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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玉嬌龍 聶云嵐小說 1~5
發信站大崙山夜市 (Fri Mar 10 03:24:00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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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云嵐根据王度廬的《臥虎藏龍》改編。
上 卷
第一回
草原飛騎少女忍辱
沙漠傳警邊帥惊心
話說新疆西部有一小城,名叫烏蘇。城里聚居著百來戶人家,其中有牧民,有商
販,有手藝人,也有運夫,是個漢人与回人、維吾爾人等雜居的地方。
烏蘇地處邊陲,人煙又很稀少,雖顯得有些荒涼,但人民生活倒也過得太平安靜
。不料后來附近一帶的回人和回回部落由于受不了巴依(地主、財主)和伯克(封建
官員)的殘酷欺壓,引起暴動。暴動的風暴迅速蔓延至大部西疆和北疆,境外沙俄的
部落又乘机入侵,進行劫掠,朝廷震惊,忙調遣大批軍隊前去征討;鎮壓,經過几年
的征戰、剿殺,入侵的邊寇終被擊敗縮回;暴亂也被鎮壓下去,但整個西疆卻變成一
片荒涼,烏蘇城也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几乎沒有人煙了。
自此以后,朝廷為防各部再叛和邊外入寇,采取屯兵的辦法,并派遣一位將軍,
率領二十營旗軍,進入西疆坐鎮駐守。將軍把各旗營分駐塔城、霍城、昌吉一帶,布
成倚角之勢;將軍自己留下四營精銳,駐在烏蘇、居中指揮,便于馳應。經過這樣几
年的屯墾、招撫,烏蘇才又恢复了生气,漸漸鬧熱起來。
這位將軍姓玉名瑞字大成,出身將門,父親玉紹廷,原是總兵,因平云南之亂有
功,封三等候,后戰死。玉大成蔭襲侯爵。朝廷遠征西藏,玉大成隨軍參贊軍机,屢
立軍功,得任提督之職,這次又被授為將軍,奉命坐鎮西疆。玉將軍為人深謀沉毅,
素性凜肅,位列侯爵,銜授將軍,在朝中亦算得顯貴,現鎮西疆,便是邊帥,重兵在
握,就更是赫赫威風,別有一般景象。
玉帥見烏蘇已日浙人多,西疆四境日趨安定,這才在城內靠東垣處修了一座府第
,派人回京將夫人、小姐接來。
玉夫人姓黃,為人淑姻好佛,除誦經外,還把一本《烈女傳》讀得爛熟。她平時
對文夫只知順從,對儿女只有疼愛,真算得是位賢妻良母。
玉小姐名嬌龍,隨母到烏蘇時年方七歲,生得面容請秀,落落大方。她從小就好
奇多思,有時連發几問,竟難得王夫人無法開口,只好說,“女孩子家,知道這些干
啥!”玉嬌龍平時在父親面前總是顯得嫻靜有致,深受父親贊許;在母親面前偏多嬌
嗔憨態,很得母親歡心。因此,父母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遇事總是順就于她,不使
她掃興。
玉嬌龍初到烏蘇,開始倒覺新奇,樣樣都貪問貪看,不想日子一久便覺煩厭起來
。她听說城外草原平闊,翠綠連天,牧民中無論男女都能歌善舞,更精于騎馬馳騁,
她悶得慌,便起了出城游玩和學習騎馬的念頭。當玉母听她說起這個念頭時,忙念了
聲“阿彌陀佛”,連說“罪過,罪過”,哪有侯府千金小姐去郊外拋頭露面學騎馬之
理?因此,任嬌龍万般求告,總不答應。不料玉帥聞知此事后,沉思片刻,竟然一口
應允了。他告訴夫人說:“人要善于隨俗,嬌龍著處京中,當然斷無此理,今來西域
,一切起居都非京華可比,我為此亦時感不安,就讓她出去稍事消遣也未嘗不可。”
玉夫人見丈夫都這般說,也就以丈夫是,便喚來几名小校,要他們好好隨侍,小
校們便簇擁著小姐出城去了。
玉小姐來到城外,走了不遠,便踏上草原,她舉目一望,見四野茫茫,無邊無際
。一陣風來,草伏如波,逐浪層層,向天邊掀去。
玉橋龍哪里見過這般景色,她佇立凝望,只覺記憶里的京華繁茂、帝都煙云都一
齊飄散,心里是空曠曠的,分不清是神恰,還是悵惘。
在草原的西邊,有几個帳篷,賬外坐著一群牧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那里
彈琴唱歌,琴聲歌聲隨風向草原四野飄去。遠處是成團成片的馬群羊群,有几騎牧民
在縱馬逐牧。玉小姐看到他們那种悠閑矯健的樣子,時而是暗暗羡嘆不已,時而又反
感万分。羡嘆的是,這塵世上竟然還有像他們過的這种自由自在、無优無慮的生活,
反感的是,男女混雜,尊卑不分,未免有違教化,有傷風俗。玉小姐盡管處于既覺新
奇卻又看不順眼的矛盾之中,但她還是樂于站在一旁看著、听著,那些牧民不知她是
准時,還不斷對她含笑招手,并不時向她投來贊羡和親切的眼光,當知道她是帥府的
玉小姐時,誠摯的笑容收斂了,親切的態度隱去了,人們的臉上卻換上一副敬畏与拘
謹的神情。頓時,玉小姐心里感到一陣驕傲和滿足,但接著而來的卻又是一陣若有所
失的惆悵。
玉小姐在草原玩了几次后,已不滿足于觀賞風光,又在小校的扶持下開始學騎馬
了。好多次她從馬上摔了下來,有時甚至被跌得皮青臉腫,可她不知哪來那么一股韌
勁,摔下來,又爬上,跌傷了,揉一揉,一咬牙又縱上馬背,半使气半任性地用力一
鞭,馬跑得更加迅猛了。只苦了凡位小校,气喘吁吁、提心吊膽地跟在后面,深伯出
了差錯,大帥責怪下來擔當不起。
有次,玉嬌龍騎馬經過一家牧民的帳篷時,她看到帳外有匹馬在悠閑地吃草,那
馬又高又大,火炭般的毛色,健壯极了。她不禁停馬注視,暗暗惊奇,心想:這樣神
駿的馬,就是在軍中也未曾見過,要是父親得到,一定高興。她正在轉念時,一個年
輕牧人從帳里出來了。那人生得白白淨淨,小小的身材顯得彪悍靈活,臉上充滿稚气
,又露出些桀騖不馴的神情,他只冷冷地看了小姐一眼,便各自坐下了。玉小姐問他
:“這馬可是你的?”
“是我的。”
“可愿賣?”
“我已經把它送給一位弟兄了,明天就給他送去。”
玉小姐奇怪了,便又問:“你舍得拿這樣好的馬送人?”
年輕收人:“一匹馬算啥,為了他,我命都可以送。”
“這人是誰?是你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草原那邊的一個兄弟。”
玉小姐有些不高興了,說:“我可以多給你銀兩,我可以給它配己上最好的馬鞍
。”
年輕的收人不屑他說:“財主們才喜歡錢,不會騎馬的人才騎鞍。”
玉嬌龍一下惱怒了,說:“你敢小看我。”說完就策馬走到那匹大紅馬的身旁,
一翻身就跨上它的光背。那馬先是一惊,接著就狂怒起來,連跳帶縱,又旋又轉,時
而將前身直立起來,時而又把后腿高高騰起。玉嬌龍咬緊牙,兩手緊緊抓住馬鬃,任
它如何刁難弄險,只是死死抓貼著它,一點也不放松,她好几次都被那馬甩离背了,
可她還是又掙扎著爬上去了。這樣堅持了約莫半個時辰,玉嬌龍感到一陣頭昏目眩,
冷汗把全身都濕透了。正在她感到漸漸不支時,馬發出几聲長嘶,跳得也不那么凶狠
了。几個小校嚇白了臉,只好圍著馬轉,咳喝得力竭聲嘶,總是貼不攏去。
玉嬌龍趁馬昂首長嘶時,偷眼看了看那年輕牧人,她看到的卻是一個帶有幸災樂
禍的眼色。玉嬌龍一橫心,騰出手來,用力一連打馬几鞭,馬不再潑野縱跳了,卻放
開四蹄,像箭一般地向草原中馳去。玉嬌龍在馬上有如騰空一般,耳邊只听呼呼風響
,地下的花草在閃退,前面天空的白云迎面飛來,她心里激起一陣無法形容的歡樂。
馬終于被她馴服了。她在草原上跑了一大圈后,馳回帳前,跳下馬來,用手將馬
項拍了兩拍,說:“看你還敢欺負我!”又回頭對年輕收人說:“怎樣,沒鞍不是照
樣騎嗎!”說完,跳上自己的馬,由几個被嚇得失魂落魄的小校簇擁著回城去了。
又過兩年,玉嬌龍已經訣十五歲了。她長得更是婷婷玉立,風神俊逸,兩眼清如
潭水,天真中含著深邃,兩腮潤白透紅,有如玉琢,雍容中隱露清秀,溫柔里暗含剛
健,她每次出外騎罷回府,總愛以手托腮,靜坐沉思。玉夫人看到女儿越長越加美麗
,心里也喜不自禁,常在丈夫面前夸耀說:“女儿他日回京,可使諸親女眷失色。她
的容貌真可稱得上是花中牡丹了。”
玉帥以手拈須、雖未答話,意頗自得。嬌龍在旁卻說:“儿過去最愛牡丹,現在
卻偏喜雪蓮。”
玉母說:“雪蓮雖好,只是生長雪山,未免太苦寒了。”
玉帥听她母女議論、用目注視嬌龍許久,略顯惊訝之意。直至晚上回房后,玉帥
才對夫人說:“女儿已快成人,今后應多加管教,單讀一本《烈女傳》已經不夠,該
習讀五經了。”
夫人說:“我也覺得女儿有些變化,變得更嬌了。”
玉帥說:“我們這种府第的女儿,怕的倒不是嬌,而是怕失禮啊!”停了停又說
,“能得個飽學先生來教教嬌龍就好了。”
事有湊巧,過了不久,一日有個四十來歲、關內儒生打扮的人,投帖帥府,求見
玉帥。玉帥見帖上寫著“晚生高云鶴拜謁”七字,字是柳体,寫得秀健有力,先就給
他留了個好的印象,忙命請進后廳相見。那懦生進至內廳,只對玉帥深深一揖,便站
立一旁。
玉帥端坐椅上,微微欠身,將儒生上下略一打量,見他身材清瘦,雖滿身風塵仆
仆,但神情顯得秀朗,有俊逸之風,心里也不禁暗暗稱奇,忙揮手請坐。寒暄畢,儒
生說明來由,自稱本河北滄州人、是個不第秀士,因家中遭故,至玉門訪友不遇,輾
轉流落,來至烏蘇,聞玉帥重賢愛士,特來投靠,望留麾下听用。玉帥見他談吐爽朗
,態度不卑不亢,一來動了借士之心,二來引起鄉關之念,便將高云鶴留在府內,充
任一名書吏。經過兩月相處,王帥覺得高云鶴不但見多識廣,涉世深達,而且精干文
牘,又博通經史,便有心請他兼授嬌龍詩書。在征得高云鶴同意后,便把玉嬌龍叫出
,如禮拜了先生。按玉帥之意,高先生每日上午在西廂教授玉小姐讀書,下午在東廂
辦理文牘。玉小姐下午仍不時出城騎馬。
玉嬌龍天資确也聰明,凡高先生所授篇章,都能很快記誦,加之她在高先生面前
,聆教唯謹,執禮甚恭,因此,頗得高先生喜愛。玉夫人亦由愛女心切,推及烏之愛
,不時命丫環奉送茶點,更使高先生和玉府之間有如通家之好一般。
一日,玉小姐正在西廂專心讀書,忽听外面大廳傳來父親喝斥的聲音,威嚴中含
有怒意,正惊訝間,小校來稟,說大帥請先生議事。玉小姐亦隨后隱在廳壁,見廳下
跪一千總模樣武官,樣子十分惶恐。听父親在廳上斥責道:“朝廷養兵千日,用在一
時,一百騎兵護運,兵力也不算少,為何的銀軍械竟至被劫!”
那千總道:“卑職率領百騎,過了昌吉,剛進沙漠,正赶行間,忽見遠遠連天處
,陡然起了一排黃云,卑職正惊訝問,運夫中有人大叫說:‘不好,半天云來了!’
呼聲剛落,運夫們便亂成一堆,有的棄駝逃跑,有的退縮隊后。正亂間,已隱隱
看見馬賊飛騎來到。卑職當即率部迎擊,弟兄們亦拼死接戰,無奈馬賊驕悍勢盛,特
別是為首一騎,更是猛勇絕倫,縱騎沖突,官兵遇他,不死即傷,不到半個時辰,被
他殺死殺傷弟兄二十余名,全部晌銀軍械亦競被他奪去。“玉帥又命將偵騎百夫長傳
來,責問他:“昌吉一帶既然出現馬賊,為何不見有報。”百夫長稟報說:“昌吉一
帶出現馬賊,實是剛才得報,詳情尚未偵得,只探悉該股馬賊是以綽號叫半天云的為
首。至于半天云的姓名、籍貫以及像貌、年齡,都無從知曉。一說為關內人,一說是
蒙古人;有人說他少年英俊,一表人材,也有人說他老當益壯,貌似虯髯,近來常在
昌吉一帶活動,出沒無常。”玉帥听完,沉吟半晌,命將千總押下,暫監營內,听候
發落。
等眾人退下后,才轉首對高先生說:“劫了軍械倒不甚要緊,劫了餉銀,事就大
了。敢煩先生代擬奏稿,只得如實奏聞朝廷。”
高云鶴忙欠身對玉帥說道:“依愚見還是緩奏為好。圣上初登位,正以四海升平
為己德,若即奏聞,必將犯忌,天威不測。況所失餉銀,不過十万,原是域內自籌,
本非解自宮庫,以大帥德威,只需傳檄各地重籌一筆就是了,何必小題大作。”
玉帥又沉吟片刻,只說了聲:“也好!”便退入后廳去了。
玉嬌龍一直站在大廳后壁,把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朋白白。她只感到心
里有如一團亂麻,有不快,有惊奇,有興奮,也有困惑,心里也餉像涌起半天疑云一
樣。當她退進后廳時,見父親悶坐椅上,隱优中尚留有余怒。玉嬌龍不敢上前惊動,
悄悄退入母親房里,見母親正跪在佛龕前念誦佛經,態度是那么虔誠。一直等她念誦
完畢,嬌龍才上前把母親攙扶起來。她從母親那發白的臉色上,猜出母親已經知道劫
餉的事情了,便安慰母親說:“父親重兵在握,一群小小馬賊算得什么,請母親不必
過慮。”
玉母嘆了口气說:“听說這半天云可厲害啦,常言道‘小疥成大毒’,不能不教
人憂心呀!”
