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軍營道故 (11) 　　 　　一道涼風挾著細雨，斜斜穿過郊田邊上遠近矗立的白楊。葉子在輕疾的初秋風雨中又 落了一批，於是雲天之下，雨聲越發颯然，沖刷著遍布曠野的蒼挺白枝。 　　兩匹健馬迎著這陣風雨，齊頭向莽莽平野衝出。馬蹄過處，黃沙乍起、落葉忽飛。雙 騎轉眼遠去，遙遙留下馬背少年的縱聲呼嘯。 　　江璟與殷衡馳入這片蕭瑟秋郊，撲面是沁涼風雨，身後是朗朗平川，馬鞭所指的遠方 ，是縱橫分割大地的百原千壑。如此暢馳，在江璟是生平頭一遭，胸中激盪自不必說了， 卻仍挺背安坐，依然是木口木面。如今他已熟習騎術，懂得鬆腰留勁，馬匹奔跑一快，雙 腿便微微使力，胯下略略離鞍，隨著馬兒的馳步愜意起伏。 　　回頭卻見殷衡大呼小叫，在馬背上翻騰滾躍，彷彿不是馬匹馱著個人，而是一隻大鳥 在與馬匹爭快。心想：「這傢伙從小在這片地面上來回跑馬，不知跑過多少回，犯得著興 奮成這樣？」便勸告：「我們才從驛站換上快馬不久，你就不怕惹人注目？這一帶村落雖 說稀少，還是得提防耳目。」 　　「反了，反了！」殷衡大叫，「我一個老西旌人行事，用得著你來教導？既能從步行 換為騎馬，便是天空海闊。至少，我領你走的這條道總是穩妥的，你也跳將起來罷！」 　　江璟道：「要我跳成你那樣，我還真辦不到。」 　　殷衡又翻了個跟頭才落在馬背，笑道：「現下走的是條江湖道，這一路能看見的武林 人，可要比官兵多得多。」 　　雙騎沿著一片較為陡峭的黃土原，提疆躍起，避開幾道下陷的縱溝，穿入一片稀疏林 子。林中小路四通八達，除了野獸踩出的路，多數是江湖人多年來縱馬穿林所踏出，一無 官府修鑿的痕跡。 　　甫一入林，江璟便道：「烤肉。」 　　烤肉味愈來愈濃郁，片刻，前方白煙升起，只見八九個勁裝男女果然在燒炙野味，兵 刃橫七豎八擱在一邊。 　　雙騎改道繞行，以免擾了人家興致。一陣風吹來，江璟皺眉說：「或許在野地待久了 。」 　　殷衡沒理睬他無頭無腦的話。又過片刻，迎面奔來二十幾個褐布纏頭、手提各色兵器 的漢子，自然亦是勁裝結束的武人，個個皮膚污穢油膩，衣褲也骯髒不堪。這批人風風火 火，朝二人馬頭直衝過來，老遠便口中吆喝：「朋友讓個道！俺們追趕仇家！」 　　二人讓在路旁，一批人奔過，身上老泥混著汗臭味劈面而來，果然是在野地追蹤仇家 多日，久未沐浴。 　　殷衡放聲笑道：「我方才的說話要改一改，這一路你嗅到的武林人，要比官兵多。」 　　就這樣一路熱鬧，武林門派、綠林幫寨，外加散人游俠，一上午便見到了十五六撥。 要知道江璟來到關中大半年，撞上的武者盡是當世的頂峰高手，麥苓洲、蒲寄淵、甘自凡 ，縱然是武力略遜的年渭娘，放到天下武人譜上，亦排得上一二流之間的字號。至於身旁 這個沒點正經的夥伴，雖是深居西旌秘宅，武技卻能在蒲甘二人手下走一個回合，而雖敗 猶榮。這等際遇，實太過稀貴，倒像是關洛江湖之上，全無一個庸手，簡直是找不到普通 些的武人。那許多尋常江湖客都跑到哪去了？ 　　直至這一趟曠野馳騁，忽然之間，這麼多等第各異的無名豪傑冒了出來，外貌與裝束 千奇百怪，兵刃五花八門，看得江璟興致高昂：這才像是他在岳陽門時所知的武林，才算 是條江湖道哪！ 　　一時之間，渾然忘卻自己數百里奔馳要去見的，是新任的靖難節度使，一個偕其義父 、迫得天子出奔的藩帥，只當自己是代表家鄉親人出來增長見識了。 　　又馳一程，江璟鼻子一抽，忽道：「新鮮的血。」 　　殷衡問：「還在往外流不？」江璟搖頭。 　　殷衡點頭道：「那是剛動了手過來，又傷得不重，脾氣多半大得很。避一避，免生事 端。」 　　