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絕壁擢鈴 (2) 　　這日北霆門大弟子魏占明到王建府拜謁，僅帶了幾名武階較低的「衍支」師弟妹，身 屬「奧支」的掌事二弟子劉岡與刀法精絕的三弟子黎紹之，均未隨同。他此來的名義是回 拜，明面上是以協助唐道襲將軍獻樂的身分，考察樂班在府中有沒有落力辦事，能不能討 節帥與夫人的歡喜；實則自然是想法子接觸「山妹」封祁，要考察的，乃是封祁見到了王 建的多少動向。 　　他送上拜禮，在大廳等候，一列侍僕托出紅綢覆蓋的禮盤，紅綢底下是甚麼還不得而 知，數量上是拜禮的五倍：「這是節帥夫人酬謝北霆門冷門主的心意，請魏少俠代為笑納 。」 　　魏占明代恩師拜謝。一旁的侍女道：「魏少俠請跟賤妾到花廳赴便宴，夫人俄頃便攜 新樂班子出來招待。」望著魏占明身後的師弟妹：「這幾位少俠便在此間用茶罷。」 　　魏占明疑惑：「甚麼新樂班子？」獨自跟著侍女來到花廳，一霎時目瞪口呆。 　　一路來時，已隱約聽見樂器聲，但他對舞樂一竅不通，那些笙、箜篌、琵琶的調音聲 響，他也聽不出門道，只覺得不像是自己獻進府來那支樂班的格局，怎麼還多了許多不知 是啥名堂的樂器之音？一踏入花廳，顧不上去看令他眼花撩亂的陌生樂器，目光凝在了一 排鼓架子前的一名少女身上。 　　少女左首的樂工正在檢查那邊架上的羯鼓，那種鼓，魏占明也認得，原來的巴州樂班 就有。他也曉得羯鼓是國朝盛時宮廷所酷愛，開元皇帝爺爺便以精擅羯鼓之技聞名天下。 但少女所掌的雙面鼓，他可就不曉得名為「毛員鼓」了，只見鼓腰一束，俐落勁健，一望 可知亦是胡族樂器。那鼓的蜂腰就在少女身畔，與她裹著樂工袍服的身形相映相襯，魏占 明眨了眨眼，面上微熱。 　　樂班諸人調音試奏，由吹橫笛的樂工領奏，少女右首的樂工打著節拍。魏占明再不懂 樂班子，也瞧得出，不管是誰領奏，樂班全體總時時留意著那少女，候著她的眼色手勢行 事。這段試奏，也正是少女所下令。 　　真不知府中作了何種安排，只見原先那個一驚一乍的老班主低眉順眼，正吹著一把大 海螺般的樂器；其餘樂器，件件稀奇，管它們的樂工，個個臉生，全不是他和劉師弟在成 都妓館考察過的人。而那少女雖亦穿著樂工服飾，形制、質料與花色卻是皆獨立於諸樂工 之外，在他這武人眼裡看來，說是府中貴女他也會信。 　　少女地位顯然超乎眾人之上，儼然是樂班新主。 　　魏占明衝口叫：「山妹，是妳？」 　　封祁行禮：「魏少俠安好。」 　　魏占明正要與她相約伺機敘話，周夫人便朗笑著出來了。雙方見禮，周夫人笑意不減 ：「府中的樂班新成，多承冷門主費心，要不是早些日子冷門主與各位少俠奔走，這麼好 的班子，咱們府裡也置辦不來。」手向封祁一招：「來，這是咱們的班主，少俠認得她的 。」 　　封祁應聲站起，朝著魏占明又行一禮。尊卑有別，魏占明便只頷首。封祁抬起眼，與 他目光對上，只見那張稜角分明的馬臉紅了起來，心想：「他聽見我是新樂班的班主，驚 訝成這樣，臉也掙紅了？」 　　周夫人道：「樂班新創，還沒能編排舞蹈，這便奏一曲請北霆門少俠賞鑒，望冷門主 莫怪本府怠慢了使者。」魏占明遜謝不敢。周夫人接著道：「但有一事，還請少俠照應。 」 　　魏占明道：「夫人但說便是。」 　　「既然樂班子還生疏著，不管是技藝或編制，總是糙陋。」周夫人面色一正：「請少 俠聽曲之後，除了尊師冷門主，莫要向旁人說起廳中的見聞。但在冷門主跟前，大夥既已 有所往來，卻是無妨。」 　　北霆門此番助唐道襲獻樂，雖說並非秘密行事，但事涉來日結交地方勢力的規劃，自 然亦不曾招搖。門中的衍支弟子便懵懵懂懂，參與此事的奧支弟子亦僅有寥寥數人。魏占 明心想這不是理所當然麼，想到外間的師弟妹：「怪不得此宴只招待我一人。」當即應承 ：「小可蒙夫人賜宴的所見所聞，回去覆命時也只會向門主恩師報告。」 　　封祁暗忖：「果然，小李節帥和麥姥姥果然算中了。