玉嬌龍又想起高先生今天才教的一章書里,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之句
,她這時似乎才更体會到那句圣人之言的真諦了。、第二天一早,玉帥親率兩營精兵
,浩浩蕩蕩地向昌吉進發。
臨行前,玉小姐拉住父親的袍鎧說:“父親年歲已大,難道為几個馬賊,還要親
自臨陣么!”“玉帥看了女儿一眼,說:“你一個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高先生在一旁忙說:“殺雞焉用牛刀!大帥是去昌吉閱兵的。”
玉帥一走,帥府好像變得更空蕩蕩的了。玉小姐突然感到好像失去了依托,心里
不由泛起一陣陣莫名的气惱,她總覺得,這一切都是那個半天云惹起來的;另一方面
,她又似乎感到,好像心頭長期來壓著一塊什么東西一下被搬走了似的,城外草原對
她的吸引力更大了。于是,她又命人備好馬,只帶兩名小校向城外馳去。一路上,王
小姐到處都看到有一些人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談著什么,見她帶著軍校過來,談話便
突然停止,一個個都各自散開了。玉小姐心里感到奇怪,便問小校,小校半吞半吐他
說:“大家多半談的半天云。”
“又是那個馬賊!”玉小姐這樣說了一句,又問:“那馬賊為何叫半天云?”
小校說:“他帶著一幫人馬,多在沙漠出沒,當他的馬隊沖過來,馬蹄卷起塵沙
,飛入天空,就像起了半天長云一般,因此沙漠上的人們都稱他為半天云。”小校看
了玉小姐一眼,又說:“別看那半天云是個馬賊,可草原、沙漠上的人都護著他呢。
”
玉小姐說:“他聚集的都是原來的叛賊,那是專門和官家作對的了。”
小校說:“還有草原上那些地主、頭人。”
玉小姐說:“那些巴依、伯克都是官家臣民,和他們作對,還不是對著官家。”
說著說著,草原已在望了。
進入草原,玉小姐放馬馳去,那馬催動四蹄,有如箭發离弦一般。一來她所騎的
是玉帥平時備騎的良馬,二來她平時就給小校再三說過,不准离她太近;因此,放馬
只一霎時,便遠遠把兩個小校拋在后面。玉小姐正馳騁得心曠神恰、十分愜意的時候
,忽听到后面響起一陣馬蹄聲,而且那蹄聲越來越近,使她不禁感到又惊又惱。她惊
的是,不知哪來的快馬竟然赶上了她;惱的是不知哪來的收入竟敢前來赶她。她正待
回頭看時,那一騎卻追赶上來和她并列一起了。她側身一看,只見那馬上一人,年約
二十來歲,粗短身材,濃眉角眼,身著回部裝柬,衣飾華麗,襟袖上鑲有金絲滾邊,
臉露邪笑,眼含輕薄。那人死死盯著她,把她從頭到腳不住打量。玉小姐又羞又惱,
催了一鞭,想將那人拋在后面。不料剛跑過一個馬頭,那人又赶了上來,剛到并肩,
便伸手在玉小姐腰上輕輕一戮,說:“哪里飛來的野雞,真美呀!”
玉小姐哪里受過這般輕薄,怒极,順手就給那人一鞭揮去。
那人將頭一伏,躲過鞭梢,趁勢一伸手抓住玉小姐腰帶就往怀里拉。玉小姐一邊
掙扎,一邊用鞭朝那人亂抽。二人一拉一扯,兩匹馬也慢慢停下來了。王小姐怒极,
漲紅的臉上二目圓睜,怒喝道:一你不想活了!“那人卻嘻皮笑臉他說道:“碰到你
這樣美的人,我還想活哩!告訴你,我是巴格,跟了我是你福气!”說著又動起手來
。
玉小姐由怒變成了急,差點哭了起來。那人只顧用力將玉小姐往自己馬上拖,他
自己的身子也歪斜過來。玉小姐情急,趁他不防,用口在那人肩上使力一咬,只听那
人“唉喲”一聲,忙把手縮了回去,緊緊接著肩膀。血,從那人的手指縫間流了出來
。這時,玉小姐從那人的眼里看到一雙閃著綠光的珠子,她不覺渾身打了個寒噤,正
想縱馬逃跑,那人又扑了過來,用右手抓著玉小姐的腰帶,左手擒住她的肩膀,用力
一提,便將她提离馬鞍,他正要往怀里拖去時,忽听得耳邊驟然響起一陣馬蹄聲,不
遠處,一匹火紅色的怒馬沖刺而來,直至沖到那人面前才突然將馬勒住,以致使那馬
也縱騰起來,前兩蹄高懸空中,后兩腳還跑了几步,才算穩了下來。那兩只騰空的馬
蹄竟劈頭蓋腦直向那人扑去。那人慌得閃躲不及,竟至跌下馬去。玉小姐乘机向來騎
愉眼望去,首先使她吃惊的是那匹火紅色的馬,好眼熟的馬呀!那馬上騎著一人,腳
上是短統氈靴,頭戴一頂皮帽,遮住眉毛,身穿一件竹白布對襟褂衫,腰系一條寬邊
絲帶,絲帶上挂了一柄短刀。那人生著一副壯實得出奇的身材,胸部肌肉鼓聳,好像
要裂衣而出一般。火紅馬剛一停下,馬上那人便用鞭子指著巴格喝道:“光天化日之
下,欺負一個單身弱女,你算什么漢子!”
巴格說道:“你是什么人,敢來管我巴格的事!”
那漢子說:“我就是草原上專打狼射豹的人。巴格,我勸你,少積惡吧!”
巴格惱羞成怒,气勢洶洶地伸出手來拖那漢子,不料那漢子在馬上不退不避,讓
他把腿抱住。巴格用力一拖,那漢子卻紋絲不動。巴格把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
都冒起老粗。那漢子任他去拖,毫不在意他說:“你拉吧,再加點气力,我可不是女
流之輩啊!”說完敞聲大笑。那笑聲有如一陣春雷向草原四野滾去。巴格趁那漢子放
聲笑時,偷愉拔出了腰間短刀,冷不防,猛地向那漢子刺去。玉小姐在一旁看得明白
,不禁惊呼一聲:“留神!”那漢子以出人意外的敏捷,一伸手就把巴格的手腕握住
,然后用力一扭,只听巴格一聲慘叫,刀便落到地上去了。那漢子這才轉過臉來看著
玉小姐,眼神里帶著几分稱許之意,說:“看你不像草原上的人,這不是你游玩的地
方,還是回你娘跟前去吧:“說完,還向她眨眨眼。那种眼神是玉小姐既感到陌生而
又感到熟悉的,似乎帶有關切,又好像含有責備,使她心里泛起一陣惊奇。她也就在
這時才略略看清了那漢子的面容:皮帽遮眉,几乎掩去了半個面孔,剩下半張紫銅色
的臉上,嵌著一雙閃電般的眼睛,鮮潤的大嘴唇里關著兩排雪白的牙齒。這件事發生
得那樣突然,玉小姐有如置身夢里。不知為什么,那漢子剛才所說的一些話似乎都使
她生气。她以一個堂堂邊帥的千金小姐,可在那大漢眼里好像比一匹小馬駒都還不如
呢。但又不能對他發气。本來還應該向那漢子稱謝一番才對,但她從小到大還從來沒
有向誰稱過謝呢!玉小姐正木然無措間,后面馬蹄聲又響了,三人同時回首一看,玉
小姐不禁高興他說:“我的人來了。”那漢子突然眼里閃出一瞬厭惡的目光,接著,
只听他說了句:“啊,原來你們都是一個廟里的神!我才多管閑事!”說完,縱馬向
草原深處飛馳而去了。
這時,巴格也掙扎上馬,只說了句:“原來你是軍營中人,得罪!”也赶忙縱馬
跑了。
等兩個小校跑到時,玉小姐只用手指著還未跑遠的巴格對小校說:“快追上去,
把那個名叫巴格的給我捉來。”
兩個小校停著不動,小心翼翼地對玉小姐說:“不行啊,小姐,那是格桑頭人的
儿子,捉了他會惹出麻煩來的。”
玉小姐怒惱他說:“什么格桑頭人,難道我父親還管不著他!”
一個年紀較大的小校說:“這西疆人人部部都歸大帥管,只是像格桑那樣的人剛
服王化不久,還是不去惹他的好。目前出了個半天云,就已夠大帥焦心的了。”
玉小姐听小校這樣一說,心里也明白過來,立即又想起日前高先生還一再給自己
講解過“小不忍則亂大謀”之句。于是,一咬牙,便不再說甚么了,就連剛才發生的
一切,也只字不提。
玉小姐在回城的路上,心里不斷閃起一個接著一個的疑問:巴格既然那么不好惹
,那漢子又為何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漢子又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想著想著,她突
然一下回想起來了:那匹火紅馬不是兩年前自己曾騎過的那匹嗎!為何落到那漢子手
里了?難道那漢子就是那年輕牧人的遠方兄弟嗎?玉小姐好像經歷了一場夢,而且現
在似乎還在夢里。
第二回
潛蹤秘跡嬌龍學藝
棄家亡命書吏傳徒
玉帥府座落在烏蘇城東,圍牆是用亂石砌成。府第修得形似當地寺廟,雖不華麗
,倒也雄壯。前廳是玉帥議事之所,平時無人進入;后廳是會客的地方;西廂為玉帥
書房,平時批閱公文就在那里,現在亦是玉小姐每日听講讀書之所;東廂為書吏辦公
之用。后廳門內有石屏隔障,轉過石屏,才是內院。內院后面是花園。名為花園,其
實花卉很少,只有一些當地生長的鵝管草,三葉紫花和野蘭之類的花草。園內樹木倒
很茂密,多是原來生長的闊葉松、苦楊、白楊,參差矗立,濃蔭几乎覆蓋了整個花園
。牆外是一片亂石,灌木叢生。相形之下,牆外顯得荒野,園內卻給人以神秘幽深的
感覺,平時本來就處處顯得庄嚴的帥府,這些天來,由于半天云在本疆的出現;玉帥
又率兵离府,府第周圍突然增加了巡邏侍衛,府內下人、丫環在暗中竊竊私語,平地
增添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玉小姐這些天來,也是終日鎖住眉頭,思多話少。往日那种帶有幼年的嬌嗔,也
本知不寬地漸漸消失了,好象突然一下大了許多。每天上午去听講讀書晚也顯得無精
打采。的确,這些天來她心里老想著個問題:那天在草原上當她正受困辱時,那位突
然馳來,有如自天而降的漢子是誰呢?他憑什么敢于去冒犯那樣一個在草原上有權有
勢的巴格?巴格在他面前卻顯得那么狼狽,他憑的什么?她只要一閉上眼睛,那天的
情景便又呈現在她面前:那矯健騰空的駿馬,那健壯結實的身軀,那略帶責備和戲諺
的眼神……
玉小姐想來想去,最后只得出一個解答:那漢子之所以能制服巴格,全憑了他的
力气。她又想,要是自己也有他那么大的力气該多好啊!豈不就可以狠狼地教訓那巴
格一頓了、至少也得把他打個半死,看他以后還敢欺負人!
一天,玉小姐正坐在書案前出神,高先生輕輕踱到地面前來了。她猛然惊醒過來
,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著。不知怎的,她的臉竟一下紅了起來。高先生似長輩親切的
口气問道:“你是身体不适,還是有何心事?”
王嬌龍臉更紅了。她埋頭沉默了一會,才仰起面來帶著迷惘的神情問道:“有了
力气是否就可以制服一切人?”
高先生看了看她,說:“你不是已經讀過了嗎,圣人有云:‘以力服人,非心服
也;以德服人,終身悅而誠服也。’服人主要是靠德,而不是力啊!“玉嬌龍忙又問
,”遇上那种不服德的人呢?“高先生沒立即回答,只凝視著玉嬌龍,他覺得她有些
一反常態。過了一會,他才又說:“有時,力气确也是很起作用的啊!”
玉嬌龍赶緊又問:“力气是天生的還是練出來的?”高先生有些惊异了,說:“
有天生的,也是可以練出來的。”
“我也練得出來嗎?”
“練得出。”高先生刀切斧削地回答。停一停又說,“單有力气也還不夠啊!”
“還要什么?”
“武藝。、高先生說出這兩字時,眼里閃著光,目不轉晴地注視著玉嬌龍。玉嬌
龍嘆了口气,說:“要是我能練出力气、學得武藝該多好!”
高先生興奮地將玉嬌龍全身打量了一下,又向窗外張望一番,然后以一种十分嚴
肅的神情和口气對玉嬌龍說:“你真想學武藝?你真有這決心?”
玉嬌龍不吭聲,只點點頭,態度是那么堅定。高先生這才低聲對她說:“我可以
教你武藝。但你必須對天發誓,千万不能將此事泄露出去,更不能泄露出是我教你的
。”
玉嬌龍有些惶惑:“難道連父母也要隱瞞?!”
“除了你自己,誰也不讓知道。”高先生說完,似乎又感到這話有違自己平時對
她的教誨,忙又解釋說,“按正理常規,一個人對君父是不應有所隱瞞的。只是……
唉!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就權當為我而守秘密吧!”
玉嬌龍听高先生這么一說,不再多問,也不再猶豫了,見此時廂外無人,便翻身
向高先生拜了几拜,雙膝跪在地上,還輕輕叫了聲:“師父!”她拜得那樣虔誠,叫
得那樣親切,高先生打從心里激起一陣陣喜悅和寬慰之情,忙俯身將她扶起。就在這
一瞬間,玉嬌龍眼里耀著采,高先生眼里潤了淚。
于是,高先生便和玉嬌龍約定:每天早上趁王帥出外趟馬巡營、玉夫人拜佛念經
時,在后花園樹林中的曠地上教學武藝。
高云鶴高先生,一個關內的不第秀士,現在的帥府書吏,怎會藏有一身武藝呢?