但二人既然專走野路，不傷馬蹄又便於趕路的選擇便少了，眼前這條路是最不傷馬蹄 的一條。於是雙騎循著江璟指示，盡量遠離血味逐漸接近的軌跡，看準路旁一大片蠻生亂 長的草木叢，各自從馬旁掣起一柄開山彎刀，穿入叢中，劈砍野草前進。 　　過不多時，草木叢外驢蹄聲經過，一隊驢子馱著一批狼狽敗走的江湖男女，個個污言 穢語，間雜著呼痛聲，身上各帶了幾處刀傷，確實並不嚴重。 　　如此前去，江璟提前嗅到血味的次數倒比嗅到食物要多，每一嗅到，二人便稍稍繞路 。從長安到永壽大營路途雖不長，但地形愈往西北愈崎嶇，已遠離關中的大片平坦沃野， 高高低低地趕路，也愈來愈耗時。 　　走著走著，天色近暮，殷衡道：「這片地面，靠崖鑿出來的窯洞不少，這便找個廢窯 洞歇息。要是尋不見，央請鄉人收留一宿可也。」 　　江璟道：「我們這是以真面目示人，你可不要滅人家的口。」 　　殷衡一愣，啐道：「我說你能不能別－－」邊罵邊回過頭來，只見江璟似笑非笑，全 無擔憂神色，原來是揶揄自己，笑罵：「滾你的，還道你半點長進也沒有，原來是太長進 了，連滅口的事也能說笑了。我呸！」 　　再趕一段路，地勢又平坦了，也就沒甚麼崖邊的廢棄窯洞。遙望前方炊煙遠遠升起， 江璟衝著晚風，吸了吸鼻子，猜想村人晚飯菜色。陡然間，一股異樣氣息竄入鼻端，他心 中猛打一個突，突然間勒馬。 　　殷衡詫問：「怎麼？」 　　江璟揮了揮手，一勁兒偏著頭，從炊煙飯菜氣味中辨認那氣息。殷衡又問一次，江璟 喝道：「別打擾我！」 　　殷衡嚇了一跳：「幹甚麼了？脾氣恁大，前面村人煮甚麼惹著你了？」 　　江璟搔髮道歉：「對……對不住，這氣味不對，極其不對。」說話之間，聲音也有些 變了。 　　殷衡端詳他面色，只見他雙頰微紅，驟看是忸怩，但又目發精光、神情戒備，竟像是 嗅到敵蹤。這兩種難以共存的情狀同時出現在江璟臉上，連殷衡也覺得匪夷所思，忙先問 要緊的那一種：「是哪個敵人的味兒？你能記認年渭娘雙鉤的氣息麼？若是老甘的鐵鞭， 他已是咱們盟友……」 　　江璟叫道：「不是他們，不是敵人。快跟我過去！」雙腿力夾，朝左邊一條岔路馳去 。 　　雙騎腳力甚健，一忽兒便馳到一座矮崖之下。這裡倒有個鑿壁建成的窯洞，洞口斜立 著一道木柵門，柵欄朽黑，顯然是早已頹圮，又被洞內之人拿起來支在洞口防禦，窯洞附 近亦甚荒涼，還真是廢棄了的。江璟見到窯洞，竟不敢再往前，勒停馬匹，揚聲道：「冒 昧叨擾，不敢請問，尊駕可在洞內？」 　　殷衡見他行為特異，而以自己對敵之敏銳，卻始終不曾感受敵意或殺氣。但若說洞內 是朋友，江璟在這邠寧野地，哪來的朋友？又為甚麼不敢貿然上前相見？ 　　窯洞內一無聲息。這時相距已近，殷衡一凜：「血味。洞內之人負了傷。」 　　殷衡與江璟凝神感應，二人的迴空訣「元勁」平和流轉，全未覺察洞內之人有半點運 力出擊的跡象。殷衡低聲道：「上前。」 　　江璟卻搖頭，又大聲道：「倘有在下能援手之處，請吩咐。」 　　殷衡更是老大不解：「連『吩咐』也說出來了，難道是蒲寄淵落難？不對啊，除了我 師父，誰能讓老蒲身上破一塊皮？」 　　過了良久，洞內終於響起衣衫窸窣，那人正在緩緩站起，一步步走向洞口，負傷不便 的步伐十分明顯。殷衡瞥向江璟，只見他益發緊張，眸中滿是關懷，忍不住翻著白眼，小 聲喃喃：「洞裡的，我不管你是誰，快快給老子滾出來，這般放著謎底慢慢地揭，急死老 子了。」 　　接著，一隻手拔開朽毀的窯洞門，一個身穿花色胡袍之人往洞外邁了一步，只露出半 邊身子，雙手各持一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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