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軍營道故 (9) 　　 　　長安興化坊，午後一陣早秋輕風乍起。一溜青色人影乘著此風，從西旌秘宅門邊縱上 屋頂，翩翩連過數進屋廊，接著從繫日亭頂也竄了過去。 　　大小老王正在亭中品茶。秋老虎發威的天氣，熱茶喝下去究竟是解燥還是添熱，也真 說不清。那人影越過亭頂，落下地來，慢了慢腳步，說是「慢了慢」，仍不停息地掠行。 王知遙連忙大叫：「阿衡等等！甚麼急信，要你親自從門口傳訊？」 　　殷衡叫道：「不是急信，是大哥召見新人！我去邠州大營放個風！」說到「人」字時 ，腳步再度發動，那個「風」字已是從遠處穿過樹林而至，卻最響亮飽滿，也不知是不是 運上了「磁進」之訣，掩不住滿懷興奮之情。 　　大小老王對視片刻，王知遙道：「公子眼下新授靖難節度使不久，才在邠州立衙，便 領兵南下永壽縣、幫著大李節帥圍覃王，此刻尚在營中，居然等不及收兵，便召見西旌新 人，破格了罷？」 　　王渡苦笑搖頭，也說不上是樂見此事，或者仍免不了一絲醋意？「並未破格。新人立 大功，由大頭目呈報，便有晉見之機，何況連立三件大功？何況三件大功還只是一條計謀 所囊括？破格的是……是……嘿，這新人立這串大功所需時日之短暫。」 　　二人對飲一碗茶，王知遙這邊笑吟吟地，自語道：「等他過了面見公子那一關，喬裝 之術便該起始訓練，赤牌子底下在宅裡的中樞新人，半年之內易容術必得出師。嗯，他想 多學各地鄉音土話，夥裡不管接赤牌子或者青牌子的，按例學個二三種也就頂用。他甚麼 也想學，還想學外邦語言，這並非規矩之必須。但既是這麼一塊好材料嘛……回頭我也教 了他。」 　　王渡那邊卻悶頭嚼著茶裡的薑片，他可沒興致再跟江璟切磋算題。 　　過了一會，王渡轉過話頭：「由此亦可見覃王不成氣候，公子駐兵在側，只是威嚇他 更不敢往鳳翔突圍而已。節帥與公子要提防的是皇帝不忿，要從這兒出兵去幫皇親。」 　　忽然一人應道：「王師傅、知遙先生兩位好，在下建議：讓韓建早日出手，朝廷便再 無人可幫。」不知怎地，前半截說得朗然清澈，後面說到「無人可幫」，突然小聲，還夾 著幾分煩躁。 　　大小老王一齊站起，王渡問：「韓建？」只見殷衡帶著江璟快步趕來，江璟低聲道： 「你又踩我幹甚麼？」 　　殷衡低聲回：「哪有你這樣接話的？大老王聽見大哥要在營中召見你，心裡那罈子醋 一定還得倒一倒……」 　　江璟一窒，閉嘴認錯，心道：「江大狗，沉住氣，沉住氣！」 　　剛才殷衡如一陣風般捲入後寢，報知李繼徽在邠州南面大營召見之意。事態有了這麼 大的進展，哪怕早在江璟預期之中，然而消息一旦真切地送到面前，他還是不爭氣地從書 堆裡跳了起來！ 　　想是當然想過的，狗腦袋裡預想過不下十七八次了：只等著「粽子計」畢功，便面見 上司，還揣摩過李繼徽領兵入京宿衛時，是否會在進奏院或者長安某處的私宅召自己晉見 ？見了面，會說些甚麼？自己又該怎樣應對？甚至，就連李繼徽召見時，現場會有些甚麼 美味點心，甜鹹是否各半，他都也不害臊地設想過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地點不在進奏院，亦不在李繼徽的私宅，而是在軍營裡。 　　－－軍營裡當然是不會有甚麼美味點心的，卻有一位身在沙場前方仍急於會見自己的 大人物。 　　一個總被那麼多人傳言談論的人物，而那許多言論所拼湊起來的那個人，卻又是那麼 矛盾。 　　有人感念他的重情厚義，亦有人非議他的寡恩冷酷。連那小人鄔傑，亦崇仰他的氣概 ，想來是個泱泱大度之人罷？ 　　可是，也有人語帶保留，弦外之音指向那人的多疑善忌，甚至僅允許極少數親信走在 自己身後。 　　