又為何要玉嬌龍立誓為他保守秘密呢?這里得簡單把他過去的身世說說。
原來高云鶴本名高遠舉,字展飛,河北交河人;家住离城十里的高家村,年少時
好讀書,也偶學擊劍,在村中也算個文武全才。家有薄薄田產,平時也能急人之急、
好管點不平之事,很受鄉親們尊重。兩年前,來了個江湖繩妓耿六娘在村中賣藝,這
耿六娘雖已年過三十有五,卻還風姿綽綽,很有几分姿色,加以久在江湖上行闖,對
人頗善察意迎合,慣會送清賣俏,見高展飛在村中有些聲望、,便常以請求庇護為名
,到他家中行走。當時又适高展飛喪妻不久,經不住耿六娘的挑逗,兩人便相好起來
。高展飛礙于耿六娘終是繩妓出身,不便公開迎娶,只好在村外僻靜之處,蓋了間房
屋,將她安置那里,作為外側。來往一年,高展飛漸漸察覺耿六娘的行跡有許多可疑
之處,略加盤問,她對答又含糊其詞,迷离惝恍,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引起高展飛的
疑戒,和她的來往也就逐漸生疏起來。一夭,他正在庭前散步,鄉約突然到來。
對他說:“有一不知名姓的啞巴過客死在耿六娘的門外,大家已會同里正驗過了
尸体,雖未發現有明顯謀害痕跡,但死得确也蹊蹺,現已暫時安埋,并已具文報到縣
衙去了。因知耿六娘曾和高大爺相好,特來關照一聲。”
高展飛明知鄉約來報知此事,是弦外有音,一來出于平時情面,送個信息,二來
暗示自己提防留心。高展飛和鄉約周旋數語,忙進去取出紋銀十兩謝了鄉約,把他送
出門外,眼看鄉約已經去遠,才回到犀里,高展飛為此總感心緒不宁,一連兩夜都未
合眼。第三天一早,高展飛終于去到耿六娘那里,見耿六娘正在收拾衣物,好象要出
門的樣子。她見高展飛來了,只冷冷一笑,說:“你來得正好。你我雖無夫妻之份,
畢竟也還有點夫妻之情,趁此把話挑明,我要走了,也就不會連累你了。”
高展飛說:“這死人和你有無關連?”
耿六娘冷冷說:“也有,也沒有。”
高展飛正色問:“怎說?”
“他來借宿,我沒讓他進來,叫他住在屋檐下,不想他就死在檐下了。”耿六娘
說得十分平淡,毫無半點惊恐之狀,高展飛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向屋里四周一看,忽
見床上枕邊露出一本書角。
他抽出一看,是冊裝訂极好的手抄本。翻開首頁,中有楷書一行:“秘傳拳劍全
書”。再略一翻閱,前面部分是气功精詣,中篇部分是拳法授奇,后面篇章是劍法秘
詣,未后還附有經穴要略。全書除文字外,還附有詳圖。高展飛是粗通一些拳劍技藝
的,一看書上所錄所繪,真是出奇入异,變化万端,是他生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不禁暗暗吃惊,認定了這本書必是傳世之寶,忙問:“這書是哪來的?”
耿六娘若無其事地答道:“是那死啞巴身上的,”高展飛又問:“既是那死者身
上的書,卻為何到你手里?”
耿六娘自知失言,率性強詞說:“一本破書有什么了不起!他在我門前死得,我
就抬不得么!你喜歡它,你就拿去好了。”
高展飛也不愿和她多說,忙把書揣進怀里。又間:“你准備到何處去?”
耿六娘這時已收拾停當,理了理頭發說:“我們總算好過一場,我還是把話說明
。這一年來,借了你的光,多蒙你照護,我是個闖江湖的,我有我的事。現在我該走
了,也不能不走了。以后要有什么風吹草動,你放心,我不會攀連你的。”說完,提
起包袱,向高展飛深深直個万福,還滿含感情地向他瞅了一眼,一轉身就出門去了。
。過了一月,高展飛風聞耿六娘的案發了,陝西蒲縣衙門發出拘票,到處緝拿于
她。他再一打听,才打听到,耿六娘原是江湖上一個有名的黑路人物,綽號人稱碧眼
狐,曾在陝西多次作案,是為躲避逗捕逃到交河來的。高展飛這才嚇出一身冷汗,深
悔自己的輕狂孟浪。不久,又傳聞那死者啞巴卻原是個很有點來歷的人物,身上帶有
不少金銀,他的死,正是碧眼狐干的。還听說十年前曾以劍術名震京都的李慕白,也
在到處追尋碧眼狐,為的是收回一本被他從啞巴身上竊去的書。這下,高展飛才真感
坐臥不宁了。風聲越來越緊,江湖上,衙門里,消息越傳越真,他既伯吃冤枉官司,
更怕江湖上的結怨仇殺。自己确曾庇護過耿六娘,啞巴的書又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
一場災禍正在等著他,最后,他一橫心,改名高云鶴,离家出走,亡命到烏蘇來了。
直到末路窮途,投靠玉帥,蒙玉帥收留,當了個書吏,才得暫時安下身來。他為了怕
露出這段隱情,因此對自己藏有這樣一木書和自己也懂得武藝的事,總是諱莫如深,
惟恐被人知曉,對他不利。
回書再說高先生自到帥府安身之后,閑時便偷偷閱讀那本《秘傳》,暗暗照書上
錄繪學習。他每習一法一路,都贊嘆不已,認為這書上所錄所繪,真稱得上是熔几千
年拳劍精華于一書,堪稱是武林珍寶。他越尊崇這書,越感自己年歲已大,許多精微
之處,已受年歲、記憶和手腳功夫的限制,是無法深探其奧秘的了。于是,他想物色
個可以傳授的人,將書中技藝奧秘傳授給他。平日間,他也曾留意觀察過玉嬌龍,見
她那秀外而慧中的气度,端庄而机警的神情,窈窕而輕捷的体態:暗暗認為她确是一
塊可以琢磨成器的美玉,加以玉嬌龍平日在他面前;總是顯得恭敬有禮、溫順体貼,
更使他動了愛撫之心。只是由于不測嬌龍志趣,惟恐敗露過去身世,不敢開口。如今
正好嬌龍透出學習武藝的心愿,正中高先生下怀,立即就由師生又變成師徒,他二人
的情誼也就更深一層了。
玉嬌龍天資本來就很聰穎,從小就愛在草原上騎馬奔逐,練得身手嬌捷,加以她
學練又极刻苦勤奮,對高先生所傳授的一招一式,領悟很快,因此,進步十分迅速,
這又使高先生暗暗惊嘆不已,心里感到無比欣慰。
一月后,玉帥率領一營騎兵回到烏蘇來了。他剛下馬回府坐定,玉小姐忙上前請
安。她見父親風塵仆仆,人也消瘦多了,心里感到一陣難過。玉帥只略一詢問家中情
況后,便命人將高先生請來。玉小姐見無外人,也未回避,只退立父親身后听他二人
談話。玉帥告訴高先生說:他這次親率精騎到各營檢閱巡查,多次得哨所探報,駝商
隊在進入沙漠后多次被劫,石河子一帶巴依,又連遭馬賊襲擊,都是半天云所為。更
令王帥震怒的是:昌吉旗營千總趙弼臣聞報,親率百騎馳去追擊,在口營途中,突然
遭到半天云襲擊,官兵彼殺傷三十余人,趙千總亦重傷身死。幸趙所率騎軍中有個名
叫肖准的百夫長,臨危不亂,號令余部,揮刀奮戰,才得突出重圍。玉帥說:“半天
云雖不過一亡命之夫,但因其悍猛過人,又深得牧民之心,實如星火,真乃西疆一大
隱患。我已反复思之,一來馬賊如此猖撅,西疆人心震動,二來趙千總也是朝廷授職
,自應申請蔭封,此事不得不奏聞朝廷的了。就請先生擬寫奏折,我當立即拜表奏聞
。至于如何措詞,煩先生斟酌。”
高先生沉思片刻,才對玉帥說:“依愚淺見、對馬賊之勢不宜過份夸張,以免引
起圣上不安;趙千總捐軀之事,亦宜謹慎行文,若如實奏聞,則成‘百騎莫敵’,張
了馬賊之勢,挫了官兵威風,且對趙千總請封亦屬不利。”
玉帥拈須撫額,頻頻點頭,原是滿臉霜容,現已略露笑意;便雙手微微一拱,說
:“先生高見:此事就勞煩你了。”說罷退入后宅去了。
玉嬌龍在一旁听得玉帥和高先生這番對話;使她感到吃惊:高先生平日不是常常
教導自己,說“從君父之命”和“不欺君父”嗎?不如實奏聞朝廷,豈不就是欺君?
!但她細細一想,又覺得高先生說的那些話也确育道理,特別是為父親的處境和地位
細細一想,也不能不這樣啊!她忽然覺得自己好象懂得了許多道理似的。
下午,高先生草擬奏折去了,王嬌龍想起自己已有好多天未出城騎馬了,便命小
校將馬備餉牽到府門等候。她換好衣服,剛步至前廳,便見階下站著一人,也是軍校
打扮,年約十八、九歲,中等身材,高顴方臉,兩眼炯炯有神,儀表也還不俗。玉小
姐覺得眼生。那軍校見了玉小姐,竟向她迎面注目,并無恭敬之意。王小姐有些不高
興,便間道:“你是何人?”
“昌吉旗營百夫長肖准。”
她想起正是剛才父親夸獎過的那人,又打量了他一下,問:“你是關內來的,還
是在西疆投軍的?”
那軍校說:“我本回部頭人肖代之子,因阿爹曾附過叛逆,現已歸順朝廷,阿爹
為取信朝廷,才送我投軍的。”
玉嬌龍必想:“啊,原來是個人質。”便又間,“你來此何事?”
“是玉帥帶我來的,已將我撥入騎營,命我侍衛帥府。”
“你親眼見過半天云?”
“我曾和他交過鋒來。”
“他的武藝如何?”
“力大非常,勇猛万分。”
玉小姐停了下,又問:“那馬賊是個什么模樣?”
“長得十分雄壯,滿腮胡須如虯,面孔看不真切。”
“啊!是個大胡子!”玉小姐失聲說。
“是的,我遇到的是這般。也有人說他并無胡須,長得還很英俊。”
玉小姐正和肖准問答間,忽听門外傳來兵衛咳喝聲和女子哭泣聲。玉小姐問是何
事?小校進來稟告說:“外面有一流人(內地人流放去的)賣女,兵衛驅喝不走。”
玉小姐步出府門一看,見石階下旁地上,跪著一個小女子,看去雖很窮苦,穿得
倒也干淨,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瘦小的身材,生得也還勻稱,圓圓的臉上嵌著一對
含淚的眼睛。那小女子見玉小姐出來,便止住了哭聲,張大著眼,目不轉睛地將玉小
姐看著,眼光里露出羡慕和懇求的神清。那樣儿也真叫人可怜。玉小姐走上前去,將
那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下,見她穿的是一件翠藍色斜襟上衣,衣邊滾著彩色繡線,綴點
一些小小的花朵,繡得十分精巧。玉小姐將她扶了起來,用手摸摸那些繡朵,問道:
“是你娘給你繡的?”
“我娘死了,是我自己繡的。、”繡得真巧。“玉小姐稱贊了句,又問,”你是
哪里人?“站在她旁邊的一個老頭說:“她祖籍是河北保定人,她爹是流人,她娘也
是流人之女。這小女子命真音,去年死了爹,今年又死了娘:落得無依無靠,全靠一
些老哥儿們湊合撫養。看這小女子也是個好胚子,一天天總要長大的,我們這些流人
,都是一些沒葉子的樹,是遮不了蔭的呀!遲早一天會落到那些豺狼口里,不就把一
朵花給摧了。”說完,長嘆一聲,也不禁流下几滴淚來。
玉小姐听了老頭那些話,似懂非懂,正捉摸思索間,不知怎的,竟突然一下想起
那天在草原上遇到的巴格來了。她再看看那小女子,不覺也為她打了個寒戰。這時,
那小女子在一旁直流淚,卻沒有哭出聲。她那雙不斷滾出淚水的眼里,露出一种絕望
与恐怖之色,玉小姐心里難過了,便對小女子說:“好,你就留下吧!”
話音剛落,那小女子便一下跪在地上,口里叫了聲“小姐”,這才放聲大哭起來
。
玉小姐將她扶起,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撫慰間,卻從她身上聞到一股草原的气
息。這气息,她几年來几乎每天都要去自由地呼吸一陣,并已經滲透到她生活里去了
。她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和這小女子好象早就已經熟悉了似的。她又問:“你
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子說:“爹娘叫我香姑,是小名。”
玉小姐說:“好,就叫香姑。”她回頭又問那老頭要多少身价。
老頭說:“只要香姑有個遮蔭處,她爹娘就瞑目,我也放心了。我哪能拿弟兄的
女儿來賣錢啊!”說完,最后深情地撫撫香姑,含著眼淚离去了。
玉小姐將收留香姑的事稟告了母親。玉夫人正想買個小丫環來給她作侍伴,也就
高高興興地應允了。
香姑年紀雖比玉小姐小一歲多,可人卻十分伶俐、懂事,很會貼体順從玉小姐,
因此,很快就成了玉小姐身邊的貼心丫環。
玉小姐每天除了去花園習武外,平時和她總是形影不离。
大約又過了半月,一天,附近兵營飛馬來。報,說在烏蘇附近一帶,發現了半天
云的馬賊出沒。玉帥立即親率兩營精騎出城去了。玉嬌龍覺得心里煩悶,又想到草原
騎馬玩耍。她剛命小校把馬備好,正要跨上馬鞍時,不料肖准卻搶步上前,抓住馬
說:“大帥不在府,請小姐還是不出去的好。”
玉小姐惱了,說:“你敢阻攔我?!”
“大帥命我侍衛帥府,我要擔待責任。”
“我偏要出去,你敢怎樣!”
“我雖不敢阻攔小姐,但我卻可以命令小校解下馬鞍。”肖准說罷,便回頭喝令
小校把馬牽走了。
玉小姐气得直跺腳。
肖准這才恭敬中帶固執地解釋說:“請小姐不要怪罪,半天云在西疆出沒無常,
最近据報就在附近一帶流竄,大帥剛出兵合圍去了,小姐出去万一碰上,非同儿戲,
小人實實擔待不起。”
玉小姐這才轉怒為惊,又由惊轉惱,最后,懶懶地步進后廳去了。
玉小姐回房趁香姑服侍她換衣服時,問香姑道:“你听說過半天云嗎?”
“听說過。他還派人給我家送過銀兩……”香姑剛說到這里,見玉小姐臉上露出
一种吃惊的神色,便突然把話停住,將頭埋得低低的,似乎后悔自己不慎失了言。
玉小姐沒有赶著追問她。宜等她繼續服侍自己把衣服換好后,才用手撫著她的肩
膀,柔聲地又問道:“別瞞我,說下去,他怎會派人給你家送銀兩去的?”
“我媽病了,沒錢吃藥、念經,家里糧也完了。一天,爹生前常到我家來的任大
爺帶了個小哥到家里來。小哥送來了几兩銀,說是羅大哥叫他送來的。”
“羅大哥是誰?”
“就是半夭云,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玉小姐真沒有想到,半天云姓什么連父親都還未探得,自己卻忽地一下就知道了
。她忙又問:“你可知道他名叫什么?”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他們沒有說。”
“那小哥呢,他名叫什么?”
“任大爺叫他哈里木,是回部人。听說也是沒爹沒娘,只有一匹很高很大的火紅
馬。”
王小姐眼睛忽地亮了,說:“啊,火紅馬!那個哈里木是不是個子很祖壯呀?”
“不太粗壯,還有些娃娃气哩!”
