭前。玄牝莊佔地廣衾,莊內遍佈假山林石
、流水飛橋,衛缺低頭趕路,無心細看,直取捷徑竄入小
亭,「哎呀!」一聲,差點撞上亭中之人。
那人抬頭怒視,杏眼含威、桃腮漲紅,倒豎著一雙濃
黑挺拔的柳眉,嬌媚中隱隱透著一股英氣,正是司徒家的
掌上明珠司徒楚倩。
她因厭惡兄長的無聊言語,一逕帶著從人在蘆花蕩胡
亂遊玩,直到看膩了湖光漁景,才被衛玄派出的莊客尋回
。這位七小姐素來不喜歡面見長輩的拘謹氣氛,回莊後便
一個人坐在小亭裡發呆,不想卻被衛缺撞見。
衛缺對她的面貌雖無印象,卻認出了那一身明豔的黃
衫,忙對她點頭微笑,快步走過。忽聽她一聲嬌叱:「站
住!大膽乞兒,這莊子也是你來的地方?」衛缺一愕:「
怎地乞丐跑進我家來了?」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只見偌大
的園中除了他二人之外,哪還有別人?低頭瞧見自己一身
髒污,登時醒悟。
「我瞧姑娘也不像衛家的人哪!怎地也在這裡?」他
嘻嘻笑道,一副無賴模樣。
「呸!我是衛家的客人,與你大不相同。」司徒楚倩
皺眉道:「你乞討到別人府裡,不怕主人將你亂棒打出去
麼?你趕快離開,否則讓莊客拿了起來當賊辦,可有你苦
頭吃的。」
衛缺心想:「這姑娘模樣兇霸霸的,心腸倒是不壞。
」一時玩心大發,苦著臉道:「姑娘,這年月不好,乞丐
若不做賊,怎能活得下去?我拿些零碎物事便走,還請姑
娘不要為難。」
司徒楚倩搖頭道:「你趕快離開,我只當沒見過你。
你若拿了衛家一草一木,我便不能放你啦,你明不明白?
」
衛缺肚裡竊笑,益發裝得可憐,哀求道:「姑娘行行
好,小人絕不貪多,拿些饅頭麵餅就好。姑娘與衛家非親
非故,又不急著做衛家的媳婦兒,何必如此緊張?」他玩
得興起,滿嘴胡說八道,渾沒想到這玩笑該如何收場。
果然司徒楚倩「唰!」一聲拔出隨身佩刀,明晃晃的
刀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本姑娘說煩啦!再不快滾,
我一刀削下你的鼻子!」
「沒鼻子不會死,沒東西吃肯定死路一條。姑娘,你
還是削下我的鼻子罷,削好了我再偷東西去。」
司徒楚倩愕然,沒想到這個乞丐居然不怕刀,「削好
了我再偷去」云云雖有戲謔的味道,但為了幾個饅頭不惜
一隻鼻子,想著想著也不禁令人鼻酸,只見她那柄纖巧如
眉的彎刀仍指著衛缺挺直的鼻樑,左手卻忍不住拔下髮上
一枚金絲掐成的蝶形花鈿,扔在他腳邊。
「我隨身沒帶金銀,這鈿子你拿去兌銀錢罷。你長得
高頭大馬、人模人樣的,別幹乞丐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下
回要是讓我瞧見你向人伸手,本姑娘一刀剁了你的手腳!