－－更要命的是，感念那人物的人當中有殷衡，但那個奏出弦外之音的人，竟是麥苓 洲。 　　從寢室走向繫日亭的途上，江璟腦際陰晴變幻，又漸漸地灑下了一縷光－－麥苓洲固 然是西旌大頭目，但她始終是武林人，乃是自己尋覓迴空訣與父母的關鍵。而此時永壽中 軍帳裡的李繼徽，才是自己在西旌前程的關鍵。 　　如此心境下，他一時嘴快接話，缺了禮數，當然自愧。而殷衡踩了他一腳，這是護短 成性，生怕江璟在西旌內部樹敵。不料，這次殷衡低估了王渡的氣量。只見王渡不計輩份 ，主動迎出了亭子，向江殷二人道：「韓建已立定了咱們這一邊，要讓他出手，料應不難 ，只是要做得漂亮些。」 　　江璟心緒收拾已定，向大小老王作了一禮。 　　「是這樣的，」王渡道，「上個月韓建收到大李節帥修好結盟的信，趕緊調回在秦州 西面埋伏了數月的兵力，向公子賠了不是，並回了信給大李節帥，謝過年前擅留天子車駕 於華州之罪。」 　　王知遙道：「他用上了『罪』這個字，只因那件事可是個大樑子哪！當年節帥領兵入 京，他在華州把出奔的皇帝藏將起來。大李節帥認為這樑子已揭得乾淨，倒不是他用字好 聽，而是看在韓建真正的用意上。韓建的意思是說，往後節帥若想奉請皇帝駕幸鳳翔作客 ，他決不阻攔。」 　　殷衡邊聽邊點頭：「是，日來的這些情勢，我們都知道些許。可笑那覃王蒙在鼓裡， 時至今日還在想破腦袋，不知韓建因何對他氣惱反目。」 　　江璟欲言又止，殷衡使眼色，意思是「現下可以放心言語了」，江璟精神一振，正色 說了幾句。 　　大小老王與殷衡齊聲鼓掌，殷衡是少年心性，大叫：「這下覃王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渡老練，心思更加周延，略一沉吟，又補上一條計。 　　這次鼓掌的是小老王、殷衡與江璟，掌聲遠遠傳了出去。江璟望著王渡，不勝佩服， 心想：「王師傅補上的這一條，把覃王迫入自取滅亡之絕境，那沒甚麼，我也辦得到。難 得的是，他還慮及雙方勢力與朝廷間幽微的制衡關係，確然老辣。我要多向他學……我要 學起來！」 　　王渡轉過頭來，見江璟雙眼放光、流露欣賞傾慕之色，當然猜到他在想甚麼，倒有些 不自在了，裝作無事地走下亭階，叫來茶奴，要他多布兩個茶杯。 　　茶奴正要去辦，外頭傳來呂長樓的呼聲：「甚麼好事，拍掌拍得那麼響，也不跟哥們 說說？」呼呼幾聲起落，呂長樓與文玄緒各從一方越過花徑與小竹林騰縱而來，間雜著地 面「啪搭啪搭」的羊皮履之聲，腳步閒散的霍齡也聞風前來趁熱鬧。 　　此等大事，尚須斟酌，王渡心中仍在盤算，岔開話：「慢慢說不遲。阿衡，你倆要去 邠州見公子，啟程在即，咱們先談談何家雙胞潛入關中之事。」 　　何寡量、何孤典雙胞身有獨門精奧毒功，行事近乎邪道，一向只在雁門關內外作案， 卻不知何故，在關中也露出了形跡，因而殷衡前次奉令在鳳翔與長安之間傳訊時，便聽聞 了些風聲。西旌眾人當然不知這對雙胞在蜀中的蹤跡已被北霆門所查悉，顯然其並未止步 於關中。單單是何家雙胞深入關內，卻不聞武林中有甚麼相應的動靜，企圖已然十分可疑 。 　　呂長樓道：「這本是江湖上的事，但發生在咱們的地面上，咱們便得為公子和大頭目 留心一二。」他一邊說，文玄緒不出意外，一邊連啐唾沫。 　　江璟問：「在下魯莽，敢問兩位刀俠，昔年是怎麼會與何家雙胞結怨的？」那日忙著 接待韓全誨，輔佐李繼徽入宮宿衛才是頭等大事，如今塵埃暫且落定，這件次要之事便值 得商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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