玉小姐默然了一會,才又說:“香姑,那半天云,要是你能知道他的名字和說出
他的模樣來就好了。”
香姑大睜著眼看著小姐,臉刷地一下發白了。
三天后,玉帥回來了。玉小姐正在房里凝坐出神,听說父親回府,忙叫香姑取鏡
來,准備理理云鬢,好去參見父親。不料香姑捧過來的翻是一方硯台。玉小姐并未嗔
怪,只看了看香姑,卻見她臉色慘白,神情也顯得有些慌亂。玉小姐只用手在她臉上
輕輕撫了一下,便各自走到鏡台面前去了。
玉小姐帶著香姑來到后廳時,她父親已和高先生同坐在廳上敘談一會了。她從父
親口里听知:這次親率精騎去合圍馬賊,不想奔馳二百余里,馬賊蹤影全無,勞師空
回。令人憂悶,高先生說:“‘擒賊先擒王’,只要能將半天云捉住,西疆就太平無
事了。”
玉帥說:“要擒獲半天云,确非易事。官軍至今卻連他姓名都尚未探得。”
玉嬌龍這時雖來回頭去看香姑,但她心里已經斷就,香姑的臉色變得更白了。
高先生又說:“大帥何不懸出重賞,招報半天云的真實名姓。”
玉帥嘆了口气,說:“這只不過是枉費心机,反而叫各部笑官兵無能!”
玉帥和高先生都不再答話了,廳內靜得出奇。玉嬌龍微微埋著頭,用手弄著裙帶
。又沉默了許久,她父親才起身向廳后內房走了。這時,她才回過頭來對香姑會心地
笑了笑。她那充滿寬慰的笑意里,還含有一种詭秘的意味呢。香姑看著她,眼里留著
困惑不解的神情,更多的卻是深深感激之意,她那慘白的臉上,又慢慢地泛上紅暈,
有了笑容。
第三回
有感雁行揚鞭歸里
弄巧閨房暗盜奇書
玉嬌龍學習武藝已快一年。一來高先生傳授得仔細認真,二來玉嬌龍學得用心刻
苦,因此技藝進步十分迅速。高先生頗感欣慰,王嬌龍暗暗歡欣。
一天早晨,高先生按照書中錄繪,正在傳投玉嬌龍一套早已失傳的劍法,劍法共
三十六路,分雄、奇、幽、險四法。每法又分刺、擊、劈、砍、虛、實、張、弛各招
,真是招招環扣,變化莫測。舞動起來,須得身、步、手、跟都要互相契合,分毫不
爽。這套劍法,練熟已經不易,如要達到精湛,更是無止境的了,就要看學劍的人,
本身所具有的气質,敏悟的天資,以及基本功而定。高先生雖在年少時學過擊劍,但
畢竟功底不深,加上現在年歲已大,等于半路出家,已難達到升堂入室的境界。玉嬌
龍在學練這套劍法時,初時也相當吃力,練了整整一個早晨,才不過記下三四路,而
且還不斷錯亂手法。不料她卻是那樣發狠,咬緊牙關,一個勁地苦磨苦煉,一直練到
腰酸腿麻、兩眼發黑,都還不肯住手。眼看時已不早,經高先生再三勸止,方始罷休
。她就這樣毫不松懈地練了一月,終于將全套練熟。据高先生看來,她的一擊一刺,
精准有力,功夫已是青出于藍而胜于藍的了。可玉嬌龍卻毫不滿足,仍一個勁地苦練
下去,直到她自己也感到身心已与劍路合一,直達到得心應手的境地時,才又央求高
先生傳授新的劍法。
高先生對玉嬌龍這种專心致志的精神,當然滿心高興,但有時他在一旁看到她的
劍法竟至達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時,心里也不禁隱隱感到有些憂畏。心想:這樣一
個如花似玉、養尊處优的侯門千金小姐,完全可以仗恃父親的權勢蔭福,受不盡的榮
華,享不完的富貴,現在卻讓她學得如此一身武藝,這對她究竟是福是禍,就難以逆
料了!隨著“奇書”的進展,玉嬌龍學的技藝也越來越更精深,高先生的隱优,也越
來越加深了。
高先生原向書上學到的,已都授給王嬌龍了,這才不過全書中的三分之一。現在
要繼續傳授下去,自己就得先一步照書上新練新學。因此,在這段時期以來,高先生
都是在頭天晚上偷偷將書中錄繪記下,第二天早上又去傳授玉嬌龍。終因年歲已大,
記憶力差,教著教著,突然忘了一式,只好托詞罷教。有時教錯了几招,第二天又改
正過來。玉嬌龍初時并不在意,不想次數一多,心里也產生了疑竇。漸漸地,她已悟
出來了:高先生背后肯定還有一個“先生”,而這個背后的“先生”是誰呢?所有這
些,玉嬌龍只是看在眼里,疑在心上,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一任高先生教去。
過了八月,已進入深秋,烏蘇卻是天高气爽、草茂馬肥的時節。一天,旗牌報說
從蒙古赶來的馬到了,請玉帥出城試馬。玉帥興致勃勃地約請高先生一道出城觀看,
借此散一散心。高先生欣然同往。來到郊外草原,見有軍校多人,已牽馬列隊恭候那
里。玉帥用馬鞭指著那些馬對高先生說:“這些都是從蒙古挑選來的良馬,專撥給軍
營用的。看去倒也高大,只是不知腳力如何?”說罷,便令軍校試騎較賽。約有三十
余騎,聞令一齊上馬,只听一聲炮響,三十余騎同時縱蹄飛奔,真不愧是良馬,一匹
匹奮蹄揚鬃,有如風馳電掣,馬頭銜著馬尾,在草原上飛追競逐。玉帥看了,不往頻
頻點頭贊賞,意甚自得。當較賽剛一完畢,軍校們正牽馬游放時,忽見遠遠西南方向
,一騎如箭,穿刺般飛來。來得漸漸近了,方見是匹白馬,一人端坐馬上,身著淡紅
色衣裙,白馬紅裳,映在綠色的草原上,顯得特別耀眼。馬跑得快如閃電,人騎在馬
上穩如一体,輕盈矯健,宛似游龍,把一個個軍校都看得呆了。高先生也不住稱贊,
玉帥更是暗暗稱奇。直到馬來至百步內時,玉帥才不禁說了聲:“啊!原來是嬌龍這
丫頭。”高先生這時也看清了,馬上那人恰是玉嬌龍。他心里不禁暗暗吃惊,心想:
原來只知她會騎馬,不想竟騎得這般嫻熟。我又傳她武藝,這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他
正遐想間,玉嬌龍已馬到眼前,只見她翻身下馬,上前給父親請安后,又來給高先生
見禮。高先生見玉帥面露喜色,便笑著向他祝賀道:“大帥有女如此,真可算當今的
花木蘭了。”
玉帥听了,將眉略略一皺,說:“她豈能比得木蘭!木蘭有一身好武藝,她算得
什么!”
玉嬌龍略帶嬌意,仰面望著父親說:“武藝難道就不可以練嗎?”
高先生心里微微一震,玉帥卻轉為教訓的口气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自古以來
,女子之有文才者,多半薄命;有武藝者,多半不成正果。爾應好好跟高先生讀點詩
書,但求能曉明禮義就造化不淺了。”
玉嬌龍低下頭,不再說什么了。
玉帥將嬌龍付托高先生,帶著從人到兵營去了。
高先生見左右無人,這才對嬌龍說:“大帥的話也不無道理。”
玉嬌龍卻不以為然他說道:“守禮就是讓人欺,我才不哩。要有一天我如碰上了
……”她差點脫口說出“巴格”,但突然想起這事從無人知,便忙改口,“我如碰上
半天云,非和他較量一下不可。”
高先生笑了笑說:“半天云是一馬賊,你乃千金之体,怎會碰上他呢!”他見王
嬌龍努著嘴,顯得還在負气的樣子,又說,“听說半天云勇猛非凡,又是慣習的馬上
功夫,這与馬下功夫不同。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馬下功夫才是講的劍術神奇
,馬上進退不能自如,這兩者是不同的啊!你要切切記住:如遇馬賊,劍法不能墨守
成招,要和馬上相适應才是。”高先生本來是在暗暗提醒她,警告她,不要自恃武藝
,輕率出手,不料說著說著,卻又認真給她講解起馬上、馬下功夫的不同來了。
在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漸黃昏,草原上万里無人,忽吹來一陣涼風,使人更感到
一种秋意。這時,落日的斜暉洒滿草原,長空中正有一行大雁,背著斜暉,向東南方
向飛去,高先生在馬上仰望著雁行,一直目送它們飛到影儿都已隱沒在夭際時,才埋
下頭來,滿怀凄楚地吟誦了句:“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歸。”接著又長長地嘆了口
气。玉嬌龍側眼看去,只見高先生眼里噙滿了淚水,她心里說:“高先生動了思鄉之
念了。”
第二天清旱,玉嬌龍來到花園,見高先生面帶愁容,眼含倦意,他對嬌龍說:“
草木尚知榮衰,人非草木,當更有情。我离家遠游,已一年余,時時夢繞神馳,昨見
雁行,倍增愁緒。我想稟明大帥,國家看看。我走后,你只將我傳你劍法,熟記熟練
,精益求精。我多則一年,少則十來月,還要回來的。那時再繼續傳授于你。”
玉嬌龍對高先生提出回家之事,似乎早已料到,并未露出惊訝之色,只說,“我
現已學得的武藝,如与人較量,不知究竟如何了?”
高先生說:“以你現有的武藝,防身有余,与人爭胜則不足。華夏之古,中原之
大,藏龍臥虎,隱怪潛奇,正如山外有山,不可仰止,千万輕率不得,切記,切記。
”
接著,高先生將擬回鄉探望之事,稟明玉帥。玉帥略加慰留,便答應了,并隨即
取出紋銀三百兩,送与高先生作為盤費,又命人去馬廄中牽來駿馬一匹根贈,另還派
了兩名小校責成護送至界口。
當晚,玉帥置酒与高先生餞行,并把玉嬌龍叫出陪于未座。
席間,玉帥無非說些表示慰勞的話,希望高先生早日返回烏蘇重聚。高先生亦說
了些多感收留錄用,井蒙委以重任等話語。賓主二人說得倒也真誠懇切。最后,高先
生請以一年為期,表示了定要回來之意。玉帥當然高興,一直暢飲至深夜才散。
宴罷,玉帥各自進入內房去了。高先生叫玉嬌龍稍待一下,忙回到東廂,取出小
小木盒一只,雙手捧至廳上,用一种十分懇切的口气對嬌龍說:“我漂泊半生,別無
長物,只此一個木盒,雖值錢不多,實是我將來養葬所賴,謹將它付托于你,望你念
在師徒份上,妥為保存,万万遺失不得。”
玉嬌龍見他說得如此嚴重,不禁側目略一審視,見那小木盒是紅漆漆成,制作十
分精致、結實;盒上由一銅鎖鎖著;盒蓋合口處,還貼有一封條,封條上尚有高先生
親筆簽押字跡,高先生把話說充,又將“重托”、“切記”再度叮囑一遍后,才將木
盒雙手遞与嬌龍。嬌龍亦忙用雙手接了過來,略一掂量,覺得盒內很輕,好像并無金
銀珠寶等物。她正疑异間,高先生又說:“盒內所裝,不過几張借据契約,并無他物
。”
玉嬌龍欠身恭敬他說:“請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珍藏此盒,等先生他日回來時
,一定完璧奉還就是。”
高先生這才寬慰地笑了笑,回到東廂去了。
玉嬌龍捧著木盒回到房里,心里總覺不快。這倒不是由于對高先生的惜別,而是
高先生在交給她木盒時的那番話,以及他的神情气度,使她感到這和她平時心目中的
高先生,是不相符的。
她心目中的高先生,不僅學識淵博、武藝精深,而且為人落拓超俗,不計身外之
物,今晚為何這般計較,小小一點錢財,顯得那樣患得患失!在她看來,這未免顯得
過于凡俗。因此,她悶坐案旁,又將高先生一年多來的一言一行,仔細回憶一番,不
覺又記起他不久前在傳授她武藝時所露出的許多破綻來。這是為什么?她想著想著,
竟突然把自己的疑竇和這小木盒聯系起來。
就在高先生上路后的當天深夜,玉嬌龍等房內丫頭、下人都已入睡后,她才挑亮
燈,先用熱濕手中將木盒封條潤濕,取出只清剔梳笆用的牙骨薄刀,小心翼翼地將封
條啟下,又用銀簪將銅鎖撥開,然后輕輕地打開木盒,一看,里面并無別物,只有用
黃綾包著的一本厚厚的書。她將書翻開一看,見首頁正中寫著“秘傳拳劍全書”六字
。再翻開后頁,就是錄繪的各路拳法、劍法。前數十頁的那些招路,都是她已經記熟
了的;后面尚有百十來頁,高先生則尚未教授,她逐一檢視,只覺越到后面,越更深
奧奇秘,特別是最后所錄繪的“穴絡”一章,都是點穴之法,圖上標出人体許多穴位
,只要照所錄時辰触及,非死即殘,几乎無可避逃。她看著看著,不禁也感到毛骨悚
然,呼吸緊迫,合書閉目,定了定神,這才醒悟過來:原來所疑高先生背后的“先生
”不是別人,卻正是此書!高先生視木盒為神物為的也正是此書!玉嬌龍不禁雙手合
掌,暗暗默禱說:“這是上天賜予我的造化,就休怪我玉嬌龍背義了!”
從此以后,玉小姐的房里,每晚深夜,都還亮著燈火,只見她凝神伏案,不停地
在繪著、寫著……
玉嬌龍的神情、身姿,也都在不知不覺地起變化。神情變得更凝重了,有時甚至
顯得有點冷冷難犯的感覺。也變得更愛沉思了,有時見她獨坐遐想,眼光凝視遠方,
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身姿變得更加輕盈矯健了,她行動起來,有時就象一陣清風拂過一般,連點聲響
都沒有。香姑就常說:“攙扶小姐走路,就像沒有扶著東西一樣,真輕!”府里的丫
環、下人,都感到玉小姐的這种變化,可是,誰也不知道引起這些變化的真正原因。
冬去春來,又是春暖花開、冰消草長的時節了。一天,高先生突然回來了,身邊
還帶著一位中年婦人。高先生在給府里的上下人等介紹時,稱說這位中年婦人是他的
娘子。因他這次回到交河,正遇上交河大旱,糧食顆粒無收,家中衣食困難,他就把
娘子也帶到烏蘇來了。
且說玉帥自高先生走后,別人擬辦文牘,總不如他稱意,也很盼望他能早日回來
,今見高先生果然竟提早回來了,心里當然高興。玉夫人卻認為這位先生娘子來自河
北,也算鄉親,正好有人作伴,心里也很樂意。于是,便忙命人在府內靠近東廂房后
面,打掃一間房間,讓高先生和他娘子居住。
玉小姐听香姑報說高先生回來了,身邊還帶來一位師娘,她并未立即出來相見,
卻將房門緊閉,獨自一人抹洗換裝,打扮得十分整齊后,方才出來相見。她見高師娘
年約三十五歲開外,生得臉龐瘦削,顴骨高聳;眉心有顆小小的朱砂紅痣,顯得特別
耀眼;略微深陷的兩眼,卻閃爍有神,兩顆眼珠不時轉來轉去,游移,不定;說話聲
音有些沙啞;對人接物,態度隨和,談吐應對,十分机敏。當玉小姐上前給她見禮時
,她一把拉住了她,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著說:“哎呀,簡直美得象個天仙了
,怪不得你高先生常常在我面前夸贊你哩!”