我所獻的這編制，這『十部樂』 的排場－－」 　　周夫人聽魏占明應允，甚是滿意：「那好！今日為少俠獻上的是一曲『劍器』，此曲 剛健昂揚，展現武技之壯美，也襯得上北霆門高徒身分。」 　　魏占明脫口便說：「這……本門使刀不使劍。」使劍的南霄門乃是北霆門宿敵，雙方 血仇輾轉，雖不知恩師聽見這曲目會作何感想，他自己是覺得大大不妙的。 　　周夫人不料他有此一答，笑容僵了僵，隨即擺手：「劍為百兵之君，不過是個眾家兵 器的象徵譬喻，在咱們軍中也是不用的。我算是半個戎馬之人，武林名家的刀劍之別我不 懂，只覺得曲子合襯此景。這是教坊名曲，說的是武家的事，總該不錯罷？」 　　封祁手撫毛員鼓面，低眉俯首，心下冷笑：「這魏大弟子也太不曉事，『劍器』便是 『劍器』，描摹武事，豈有分甚麼刀與劍，他雞蛋裡挑甚麼骨頭？北霆門這樣還想巴結賊 王八？」 　　魏占明這才醒悟，急忙拱手：「小可一介鄉野鄙夫，只知練刀法，不明樂理，從未聽 過有這樣的曲目，更不曉得曲子的意涵，請節帥夫人勿怪。」 　　午後日光斜照入廳，封祁見他一張馬臉滲著細汗，比方才更加紅了，又微微歉疚起來 ：「原來是我錯怪了他。也是，他們這些人一輩子關在北霆莊裡練刀法，出山門便是刀劍 相拚，怎會聽過教坊曲目？聽見個『劍』字，也只想到南霄門的劍，不會想到公孫大娘的 『渾脫』健舞。」 　　演奏之間，她不時偷眼觀察，瞧那北霆門大弟子如坐針氈，雖說儀態仍端著名門風範 ，但她的眼光，可是見慣了追逐笙歌之客的，看出魏占明壓根兒無心賞樂飲酒，同自己一 般，也在不時偷瞄－－只不過瞄的是周夫人。讓師門丟臉是其次，只怕開罪節帥府，那才 是無地自容，壞了門主恩師的一盤大棋。 　　魏占明好容易把一曲「劍器」稀里糊塗地聽完，捱到宴罷，賓主起身行禮相謝，他才 透了一口大氣，講話順溜了：「小可想請夫人許我與樂班在院中私下一敘。這樂班子是小 可和師弟從巴州帶來的，道途跋涉，不免處出了一些情誼，小可其實還帶了賞賜之物，慰 勞慰勞他們。」 　　周夫人不疑有他：「當然，少俠請便。」 　　封祁與魏占明短暫相視，便即心照。魏占明跟樂班其餘人等，實則也不用敘甚麼話。 她既是樂班之主，當即越眾而前。周夫人卻道：「只不過，這新班子當中倒有一半人，是 少俠沒見過的－－」 　　封魏二人又飛快互望一眼，魏占明只得裝模作樣地問：「夫人是另行安排樂班舊人出 府謀生了麼？」 　　周夫人道：「那也不是。他們樂藝出眾，仍在府中養著，只是奏不來這些新近訂製的 異域樂器。少俠要見故人，那便請老班主喚他們出來。」 　　魏占明推辭：「山妹也是樂班舊人，她既是現下的樂班主持，我與她敘話，也是一樣 。」又補上幾句，好便利日後聯絡：「恩師交代，本門能夠不負唐將軍之請，討得節帥與 夫人暢懷，這班樂師的恩惠不小，倘若節帥與夫人容許，小可須得時常前來慰勞。」 　　周夫人道：「自然。冷門主一方大豪，待樂師如此仁義，倒是難得。」輕輕扶著封祁 手臂，笑道：「山妹如今也是我的體己伴兒呢。要不是她擔著主持樂班的責任……來日要 是有機緣，我捎帶著讓她……」目光瞟向席上樂器，卻不說下去了。 　　世人若與賤籍僕工投緣，憐惜對方身世，常有為其除脫賤籍、轉入良籍之舉；而同時 認作義子義女，亦屬常見。周夫人這話，魏占明與封祁一聽，立刻便懂了她不曾出口的念 頭。 　　封祁心頭悸動片刻，又迫自己硬起心腸。看魏占明時，卻見他眼中有光，竟透著期許 。 　　宴散，封魏二人來到院中，四周仍有雜人走動，這裡是節度使府，親兵、文吏、奴僕 一干人等忙個不亦樂乎，實不宜密談。封祁平日在後宅陪夫人，也不能把魏占明帶進去。 她瞧著魏占明躊躇，忽向他站近一步，仰臉問：「帶我去集市逛逛，好不好？」 　　魏占明一怔：「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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