聽明白了沒?」司徒楚倩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只可惜她生得嬌媚,一雙杏眼水汪汪的,這句恫嚇半
點作用也無,衛缺看在眼裡反而受用,突然覺得這個小丫
頭變得可愛起來。
司徒楚倩給他瞧得面上有些發燒,心想:「這小乞丐
怎地生了雙賊眼?」正想拏刀再嚇唬他幾句,驀地身邊一
聲驚呼,卻是衛福經過。
司徒楚倩暗叫「不好」,忍不住瞪了「小乞丐」一眼
,心裡有氣:「讓你快走,偏生在這兒囉皂!這下可好,
等會兒教人拿住了亂棍打死,看本姑娘救不救你?」話雖
如此,一想到他給人亂棍打死的模樣,胸口毫無來由的一
緊,忙低聲道:「待會兒我押你出去,一到大門你便逃跑
,以後別再回來了。」突然揚聲對衛福說:「老人家,我
見這人形跡可疑,約莫不是府上的吧?」
衛福嚇得呆了:「七姑娘,你……」
司徒楚倩不等他說完,搶先道:「那便是了。貴莊樹
大招風,難免遭人覬覦,今後門戶須多加留意。我且拿他
去見官。」說著用刀背輕推「小乞丐」胸膛,連使眼色,
示意他往大門退去。誰知「小乞丐」紋風不動,一逕嘻嘻
笑著,惹得她心頭無名火起:「不識好歹!」銀牙一咬,
唰的一刀批開他的衣襟!
衛福顫聲道:「七……七姑娘,刀劍無眼哪!有話好
說、有話好說!三少爺,您若是不小心開罪了七姑娘,趕
快給人家陪個不是……」
三少爺!
這一聲呼喚直如旱地驚雷,轟得現場一片生機滅絕,
時間彷彿停止了似的,頓時陷入某種尷尬難言的沈默之中
。司徒楚倩看看衛福,看看那個天殺的「小乞丐」(還笑
得一副得意洋洋的賊樣!),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雙頰滾燙,一路由錯愕、暈眩、羞赧、難堪,終於勃
然大怒:
「你……你騙我!」
「我又沒說自己是乞丐。」
「可你穿得比乞丐還髒!」
「你以為我挺願意麼?臭也臭死了。」
「你還說了那些個渾話!說我跟你家非親非故……說
……」她漲紅粉臉,支支吾吾半天,終究是女孩兒家臉皮
子薄,「媳婦」兩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心裡又急又怒
,淚水頓時湧入眼眶。她生性好強,不輕易在人前落淚,
急忙背轉身去、微微仰首,咬著嘴唇不讓淚水滾落,神情
極是倔強。
衛缺瞧得又憐又愧,心中大悔,好半天才擠出一句:
「的確是我不好。跟妳賠不是啦!」
司徒楚倩「鏘!」一聲還刀入鞘,手法沉猛俐落,還
兀自帶著幾分火氣,仍是背對著他不理不睬。
衛缺搔了搔腦袋,拾起腳邊那枚蝶形花鈿。
「妳別生氣啦!這鈿子戴在妳頭上挺好看,戴在我頭
上是不成的了,還是還給妳罷。」
司徒楚倩想像他髮上簪著花鈿的模樣,不由得「噗嗤
」笑了出來,忽然記起自己仍在生氣,可不能如此輕易鬆
口,連忙板起面孔道:「男人簪什麼鈿子?難看死了。」
衛缺笑道:「所以還給妳囉!我拿著做甚?練劍哪?
」
司徒楚倩忍住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正色道:
「我爹常說,送出手的東西,就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
,所以送的人固然要仔細,收的人也要好好思量。世上有
許多事是沒有辦法回頭的,這就叫做『覆水難收』。」說
著輕嘆了一聲,又道:「這枚鈿子無論如何是送給你了,
你愛自己簪便自己簪罷。要不,以後送給你……」忽然臉
一紅,這「媳婦」兩字便再也說不出口,心中微感異樣。
衛缺的腦筋比她還快,立刻轉到了那句玩笑話上,也
不知怎麼渾身突然不自在起來;轉頭四顧,才發現衛福早
已消失無蹤。
一想到老人帶著那種自以為是、了然於胸的曖昧笑容
躡手躡腳離去,躲在暗處窺伺他二人的模樣,衛缺面上不
禁一陣熱辣,亭內的兩人四目迴避,各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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