玉嬌龍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覺得高師娘那雙緊緊拉著自己的手,有如爪子一般,
毫無半點柔暖之意,倒像被枯藤緊緊纏住似的。她還從高師娘适才所說的那些恭維話
里,感受不到真誠,似乎含有一些什么別的意味。可是,玉小姐還是藏住心頭的厭惡
,顯得十分謙恭他說:“哪里,哪里,師娘過獎了。”
高師娘又把廳堂四處打量一番后,說:“難怪你高先生一來就不想回去了,原來
他找到了這么好的一個栖身之所。”說完,掩著口笑了笑,才上前對玉夫人說:“夫
人莫見怪,我們這些小戶人家出身的人,一向是隨說慣了的。如有哪些失禮不周之處
,還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接著又對香姑和在旁的每個下人、丫環,都一一招呼問
談几句,真是周到极了。
王小姐在一旁心想:“高師娘為何是這般情性,這与高先生平時所稱道的真是相
去万千。這是為何?”
玉嬌龍就在高先生回來的當天晚上,趁身旁無人的時候,將小木盒捧出,雙手遞
還高先生。高先生接過木盒一面向她稱謝,一面卻偷眼向木盒上的銅鎖和封條看去。
這雖只是暫短的一瞬,玉嬌龍卻還是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怦怦地跳了几下。高先生
收起木盒,只隨便地問了嬌龍几句,便匆匆回房去了。
深夜,玉小姐房里的燈早熄了,高先生房里的燈卻還亮著。
就在這靜靜的黑夜里,突然從玉小姐的房里閃出一條黑影,那黑影又一閃,便到
了高先生房外的窗下。只見那黑影向牆壁一貼,黑影就和牆壁隱合在一起了。這時,
從窗里傳來了高先生和高師娘的說話聲。那聲音雖然很輕,可是在窗外還是隱隱能夠
听到。
高先生:“我被你累得背井离鄉,這次原說回鄉探听一下風聲,不料半路上又碰
上了你,你賴死賴活糾纏著要和我同來,一路上鬧得風聲鶴唳,現在既然到了這里,
你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把真清說出來了。”
高師娘:“為了几樁老案,衙捕在到處捉拿我,為了那個死啞巴,李慕白也在追
蹤我。我逼慌了,只說出關逃避蒙古,不想在古浪又遇上你,又知你有這么好一個護
身所在,正好避避禍,才求你攜帶來的。”
高先生:“你干的那些惡事,与我何干?我真是悔不當初了!”
高師娘:“我犯的那些案,与你無關,我也不會攀連你,難道啞巴的事也与你無
關?”
高先生:“啞巴之死,究竟与我何干?”
高師娘:“啞巴那本什么書不正是在你手里。听說李慕白在追尋的正是那本書啊
!”
一陣沉默后……
高先生:“書,現還在,我奉還給那李慕白就是了。”
高師娘冷笑一聲:“這就由不得你了!你一還書,勢必要把我牽扯出來。真到那
時,你就不要怨我無情,我也顧不得了,只好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要死就死一路,
到陰曹地府去做夫妻。”
高先生又以莫可奈何的口气說:“依你之見?”
高師娘:“書,不能還,也不能再留下,得馬上燒了。”
又是一陣沉默。
高先生:“書,再留半年。好在這里是帥府,衙門差捕不敢來查,量李慕白也不
能不有所顧忌。半年之后再燒。”
高師娘:“你那么舍不得燒它,究竟是本什么書?”
高先生:“一本秘傳拳劍書。我還需半年才能學全。等我學全后,傳你一些,你
就可以自保了。”
高師娘沒有再答話了,也不知她心里是贊同還是反對。
又過了片刻,才又听到高先生說:“這是侯門帥府,不比江湖。你要在此存身,
就應好好打點,小心在意。万一露出破綻,我倆都不利。好了,你就在此安息,我仍
要回東廂房居住。”還沒等高先生跨出房門,只見那黑影一閃,閃到玉小姐房門口就
不見了。
卻說高師娘自從到了帥府,很會左右逢緣,特別在玉夫人面前,极力曲意奉承,
每遇夫人為什么亭操心時,她總是勸慰說:“哎呀,你身為一品夫人,還操這些心!
下人等用來于啥?!”對待丫環、下人,她又總是說:“在帥府當個差,也要等同個
正八品,自立福中不知福,外人見了誰敢不尊。可把那些黎民百姓眼饞死了!”因此
,上自夫人,下至丫環,她都對得歡心。玉夫人甚至把她當作貼身管家看待,將府內
一切大小內務,完全交付与她處理。
當帥府中的上下人等都与高師娘打得火熱時,只有玉小姐對她卻保持一种若即若
离,若敬若戒的態度。這態度,高師娘當然早已感覺出來了。有次她試著問香姑:“
玉小姐的脾气我真摸不透,她餉像有點不喜歡我!?”
香姑說:“玉小姐心腸极好,只不過近來好像有什么心事。”
高師娘“啊”了一聲,便不再問什么了。
一天,玉小姐坐在房里對著鏡台出神,香姑突然問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大喜
歡高師娘?”
玉小姐一怔,忙問:“誰說的?”
香姑說:“我看出來的。”
玉小姐這才笑了笑,問道:“你覺得高師娘為人如何?”
“人倒頂大方,也极和气,像個大戶人家出身的。”
玉小姐想了想,才說:“你沒注意嗎,她熱了,便撩起衣襟當扇子;累了,一下
就往門坎上坐。大戶人家的有這等規矩?”
香姑一想,果然如小姐所說,她正想再問,玉小姐卻又說道:“我說的這些,你
千万不要說出去了。如高師娘向你問及我時,你要留心,就說我尊敬高先生,也很喜
歡她。”
高先生休息了几天以后,又開始教玉嬌龍讀書和繼續傳授武藝了。
就在剛剛恢复練武的那天清早,高先生精神爽爽地來到花園里,玉嬌龍卻后來一
步,顯得有些倦意。高先生并未在意,只叫她將半年前他臨走時傳給她的那一路劍再
練練。玉嬌龍仍然一如過去那樣,恭順地點點頭,站好架式,將劍一亮,就練了起來
。
一招緊一招,一劍扣一劍,拔、刺、探、斬、進、退、回、旋,舞得那樣純熟,
那樣精准。高先生在旁看了,心里既暗暗吃惊,又暗暗高興,說:“別后才半載,不
想你不但毫未荒廢,反而精進多了。可喜,可賀!”
玉嬌龍捧劍站立一旁,含笑看著先生。高先生正待傳授新路,不禁猛然回想起來
,帶著遲疑詫异的神色說:“記得我臨行前,這路劍法好像并未教完……”他用手輕
扣額間,想了想,接著說,“對了,還剩下最后四路未教,你為何竟能舞完!?”
玉嬌龍能手中掩口笑著說:“高先生好健忘,你初練給我看時,明明是練完的。
只是分招教我時才差几路。其實我在看你練時就全記下來了。”
高先生這才‘啊’了一聲,也就相信确是這樣的了。
說著,練著,玉嬌龍無意中看到遠遠一株大樹后、隱隱露出一角衣衫。這是誰呢
?丫環不會來,下人不敢來,她佯裝沒有看到,仍繼續練她的劍。接著,她看到高先
生也朝那邊 了一眼,頓時臉上泛起一絲怒意,眼光也陰沉下來,玉嬌龍明白了,那
躲在樹后的,定是高師娘了。
當天深夜,高師娘房里亮著的燈光,一個黑影又一閃來到窗下,傾听房里的細聲
談論。
高先生:“你太冒失了!你來偷看,万一被玉小姐發覺,豈不引起她的疑心,這
將對你不利!”
高師娘:“我正是為了防人才來看的。我确已看得明自,那位玉小姐的劍法武藝
,已遠遠超過你了。若再傳授下去,將來難制!你得提防點才是。”
高先生:“我以真誠待她,何防之有!”
高師娘:“海不測深,女不測心,哪能不防!”
高先生默默踱了几步:“我將后面一章留著不傳就是。”
高師娘:“擇几手最狠毒的教教我,早些把這禍害燒了的好。”
高先生沒哼聲,接著房門響了。隨著響聲,那黑影一閃就不見了。
一日,玉帥隨帶肖准等一干校衛到城外巡視軍營,忽接探報,說他命人去伊犁從
副將田將軍處選來的百匹戰馬,赶至精河附近時,突遭半天云截劫,被奪三十余匹,
由馬賊馳赶著向石河子方向逸去。玉帥聞報,又惊又怒,忙命身旁肖准馳往奎屯,調
遣駐奎屯的營軍前往截擊。玉帥身邊未帶令箭,若再馳回帥府取令,已經來不及了,
玉帥靈机一動,便忙解下腰間佩劍,付与肖准,對他說道:“這柄寶劍乃我祖傳之物
,我一直佩帶在身,從未假人;奎屯軍營千總林榮曾隨我征戰多年,當識此劍。今事
已急,只好以它權當令箭,林榮見了定會發兵的。”
肖准帶著王帥寶劍馳向奎屯去了。
第二天,肖准回府复命說:“林千總見了玉帥寶劍,果然立即發兵,親率二百騎
去石河子一帶攔截,搜索各路,并未見到一個馬賊和一匹馬影,想那半天云多是改投
別路去了。”說完,呈回寶劍。
玉帥撫劍無語。
又過了几天,城外哨所探馬來報說:半天云率領數十騎馬賊,在石河子一帶劫了
駝隊,竄到烏蘇附近一帶來了。
已經平靜了几月的烏蘇城,又突然緊張起來。玉帥得報,忙召集附近各營校尉,
在城外大營議事,商討剿捕之計。玉帥臨行,還把高先生也邀請一道,同赴大營,共
參軍机。正商議問,忽帥府差人飛馬來報:“帥府失火!”玉帥急忙罷會,并親率營
中軍校百人,赶回扑救。好在火勢不大,經百名軍校奮力扑救,不到半個時辰,便已
將火扑滅。這次失火,原是起自東廂房內,除燒了東廂,將高先生房內一切什物燒成
灰燼外,火勢并未蔓延,其余房屋,亦未波及。
高先生還未等火苗熄盡,便一頭奔入房內,見平時放置在枕旁的那只木盒,已燒
成焦炭,盒內也只剩下厚厚一疊火灰了、高先生木呆呆地望著木盒,臉色蒼自,只在
心里暗暗叫苦。
他覺得這場火起得蹊蹺,好像專為他這本書而起的。書确已被燒毀了。但事情是
否也就此了結了呢?……
第四回
太保書來精騎送眷
半天云起鐵馬鏖兵
玉帥府內,連日來籠罩著一种不祥气氛,玉帥的臉上好似染上了一層霜,背著手
在廳上踱來踱去。玉夫人几乎是整天都盤著腳坐在佛像前念經,府內事情概不過問。
丫環們一個個屏息靜气,走動都躡手躡腳。只有玉小姐,還是像平時那樣,顯得雍容
嫻靜,悠然自得。
玉帥煩惱,一來是為了半天云剛才奪去戰馬,突然又出現在烏蘇一帶之事,雖派
出偵騎,四面探緝,不料竟如海底撈針,蹤影全無;二來為了府內失火之事,雖一再
追查,也是毫無頭緒。失火當天,玉帥在盛怒之下,原說是定要查出個究竟來的,后
經高先生勸解說:火既然已經扑滅了,府內損失又不大,不過一間廂房,他自己也不
過一身衣物,若追查過緊,万一引起流言,動搖人心,反而不利。一席話提醒了玉帥
,才不了了之。
失火的當晚,高先生也曾私下悄悄問過高師娘:“你在府內,總該知道,這火究
竟是怎樣起的?”
高師娘說:“起火時我正在夫人房內,我如何知道是怎樣起的!”
高先生有些埋怨說:“听報失火,你就該出來看看,不然,我也不至落得片物無
存了。”
“我當時也想赶來搶救點什物的,無奈夫人被嚇呆了,留住我死死不放,只是要
我扶她到小姐房中去。”
“玉小姐可曾受惊?”
“我陪夫人去時,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高先生嘆了口气說:“縱然毀我千金,我也不惜,我只是讓那本書毀于一旦,真
正令人痛心!”
高師娘卻冷冷他說:“你不是常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嗎?書燒了,我倒替
你慶幸哩!”
高先生又嘆了口气,無可奈何他說:“秘傳拳劍從今絕矣!”
正惋嘆間,玉帥命人來請。高先生忙去到內廳,玉帥才告訴他說,上次為了趙千
總被半天云所殺之事,高先生在草擬的奏表中,雖將此事寫得十分清淡,將“百騎遇
賊”改為“數騎巡邏,猝遭賊擊”,并將“刀砍致死”改為“中流矢而亡”,但朝廷
還是十分重視,敕令限期剿平,以免養癰遺患。玉帥還說,他已得确報,朝廷已派出
兵部侍郎黃天賜來疆按察,有督辦剿賊之意,特請高先生到廳,共商對策。
這黃天賜原是玉帥內兄,官居兵部侍郎之職,這次欽命巡按西疆,為了顯示朝廷
威嚴,特加賜了個太保銜頭,敕賜到西疆便宜行事。
玉帥說:“朝廷如此重視,可見圣上已有所風聞。這事干系非輕,必須應付周全
才是。”
高先生說:“好在欽差大人与大帥有姻親之誼,事情就好辦了。大帥可一面嚴令
各營加強巡哨,以防馬賊再起事端,一面等欽差大人到時,將西疆地勢情況向他說明
,讓他明了這西疆草原沙漠,縱橫交錯,地廣人稀,絕跡千里,追捕几個馬賊,實如
大海撈針。若為几個馬賊,拔營進剿,不但動搖人心,反有損朝廷天威。然后請欽差
大人轉奏圣上,想必定然無事的了。”
玉帥正在沉吟,忽小校報說游擊肖准有事求見。玉帥忙命:“叫他進來。”
這肖准原是昌吉旗營一個百夫長,因前次隨趙千總追擊半天云,奮戰有功,受到
玉帥賞識,把他撥來烏蘇,開始任校衛,日前又破格升他當了游擊,統領千人,駐扎
在烏蘇城內。
肖准進至內廳,見過玉帥,稟報說:据現在游牧在奎屯河一帶的回部頭人格桑的
儿子巴格來報,兩日前,半天云率領馬賊二十余騎,路過他們部落,搶走了好馬二十
余匹,并帶走了青年牧民十余人,向西北方向的精河竄去。
玉帥聞報,失是一惊,忙間:“這巴格現在何處?”
“在府門外候命。”
“傳他進來。”
不一會,肖准便帶著一個身材矮壯、生著一雙三角眼的漢子來到廳上。那漢子看
去雖有些獷悍之气,但到了玉帥面前,倒也顯得卑恭,眼神也顯得有些游移不定。玉
帥問他道:“半天云是何時到的你部?”
“前天天晚以前。”
“听說他帶走牧民十余人,都是些什么樣的人?”
“都是些平時對管家不滿,經常抗租不繳的刁民。”
“為首的可是半天云?”
“确是半天云。”
“半天云的像貌如何?”
“身軀很雄偉,紅綢巾裹頭,直齊眉下,滿臉濃須,像貌十分可怕。”
玉帥停了停,又問:“你可知半天云的身世、姓名?”
巴格向廳上左右看了一下,放低聲音說:“我已打听明白,半天云實姓羅,名小
虎,只知他是關內河北人。”
高先生听說,心里一惊,不禁插口問道:“羅‧‧‧‧小虎?!此人多大年紀?
”
巴格把眼珠轉了几轉,說:“像貌太惡,看不實在,大約有三十來歲了吧!”
高先生听他這樣一說,就沒有再問什么了。
且說玉帥正在傳問巴格時,香姑奉玉小姐差遣去到西廂房取書。她暗暗立在西廂
房窗前,把巴格所說的話听得清清楚楚。
當巴格在廳上說出半天云的真實姓名時,她不禁一惊,心想:“連玉小姐都未泄
露的秘密,卻給他泄露給大帥了。”她恨不得把巴格咬一口,忙回身走進房內,气喘
喘地對王小姐說:“廳上有個回部的雜种,在向侯爺邀功,胡說什么半天云叫羅小虎
。”
玉小姐不急不忙他說:“你也說過半天云姓羅,可你卻沒說他名叫什么小虎呀!
”
香姑說:“我真的不知道他叫這個名,是廳上那雜种說的。多半不确。他不會取
那么個‘小’字吧!”
“走,隨我看看去。”玉小姐帶著香姑,來到內廳后壁。
這時,巴格已辭過玉帥,正要起身退出,香姑忙以目示意,暗指那人就是巴格。
不料就在這一瞬間,香姑突然感到她那只被小姐拉著的右腕,一陣刺心的劇痛,痛得
她几乎失聲叫了起來。她一看玉小姐,只見她臉色發自,銀牙緊咬,她那雙平時總是
顯得那么深邃、清澈的眸子,閃著憤怒的火花。香姑惊呆了,簡直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情。她見玉小姐那雙交熾著憤怒和鄙夷的眼光,一直盯住巴格走出大廳后,才低沉地
哼了一聲,面色也隨又平靜下來。香姑惶惑地問道:“小姐,你認識他?!”
玉小姐一咬牙,恨恨他說:“他是什么東西,我會認識他!但終有一天,我會讓
他認識我的!”
香姑雖不明白玉小姐的意思,但她卻不敢再問下去了,只在心里打轉:小姐她今
天怎么啦!
當巴格辭出時,玉帥卻把肖准留下。他問肖准道:“你和半天云交過手,也算知
道他一些虛實,現在他竟敢在奎屯河一帶搶掠馬匹,你看如何是好?”
肖准雙手叉腰,虎視眈眈他說:“据巴格所報的情況算來,半天云不過三四十人
,現在他既向西北方向竄去,依卑職之見,大帥可令精河旗營派出精兵攔截;大帥速
從烏蘇附近各營抽出精兵,四面合圍,把羅賊向東南方向驅赶;再令昌吉、迪化各營
派兵伏候在石河子一帶,等他去時,突出圍剿,就可活捉半天云了。”
玉帥拈須沉吟,過了片刻,才說:“計是好計,只是太不‘忌器’了!”他又回
頭問高先生:“依先生之見呢?”
高先生胸有成竹他說:“大帥說得是,投鼠不能不忌器啊!如為小小一伙馬賊,
出動各營兵力,聲勢必然浩大,就是生擒了半天云也不為功,万一擒他不得,反而會
使民心浮動,流言四起,万一傳到圣上耳里,實有諸多不便。”
玉帥點頭說:“先生高見,我慮的也正是在此。”
派兵圍剿的事,就這樣暫時擱置下來。
高先生回到房里,又想起适才巴格曾報說半天云本名羅小虎,河北人,這一句話
,竟触動他的思緒,突然追憶起十二年前的一段住事來──那是在交河高先生的庄上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清晨,他收留了站在庄門避雪的一老一少,老者年在五十開外,
獨臂,雖穿得襤褸單薄,卻仍顯得精神矍健;童子七、八歲,生得虎頭虎腦,圓圓的
一對大眼中,隱隱含有仇恨之色。高先生見二人容貌奇特,雖立于大風雪中,卻毫無
畏縮之態。他問那童子:“冷嗎?”那童子只搖搖頭,未應聲。他又問:“餓嗎?”
童子未搖頭,也未應聲。高先生叫家人擺出酒食,童子不聲不響,也不動筷,直等那
老者飲了兩怀酒,吃了几口菜后,他才舉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高先生暗暗
嘆异,留二人住了一月,后來才慢慢從老者口里打听出那童子的悲慘身世:童子姓羅
名虎,老者平時叫他虎仔。他父親羅宏遠,原是滄州的一名典吏,母張氏,生得很有
几分姿色,不料為州官孫人仲看上,為霸占張氏,便將越獄逃跑一名大盜一事,誣陷
為羅宏遠串通暗縱,活活將羅置于死刑。張氏含憤呼天,投井以殉,丟下羅虎和他的
弟弟羅豹、妹妹羅燕姑三人討乞過活。
老者姓秦名七,原是赶騾馬的。因在江湖行走,學了一身武藝。三十歲時,因路
見不平,与人相斗,被砍去一只左臂。他家与羅家同住一條街上,每當生活上碰到困
難時,經常得到羅氏夫婦的周濟。羅氏夫婦含冤慘死,使他義憤填膺,也曾想血刀狗
官,与羅氏夫婦報仇,無奈孤掌難鳴,自己又是獨臂,只好暫時隱忍下來。
不久,縣里几個原來与羅宏遠頗有交情的人,設法將羅豹、燕姑送到遠方投親去
了,唯這羅虎經常獨自去守在父母墳前,總是不肯离開滄州。一天半夜,羅宅突然四
面起火,秦七奮不顧身,縱身跳進火海,把羅虎救出。他心里明白,這火起得蹊蹺,
定是州官施的斬草除根之計。他想起羅家往日對他情義,為給羅家保存一脈,以好將
來報仇。于是,他帶著羅虎,連夜逃离滄州,輾轉來到交河,才被高先生收留下來。
高先生听罷秦七對羅虎這段悲慘身世的敘述,亦不覺義形于色,憤慨万分。于是
,便將羅虎這段身世,用极為淺顯的句子,寫成一歌,教他誦唱,為的是好讓他深深
記下這不共戴天的仇恨。
唱曰:天蒼蒼,地茫茫,無端奇禍起蕭牆,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飲恨投井亡,
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難失散在他鄉,仗義撫孤賴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湯。人面獸心孫
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
過了月余,一天,秦七去交河縣城探听風聲,回庄后神色优憤地對高先生說,他
在交河城里己發現几名滄州捕快,都是州宮爪牙、他們來到交河,多半是被派來追殺
羅虎。于是,他便于當天晚上,趁著初春小雪,又帶著羅虎匆匆走了。
過了几日,村里人傳說:在离村三十里去阜城大道的万壽橋上,發現一獨臂老者
的尸体,身上有刀傷十余處,仰臥橋頭,兩目圓睜,右手中猶緊握短刀一柄……
高先生在房里回憶起這段在事,心情猶感激動万分,剛才在廳上听到巴格說出半
天云本名羅小虎時,他就曾閃過這一念頭:“這半天云該不會就是羅虎?!”但細細
一想,又覺不對:羅虎就羅虎,然何又多出個“小”字來。羅虎如果尚在,年紀不過
二十來歲,這半天云据說已年近三十了。再說羅虎雖生得虎气,但面貌卻也英俊,也
不至像半天云那般猙獰。想著想著,他不禁失笑起來,自言自語,口對心說:“羅虎
就是羅虎,這与半天云何干!”恰在這時,玉嬌龍進房來了。她將房內四處一看,略
帶惊疑地問:“先生适才在對誰說話?”
高先生不禁蕪爾一笑,說:“我偶有所思,不過在自語罷了。”
王嬌龍突然想起,他父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來:“城府深深,自語無聲。”但當
她看到高先生正在注視著她時,便忙打斷這一思路,轉為帶著央求的態度,試著問高
先生打算何時再開始繼續傳她武藝。高先生只推說心緒不宁,說等過些時候再教。以
后,玉嬌龍又曾趁在西廂讀書的時候,婉轉提起過這事,都被高先生借故推開了。從
此,她就再不曾提起過這事,漸漸地,她竟好像已把學武的事完全忘記了。
一日,玉帥剛從兵營議亭回府,忽迪化遣人飛馬來報,欽差黃大人已到迪化,就
駐車城內,已知照西疆各地方文武官員,听候傳見。玉帥因是朝廷封疆大吏,又是邊
鎮統帥,按朝廷規定,不得擅离大營,也無須往見欽差。黃大人為此特派人送來書信
一封,信上除宣偷圣上對玉帥慰勉厚望之意外,還敘了自己怀念之情。最后,黃欽差
還提到,因多年不見,對胞妹玉夫人及外甥女嬌龍思念猶殷,希玉帥將她母女送去迪
化,相聚半月,一敘离情。這樣一來,可真使玉帥為難了。他心中暗自思忖:如不遵
囑將她母女送去,讓他兄妹、舅甥團聚一下,于情于理說不過去;如讓她母女前去,
又伯半路碰上半天云,惹出事來,后果將不堪設想。玉帥正猶豫不決,在房里踱來踱
去,不想這事已被夫人知道,她滿面淚痕的來到丈夫面前,對他說:“我与哥哥已八
年未見面了,如今他既然來到迪化,實實等于近在颶尺,如尚不得一面,于心何安?
我是定要去的,你給我拿個主意好了。”
這時,王嬌龍亦隨在母親身后進到房里,她只靜靜站立一旁,默默不語。
玉帥說:“万一路上遇著半天云,如何得了!”玉嬌龍微微冷笑說:“量那半天
云不過一小小馬賊,父親身為邊帥,難道還懼怕于他!”
玉帥瞪了嬌龍一眼,說:“你一個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嬌龍見父親已有怒意,只撅著嘴,不再說什么了。
玉帥踱到內廳,命人將高先生請來,把黃欽差信上所說之意告訴了他,并征詢高
先生的意見,高先生推敲了一會,說:“我倒想出一個兩全之策來了,玉帥何不就讓
夫人、小姐前去之時,從各營選出精兵四百騎相送,半天云若來,正好趁此擒池,著
他不來,四百精騎送夫人,于欽差面上也好看。”
玉帥听高先生這樣一說,霍然离座說道:“好個兩全之策!就依先生這樣行事。
”接著又對高先生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半天云擁有馬賊,不過百騎,以精騎
四百迎擊,定能制胜無疑。只是校尉中多是無能之輩,須擇一能征善戰之人統領才好
。”
高先生說:“游擊肖准如何?”
玉帥撫掌說道:“不是先生提起,我竟將他忘了。此人頗有勇力,臨陣不亂,又
极忠誠,就命他統兵護送好了。只是最好還須一個既有膽識,且善應變的人隨軍運籌
,方可万全。”說完,以目注視先生。
高先生似已會意,便慨然說道:“如大帥不棄,我去如何?”
玉帥忙离座一揖說:“如此甚好,我就將親眷及四百騎付托給先生了。”
玉小姐听說去迪化之事已定,心里暗暗歡喜。因她當年從京城來到烏蘇之時,雖
也曾路過迪化,只是那時自己年紀尚幼,迪化城廓風貌記憶多已依稀不清。印象猶深
的卻是那街頭景色,人來人往,男男女女,有的載歌載舞,有的娓娓交談,一個個顯
得悠游自得,笑逐顏開。那些行人的服式是色彩鮮艷,神態是嫵媚多姿。這是她在京
城時從未見過,也是從未想到過的。她也曾問過母親:“那些女子不知羞嗎?”母親
皺皺眉說:“這是夷狄之邦,風俗原就如此,是難和他們講羞恥二字的。”她當時對
那些有違禮教的習俗,心里雖亦不以為然,但總覺新奇,印象一直深深地宵在心里。
有時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扮成她們的裝束,隱去自己侯門小姐的身份,混到她們中
間,和她們一起玩玩,該有多好啊!她正回想得出神時,香姑來了,顯得有些興奮他
說:“小姐,這次去迪化,府里的丫環姐妹們都害怕碰上半天云,不敢去,夫人正在
為這生气哩。”
玉小姐笑了笑,說:“你呢,你敢去嗎?”
“有什么不敢去的,半天云還不是人,通身也都是肉做的呀!”
玉小姐高興他說:“好,有膽量!我去告稟夫人,就帶你一人去好了。”
香姑高興万分,忙著給小姐收拾東西去了。
送夫人、小姐起程的日期已定在后天。這兩天帥府里顯得有些忙忙亂亂。老管家
進進出出,稟報的是准備禮物的事;各營旗牌輪番求見,談的是各營抽調兵馬的軍情
,高先生更是忙忙碌碌,一會儿找來各營選出的帶兵校尉,商量路線、防護的事;一
會儿又和肖准一道,估計可能遇到的情況,籌划采取的對策,他一改平時那种斯文持
重的儀態,突然變得意气風發,气宇軒昂起來,人也好像變得年輕些了。
玉嬌龍是心里緊藏興奮,表面上卻不露聲色,一如平時那樣,進退不急不忙,舉
止從容不迫,臨行前晚,她在后廳遇到高先生,高先生見左右無人,便輕聲問她:“
你准備帶上兵器嗎?”
玉嬌龍說:“這用得著嗎?”
高先生想了想,說:“本也用不著,帶了反而諸多不便。”
玉嬌龍又問:“先生估計半天云會不會來呢?”
“這很難說。不過,來了也無妨,我們帶有四百輕騎,都是精銳。我倒希望他不
來的好,他如來了,實實等于自投羅网。”
玉嬌龍心想:帶了這么多精兵,卻又說希望他不來,這到底是為什么呢?于是,
她便說:“我倒希望半天云來,這樣就有鬧熱可看了。”
高先生惊异地望著她,搖搖頭,覺得她真是未免太嬌嗔气了。
玉嬌龍回到房里,把香姑給她收拾的行裝親自撿點一遍,把香姑打發去睡了之后
,又親自收拾了一番,這才吹燈就寢。
一切都已安排停當,第二天,玉夫人帶著小姐和香姑起程了。
玉帥親自送到城外,又親自檢閱了列隊郊原的四百精騎,一一審視完畢,方今出
發。但見前面是一百騎長槍手開路;后面是百騎長刀手護尾,右各百騎短刀手護衛;
中間是香車三輛,各由兩匹白馬拉著,前面一輛是玉小姐坐的,夫人居中,香姑隨后
,三輛香車,都裝飾得极其精致,牛皮蓋頂,綠色紗羅圍窗,車門垂挂珠帘,銅柱銀
欄,既顯得玲瓏精巧,卻又顯得豪華气派。肖准身穿繡花緊袖帶有護心銅鏡的戰衣,
腰挎寶刀,騎在一匹烏油黑亮的馬上,十分威武地走在前面。高先生仍著儒服,只是
腰間系了根絲帶,帶上佩了柄長劍,騎著白馬,顧盼自雄地隨在夫人車后。
前后左右四百輕騎兵,一個個精神抖擻,神情凜肅,一手提著 繩,一手按著兵
器,顯出一种難以撼動的气概。
車馬臨出發前,玉帥策馬來到高先生身旁,含笑將他打量了下,用贊賞的口气說
:“不想先生竟雄壯如此。”
高先生欠身說:“學生少年亦曾學劍,不過亦只儒生之術,聊以自衛,實不堪臨
陣。”玉帥又諄諄囑托一番,方令車馬起程。
精騎擁護著夫人、小姐香車,一路浩浩蕩蕩向迪化進發。踏上平原,蹄聲密驟如
急鼓;馳入峽谷,四山回響似雷鳴。有時排成方陣,有時又列成長龍,气勢威凜磅礡
,自然气象万千。
輕騎輕車,一路兼程進發,過了昌吉,便進入一片沙漠。剛剛進入沙漠地帶時,
到處還有一丘丘大小的沙堆,有如屏障,給人以有險可憑的感覺。越向東南方向走去
,沙堆便逐漸小了,最后呈現在面前的,卻是茫茫一片接地連天的沙海。四百輕騎也
一下變得孤單渺小起來。在未進入沙漠時,馬蹄聲,刀劍碰擊甲鐙聲,夾著隊里的傳
令聲,雖然有些嘈雜,卻從這嘈雜聲里使人感到一种勃勃生气。不料一進入沙漠,馬
蹄聲突然消失了,兵士們由于心情緊張,人人都用手按著兵器,金器的碰擊聲也不再
響了,只偶爾傳來一聲嘶啞的傳令聲,在人們心里突然生起一种緊張而沉悶的气氛,
有時卻又給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覺。
万里無云的晴空中,太陽是火辣辣的。沙漠上襲來一陣陣悶熱。盡管人和馬都被
蒸晒得汗淋淋的,不斷增長著一种難忍的倦意,但兵士仍保持著极度的警惕,整個陣
容排列得整整齊齊。
太陽饅慢偏西了,又慢慢向天邊移去。据帶路的哨兵來報,只需再走四十里,不
等天黑,便可穿過沙漠,到達連接草原的邊界了。這時,全軍的緊張情緒才稍稍緩和
下來。一個年輕的騎兵輕輕對他旁邊的那個騎兵說:“半天云只剩下四十里地了,他
多是不來的了。”那個騎兵說:“老弟,我家有老母,哪怕只有五里了,我的心也還
懸著哩!”
經哨兵這樣一報,籠罩著全軍的緊張气氛,顯然在逐漸松散開來。有人開始在馬
上打瞌睡了,馬也垂下頭來,刀劍的碰擊聲又漸漸響起。落日的余暉,把沙漠染紅一
片。走著走著,突然從左騎隊里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看,半天云來了!”
這一聲尖叫,有如一聲惊雷,甚至比惊雷還要令人膽裂。玉小姐在車內听得清楚
,她忙從珠帘隙縫向外望去,果見就在騎陣的西北角上,卷起一排長長的黃云,那黃
云有如被一陣狂風卷著似的,真向騎陣壓了過來。
一瞬間,騎陣顯得有些慌亂、只听到一片惊呼聲、馬嘶聲、刀劍出鞘聲、統兵校
尉的喝斥聲,鬧鬧嚷嚷,令人魄動心惊。
惊慌很快就平息了,在一片閃閃的刀光和几聲威嚴的口令聲里,一种肅殺之气很
快又升了起來。
這時,只見肖准立于馬上,將手中寶刀一揮,一聲令下,使帶領著百騎長槍隊迎
了上去。頓時,几百只鐵蹄,揚著煙塵,直向壓來的那排滾滾黃云沖去。一轉瞬,百
騎便隱沒在一層濃霧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玉嬌龍在車內看到的,只是一團濃霧向排云那邊滾去。云和霧漸漸靠近了,靠近
了,最后揉合在一起了,變成了一排黃云,停住、黃云越升越高,仔細听去,只听到
那排黃云下面,不斷有陣陣雷聲向這邊滾來。
第五回
人去車空暗生疑竇
月明林靜惊听悲歌
游擊肖准率領著百騎長槍手,卷起一片塵煙迎上去后,只見那黃云倒是停住了,
但卻越升越高,黃云下面,隱隱地有一陣雷鳴般的聲音向這邊滾了過來。騎陣上所有
的人,都緊張地注視著那排越升越高的黃云,一時間,整個騎陣上都變成一片死寂。
玉嬌龍從車的帘縫里仔細地打量了整個騎陣,她看到那些一個個顯得神情緊張,
鐵青著臉,把手中兵器握得緊緊的軍士和校尉,覺得很有趣,不禁暗暗笑了起來。
突然,騎陣里又傳來一聲高叫:“坏了,我們敗下來了!”
玉嬌龍忙抬頭看去,只見那排高高的黃云又向著這邊傾壓過來了。
高先生有些慌了,喝今后隊的百騎長刀手也迎擊上去。那百騎長刀手,在一名校
尉的率領下,卷起一陣飛沙又沖上去了。高先生又忙把排列在車子兩邊的騎兵,布成
方陣,把三輛車子嚴嚴實實地護衛在核心,高先生提劍立馬在玉夫人車旁。
百騎長刀手沖上去后,那排黃云又停住了,也不再升高了,而是在向四面擴大,
漸漸又變成了一大團濃濃的云團。滾過來的雷鳴聲也更響、更急了。隱隱地還听到密
集的刀劍碰擊聲、不到一會,雷鳴聲漸漸變成一陣吼嘯聲,而且越來越清楚地向這邊
掀涌過來。那團濃濃的黃云也隨著那片吼嘯聲滾來。在一片迷离的沙塵中,已隱現出
十余騎影,象十余支疾箭似的射向陣角,只見無數道電光一閃,隨著就有几騎官兵落
馬,陣角被突開了個小口。接著又有二三十騎人馬穿過沙塵,馳向陣角,闖進缺口,
又是一陣令人惊心動魄的刀劍碰擊聲,夾著几聲凄厲的慘叫聲,缺口越撕越大,整個
陣角頓時亂了。有十余騎馬賊,已經沖進方陣,在陣內往來沖殺,銳不可當。沖在最
前面的,是一匹沒有裝鞍的烏黑色大馬。馬上騎著一個短小精悍的年青馬賊,手里握
柄厚背薄刃短刀,只見他咧著牙,揮舞著短刀,倏東倏西,所到之處,總有官軍在他
的沖劈下落馬。他有時趁拉開馬向另一處馳來時,還不時用衣袖擦擦臉上的汗,或用
左手試試刀口,好象不是在拼殺,而是在戲耍似的。玉嬌龍從車內望去,覺得這人十
分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了。當他又砍翻一個官兵,沖著那滾下馬去的官兵嘲諷地一
笑時,使她猛然記起了三年多前激惱了她去馴服無鞍烈馬的那個牧民。這人正是他!
玉嬌龍一咬牙,心想:“啊,你原來是個馬賊!”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馬賊被几騎官
兵圍住了,接著又有几騎官兵裹了上去。那些正在左沖右殺的馬賊,有十余騎也沖過
來,又把那些官兵圍住。里里外外殺成一團,兵和賊几乎分不清了。正在這時,又有
二十余騎馬賊,揚鬃嘶噴,鳳馳電掣般地闖進庫來。沖在前面的是一匹火紅色的大馬
,馬上騎著一人,紅巾包頭,身穿白色排扣緊衣,赤露著右膀,手里握著一柄閃著冷
冷寒光的短刀,身材雄壯得有如一尊鐵塔。玉嬌龍一下就認出那匹火,紅色馬來,就
是她三年多以前,在草原上出于賭气而終于將它馴服了的那匹烈馬、也是兩年前,正
當她受著巴格的欺凌時,馱著一位不知名的漢子來救過她的那匹火紅馬。玉嬌龍再把
那馬賊一看,除了只見到兩只燃著怒火的眼睛外,整張面孔几乎都被遮掩到一蓬漆黑
的虯髯里面去了。這使她突然想起了畫里的鐘馗,她不禁又想笑了,但卻沒有笑得出
來。只見那火紅馬上的馬賊,把刀劈得響起一陣尖厲刺耳的風聲,向著官兵眾多的地
方沖殺過去。他馬一到,立即便有几人落馬,余下的慌忙躲開了。他又沖散了几支攔
截上來的官兵,然后,撥轉馬頭,向那被圍在核心的年青馬賊沖去。當他快沖到正殺
得難解難分的馬群外時,猛然大吼一聲:“兄弟們,讓我來收拾他們!”几騎馬賊立
即閃開,他正好迎面碰上兩騎官兵,只見他站立蹬上,一刀劈了下去,前面那官兵被
他劈得連人帶刀斷為兩截,后面那個官兵也同時被他連人帶馬沖翻在地。旁邊有兩騎
官兵被惊呆了,忙抱住頭逃离了陣地。被圍在里面的年青馬賊,趁勢奮力沖了出來,
兩騎剛一靠近,又跟在火紅馬的后面反殺回去。十余騎官兵又有兩騎同時被劈下去。
其余的開始潰散了,十余騎馬賊呼嘯一聲,一齊追殺上去,一時間,有如風卷殘云,
整個方陣的官兵都突然潰散了,只剩下几十騎官兵,東一支,西一隊,稀稀落落,雖
還在奮力抵擋,但整個陣地已經顯得殘破了。
玉嬌龍看到這一情景,心里不禁感到有些傷心。心想:“父親常常得意夸耀的鐵
騎精兵,難道就這樣不堪一擊!難道父親赫赫一世的英名,就被這些馬賊斷送不成!
”她咬著唇,心里感到一陣悲涼。她似乎覺得自己也受到了傷害,悲涼中又閃起了點
點的怒火。
玉嬌龍又向后面母親的車子望去,見高先生仍帶著十余騎軍校緊緊地守衛在那里
。她這才感到一些寬慰。
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馬賊帶著囚五騎向她母親的車子沖過來了。緊接著,高先生
也柏馬迎上。高先生的馬蹄還未放開,馬賊便已到了面前,又是一場激戰開始了。高
先生居中,十余騎軍校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在拼命砍殺。高先生的劍,不論一刺一斬
,都有路有法,又狠又准,不一會,便斬翻一騎,刺傷一賊。年青馬賊摔開扭纏著他
的兩騎校尉,向高先生殺來。高先生挺劍相迎,一個是仗著超群的馬術,忽左忽右,
憑著勇力上砍下劈;一個是全憑高超的劍法,快慢有節,人如鵬鶴,劍似蛇龍。相持
了片刻,只殺個平手。軍校們見高先生抵住了年青馬賊,人人精神抖擻,個個斗志倍
增,一齊奮力格殺。馬賊人少,漸漸有些抵擋不住了。正在這時,那騎火紅馬的漢子
一陣旋鳳似的單騎沖闖過來。他馬一到,便有一名校尉墜落馬下。他只用刀格開軍校
的兵器,縱馬直取高先生。這時,高先生只顧鏖戰年青馬賊,不防火紅馬已闖到了他
的馬后。只見那虯髯馬賊起身离鞍,高高舉起了短刀,正劈頭蓋腦地向高先生砍來,
眾軍校一齊惊呼:“高先生當心!”高先生忙回身用劍去迎,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只听“鏘”的一聲,高先生手里的劍斷了,只一閃間,虯髯馬賊的刀又舉起來了。高
先生感到手腕一陣酸麻,忙勉力用斷劍去架。突然,那柄閃著寒光的刀,在空中懸住
了。那虯髯馬賊圓瞪著眼,用惊奇的眼光直看著他。高先生趁机用斷劍“嗖”一下向
他心窩刺去。那懸著的刀突然向下一落,打在高先生的短劍上,刀來得那樣的快,力
量是那樣的沉,“當”的一聲,高先生的斷劍被擋飛了。高先生心里一慌,以為這下
完了。不料那虯髯馬賊,只死死地盯著他,卻沒有把手中的刀再舉起來。高先生正想
勒馬退出,那年青馬賊突又沖了過來。高先生忙一伏身,雖躲過了那斜刺里劈來的一
刀,但卻被那年青馬賊趁勢一沖,竟把他沖下馬去。馬蹄濺起的塵沙,撒進他的兩眼
,他頓時便什么也看不見了。
其余的十余騎軍校,落馬的落馬,傷的傷,剩下几騎也被追殺得七零八落了。
這時,又有兩騎馬賊沖到香姑車旁,把香姑從車上拉下來。
香姑掙扎著,哭著,頭發也散亂了,坐在沙地上哭。不管那兩個馬賊問她什么,
她都不答話,只顧哭。一個馬賊惱了,跳下馬正要用腳去踢她。那年青馬賊赶到了,
喝住那馬賊,又對香姑說了几句安慰的話,就帶著那兩騎走開了。
玉嬌龍見高先生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拂拭眼睛,不禁可怜起他來。她真想跳下車,
過去扶他起來。正想時,便看到有几騎馬賊向她身旁走過來了。她一咬牙,忙將早就
藏在身邊的劍抽出,屏住气,注視著外面的動靜。走在前面的馬賊,用手來掀她的車
帘,還沒等他完全掀開,玉嬌龍一劍刺了過去,只听“扑通”一聲,那馬賊滾到馬下
去了。第二個馬賊俯身看了看倒在地下的伙伴,又撥馬上前,他沒有用手,而是用刀
來挑車帘,玉嬌龍坐著不動,讓他挑開。那人見無動靜,探身往里看去。等他剛一露
臉,玉嬌龍這才“嗖”的一劍刺去,那人又栽到馬下去了。后面兩騎見前面兩人落馬
,還未看清究竟,又一齊來到車旁,一人用刀挑開車帘,一人探身去看。玉嬌龍照著
那人就是一劍,趁抽劍時,順手將刀挑開,緊跟著身隨劍出,直向挑帘馬賊上路刺去
,一瞬間,二人便仰面翻落馬下。這時,玉嬌龍心里雖也在怦怦跳動,但她卻從心里
感到一种從未有的興奮和痛快。她沒想到,几年來讓父親坐臥不安,使官兵聞風喪膽
的半天云賊幫,原來竟是如此的不中用。她開治還隱隱感到有些恐懼的心情,一下全
消失了,心里只想讓他們再來几個。
忽然,她听到后面響起一聲 哨,她探身出車,往后面看時,見那紅頭巾的虯髯
馬賊,正從高先生身旁直起身來,那長長的 哨聲,正是從他口里發出的。他一揮手
,隨即跳上火紅馬,帶著几十騎馬賊,一溜煙地向西北方向馳去。很快地就被那卷起
的一陣塵沙隱沒了。
玉嬌龍把剛才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暗暗惊疑,高先生仍坐在地上捂住眼睛
;母親的車子也還是安然無恙的停在那里,馬賊卻突然逃遁了。她再環視一下方陣,
只見地上擺著七零八落的尸体,一些零散的殘兵敗騎,卻在离陣很遠的地方游离。馬
賊雖然已經跑了,可那些散騎卻還在遠處逡巡猶豫,不敢回陣。玉嬌龍不由升起一陣
激憤!她耳邊又突然響起父親曾說她“哪能和花木蘭相比”的那句話來。于是,她一
橫心,跳上配在車前左邊的那匹馬上,將劍一揮,斬斷了套在左轅上的繩索,一拍馬
,伏著身,朝著西北方向追去。
散逃在四野的官兵開始聚集攏來。香姑第一個跑到高先生面前,幫他吹擦眼里的
塵沙。高先生輕輕呻吟著。香姑低低地問道:“我看見那大胡子向你走來,真把我急
死了!我還以為他要殺你哩!”
“你說的可是那包紅頭巾的馬賊?”高先生邊呻吟邊問。
“是他。我看見他還和你在說話,說了些什么來?”
高先生呻吟著,沒答理她。他又想起了剛才的情景:他正揉著眼,一陣馬蹄聲來
到他身邊。他只有听天由命了。突然,他耳邊響起一個沉悶的聲音:“你……是高大
爺嗎?”他心里一惊:“你是誰?”
“我是虎子。”
“啊!”高先生雖然看不見了,但還是本能地往四圍“看”了“看”。那沉悶的
聲音又響起了:“秦爺爺為保救我慘死在万壽橋,我滿腔都是仇和恨!我來不是為槍
財,為的是報仇泄忿!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愿高大爺保重!我走了。”
他這時已經完全明白了,半天云正是他曾怀疑過的那個羅虎。
這時,回陣來的官兵越來越多。高先生的眼睛剛能張開,先就去到玉夫人車前,
只見玉夫人緊閉雙目,手持佛珠,在不停地念經。高先生又帶著香姑來到玉小姐車前
,見車旁躺著四具馬賊的尸体;他忙掀開車帘一看,車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長長的劍
鞘留在座旁。再一看,拉車的馬也少了一匹,車轅上還系著斷索。高先生站在車旁,
呆了。
香姑在一旁囁囁地說:“我好象看到小姐騎馬跑了。”
高先生沒說話。車旁馬賊的死尸,車內的劍鞘,斷了索的馬‧‧‧這一切都使他
陷于困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出于玉嬌龍的所作所為,但她确是這樣作了。他
不禁打了個寒顫,暗暗說了聲:“天,我鑄成大錯也!”
當玉夫人听說小姐趁官兵和馬賊混戰時騎著馬跑了的消息時,捶胸頓足地大哭。
還是經高先生再三勸慰,說小姐馬術精,決無危險,這才稍稍寬解下來。
肖准也負了傷,領著剛聚攏的數十騎回來了。
高先生除派出几隊人馬去尋找玉小姐外,余眾又護著夫人向迪化進發。
再說玉嬌龍獨自一人縱馬向西北方向追去,開始還看到前面有一片被馬蹄揚起的
塵沙,不料追著追著,那片塵沙竟澄散了,只剩下空曠曠的一片沙漠。這時,太陽已
完全落到天与地的界線下去了,四野變得灰蒙蒙的,陣陣涼風夾著黑夜向她襲來,使
她突然感到一种可伯的孤獨。她急切地想看到人,急于想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她极目
一望,就在前面不遠橫著一排黑影,她認出了是山,便策馬向那排黑影走去。約莫走
了半個時辰,她終于到了山腳。山,黑壓壓的迎面聳立著,也看不清有多高。山腳是
稀疏的樹林,還隱隱看到疏林中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玉嬌龍下了馬,和馬緊緊依傍
著,提心吊膽地走進疏林,靠著一棵大樹坐下,手里的劍握得緊緊的。一個嬌生慣養
的侯門小姐,雖長在邊塞,但平時過的也是一呼百諾的生活,此刻竟孤身荒野,身邊
除了一匹馬,一柄劍,便什么也沒有了。她真想哭,但又怕哭出聲來會惊動什么。她
又想,馬賊如在山上,她也愿意闖去,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地呆立在這儿要強得多。
月亮慢慢地升起來了,冷冷的清光洒進疏林,黑暗被驅散了些,她緊張的心情,
也略略平靜下來。她感到一陣疲憊襲來,眼睛几次閉下了,忙又掙扎著睜開。几次想
起來走動走動,剛站起來,仍又坐了下去。忽然間,從林子里吹來陣陣涼風,隨著風
,飄來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那歌聲顯得那么遙遠,又那么悲涼。她忙握劍站立起來
,側耳听去:“……無端奇禍……起蕭牆……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飲恨投井亡…
…”
她听清了,歌聲來自山腰,好象是一首敘述個人身世的悲歌。這唱歌的人是誰呢
?隨著一陣鳳,歌聲更加嘹亮:“…逃命失散在他鄉……血悔深仇永不忘。”
那歌聲回蕩林野,給幽靜罩上一層愴切的气氛。玉嬌龍感到一陣悚然。她扶著馬
向山腰。望去,見一處好似山坪的曠地上,燒著兩三堆篝火,還隱隱地看到有几個人
影在火光中晃動。玉嬌尤心里激起一陣狂喜,她終于看到人影了。她這時感到最迫切
的愿望,就是向那火光和那些人影靠近,投身到他們中間去。至于那是些什么人,她
也不去多想和多管了。于是,她牽著馬,穿過疏林,終于找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路。沿
著小路,斜斜地向山腰走去,來到一片茂密的樹林,透過樹林,已經能看到那几堆火
光了。她牽著馬,進到樹林,輕輕地向火光走去。到了林邊,在一棵大樹下停住。面
前的景象已經歷歷在目: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中間正燃著三堆熊熊的篝火。一堆篝
火上正翻烤著一只羊。約有二三十人圍坐在篝火周圍,正狼吞虎咽地吃著酒肉。坐在
上面那人,敞露著胸脯,正在仰頭喝酒,盛酒的大葫蘆瓢把他整個臉都遮完了。只見
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在火光中閃亮,酒瓢剛拿開,便現出一張長滿濃須的臉。玉嬌龍
差點叫出聲來:她認出來了,那人正是騎火紅馬的馬賊。她定了定神,屏住气,目不
轉睛地注視著他們。心想:這准是半天云羅小虎無疑了。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年青馬賊
,也被她認出來了,就是那個曾經激惱過她的牧民。只見他喝完了半天云遞過來的半
瓢酒后,間道:“大哥,今天被我沖下馬去的那位高書吏,我們探得明白,他名高云
鶴,你卻說他就是從前收留過你的那位高遠舉高大爺。你沒看錯吧?”
半天云說:“我認准的,沒錯。”接著,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奇怪,高
大爺哪會有這等武藝?!”
年青馬賊接口說:“是呀,你說過,那位高大爺是個有學識的好人,武藝卻平常
得很。”
旁邊的另一個馬賊也插話了:“要說這個書吏,看去斯斯文文,武藝卻很高超,
今天不是大哥馬到,哈里木兄弟會吃虧的。”
玉嬌龍又是一怔:“哈里木!”想起了,原來就是曾給香姑送銀兩去的那人。同
時,也使她想起适才在陣上救香姑的事來。
馬賊中一個裹著傷,還留著滿身血跡的人,端著大瓢過來給半天云敬酒,說:“
大哥,今天殺得痛快,少說也損了他百十騎。官兵的威風算是被咱掃盡,你的大仇雖
未報,也可解解恨了!”
半天云接過酒,喝了一气,說:“為送几個娘儿們,擺出這么大的陣勢,明是沖
著咱們弟兄來的。不拿點顏色給他們看看,還說咱弟兄是可以嚇唬的!”
哈里木說:“那位玉帥丟了這大的臉,定會惱羞成怒,我們不妨散一散,讓他空
折騰,大哥也可趁此進關去,把你十余年的冤仇報了再回來。”
半天云突然變得有點凄然了。他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弟兄,沉思片刻,說:“也好
。我也想回去看看爹娘的墳,找尋一下我失散的弟妹,我那血海深仇,也該報了!”
周圍的气氛,頓時顯得沉郁起來,馬賊們都不說話了,草坪上又是一片寂靜。
玉嬌龍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原來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神,竟還惦記著爹娘
的墳墓,心中也有愛和恨!
草坪上又吹起一陣風,把火焰吹得直繞。隨著那陣風,悲涼的歌聲又起了:“天
蒼蒼,地茫茫,無端奇禍起蕭牆……”
歌聲在山林回蕩,馬賊們一個個都低下頭來。
玉嬌龍听明了,也看清了,那一聲聲愴涼凄壯的歌聲,正是從半天云那濃密的胡
須里唱出來的,她心里不禁泛起層層波瀾,剛才籠罩在心里的恐懼和厭惡之情漸漸消
失了,新涌起的是惱怒,是惊异;有疑團,也有悲憫。
半天云唱完歌,舀起半瓢酒,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胡須上挂滿酒珠,在火光下
閃閃發光。玉嬌龍看去,就象挂滿一胡須的珍珠。
馬賊中又恢复了熱鬧。有的在談鄰近部落的動向,有的又談起今天沖殺的情景。
坐在下首的一個馬賊說:“人人都說玉小姐長得美,稱她是草原上的一枝花。我們想
把她拉下車來看一看,不想拉錯了車,惹得哈里木兄弟發了火。”
哈里木:“你拉的那姑娘是香姑,也是苦命人。要是你真拉著‘一枝花’,我才
不管哩!”
馬賊中引起一陣哄笑。
玉嬌龍哪受過這等奚落,气得咬緊唇,握著劍的手也微微抖了起來。
正在這時,她身旁的馬,突然一聲長嘶。這嘶聲雖然不大,但在靜靜的林子里,
恰似虎嘯一般。隨著這聲突然的馬嘶,使得篝火旁的哄笑聲嘎然而止,有几個馬賊一
下跳了起來,腰間的刀也拔出來了,大家都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林里張望。
“誰,到明處來!”半天云喝了一聲。
玉嬌龍忙把馬在樹上一拴,提著劍,挺身走了出來。
几十雙眼睛迎著火光,惊奇地看著這邊。只見一個淡淡的身影,從黑暗深處飄了
出來,輕盈得毫無聲息,有似幽靈。以至一些馬賊都看得毛骨悚然起來。
玉嬌龍一直走到离篝火十步遠的地方站定,大家這才看清楚了,只見她身穿淡紫
蘿色的衣褲,腰系一條淡黃色的綢帶,滿頭珠翠,映著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火光照
映下,顯出她纖秀輕盈的体態,也隱隱地照見了她那清麗端庄的容貌,她的出現,有
如惊鴻照影,眾馬賊一個個都青得呆了。
半天云也半跪起身子,一手按著腰間短刀,一手叉腰,大張了眼,惊疑地注視著
她。就這樣靜了片刻,半天云才悶聲地問:“你是誰?來干甚么?”
“帥府千金小姐玉嬌龍!捉羅小虎來的。”玉嬌龍冷冷地答道。
“玉……嬌……龍?”半天云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她。忽然,他眼里閃過一瞬亮光
,敞聲大笑起來,說道:“哈,我認出你來了!你几時也學會了弄劍?”
玉嬌龍反被怔住了,也不禁把他打量了一下,見他還是剛才自己在車內見到的那
模樣,猜不出他怎會認出自己來的。便說:“認出來又怎樣?難道我還懼你!”
羅小虎听她這樣一說,更大聲笑了。笑聲震響樹林,惊起一陣鳥飛。他笑了一陣
才說:“快回到你娘身邊去吧!這儿不是你來騎馬游玩的地方。”
那些被惊呆了的馬賊們,這時也跟著笑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玉嬌龍從羅小虎
的臉上,忽然看到一雙帶著嘲弄神色的眼睛,這使她感到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厭惡。
她記不起是在哪里見過來的。這笑聲,這嘲弄的眼神,激起她一陣難忍的惱怒。她忿
忿地說:“你在西疆橫行這些年,劫商隊,殺官兵,目無王法,怙惡不悛,已是十惡
不赦,今天既被我追上,你也是惡貫滿盈了。”
“你要怎樣?”
“和你一決胜負。”
“呵,比武!我才不和娘儿們比武哩!”
玉嬌龍气极了:“你畏懼了?認輸了!”
羅小虎又是几聲大笑,站了起來,兩手叉腰,走在距玉嬌龍六七步遠的地方站定
,又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認真地說:“這不比繡花逗線,是要傷人的。”
“這也不比在馬上,逃不了的。”玉嬌龍挑舋地反唇相譏。
馬賊們七嘴八舌地吼叫起來:“大哥,比就比。”
“把這只山雞的毛拔了!”
“就讓她來湊湊酒興也好。”
羅小虎向眾人揮了揮手,又對玉嬌龍說道:“你真的要比?”
“要比!”
“你要比輸了呢?”
玉嬌龍忙槍著說:“我要是比贏了呢?”
羅小虎滿不在乎地說:“你要是比贏了我,你要什么我都依。”
玉嬌龍說:“你如輸了,就即刻散伙下山,永不再作馬賊。”
羅小虎說:“散伙辦不到。我和你比武,与弟兄們無關。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如
輸給你,就隨你投到軍營,任殺任剮!”
玉嬌龍忙點頭說:“好,一言為定。”她說完忙將劍一端,說:“來吧!”
羅小虎笑了。說道:“要是你輸了呢?”
“我不會輸!”
羅小虎緊緊地瞅著她,眼里含著打趣的意味。玉嬌龍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感到一
陣慌亂,想起話本上寫的一些“比武招親”的事來。臉上不禁泛起一陣紅暈。她緊緊
咬著唇,在等他說出那句不堪入耳的“壓寨夫人”的話來。她正緊張地等著,羅小虎
的話終于說出來了:“你要輸了,我只要你當眾承認馬賊是好人。”這真使玉嬌龍感
到意外,她一下抬起頭來,重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這位賊魁,她雖仍保持著滿面矜驕
与一副凜然不可犯的神態,但心里已不再那么气忿了。
羅小虎仍站在那里等她回話。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說:“不管,反正你
輸定了,馬賊也決不是良民!”
羅小虎寬容地笑了笑。回頭吩咐:“弟兄們,點火把來。”跟著就有十來個馬賊
跑進那邊樹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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