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軍營道故 (8) 　　 　　親兵應道：「夫人是這麼說的。這大半月節帥都不在府裡吃飯，夫人要我報告：新的 樂班子，還有廿四件樂器，是那巴州樂班裡一個小娘子為夫人出的主意。不過夫人還說， 這樂器似乎是宮……宮裡的樂制，咱自己關起門來聽演奏便是，可不敢讓長安方面曉得。 」 　　王建聳了聳眉：「宮裡的樂制？原來如此，怪不得有好些名稱古怪的胡人樂器。那個 巴州樂班小娘子，是啥子來頭，懂得這麼多？」自他開口以來，字句口音與本地出身的親 兵都頗為相似，卻不像是川蜀哪個特定州縣之人。 　　他原籍並非兩川某地，而是許州。當年任禁軍將領時，在朝中與人不睦，本想依附當 時得勢的宦官，誰料宦官派系鬥爭的勝負，旦夕即可翻轉，他看走了眼、靠錯了邊，被迫 遠離朝局，入蜀當個刺史。這些年在兩川重新崛起，並不像其他轉任的節度使那樣，有自 己從老家帶來的元從與牙兵。憑他市井出身的本領，語音與本地兵將們逐漸混同，雜拌了 兩川各地的鄉音，便更得部下擁戴了。 　　親兵道：「是個孤女，北霆門查過，沒甚麼來頭，山村出身的一個女娃子，夫人近日 很是疼愛她。北霆門獻樂那天，命她獻給夫人一塊寶玉，夫人當時便看中了她，把她留到 身邊嘍。」 　　王建懶得多聽瑣事，道：「記得讓夫人寫個條子請教唐將軍，讓行家指點，謝禮一併 送去。」 　　親兵道：「夫人料到大帥要賞唐將軍，吩咐說：『唐將軍是自家兄弟，人人均知他與 大帥雅趣相投，因此不宜為了舞樂的事再多賞賜，怕引起其他將領不滿。但此番北霆門為 唐將軍尋覓樂班有功，卻該好好酬謝，請大帥裁決。』」 　　王建道：「也行，便賞北霆門！那女娃子能陪夫人，也好得很。夫人喜愛戎馬之事， 可也不能老跟我混在軍人堆裡。」 　　那親兵臉肉一動，似在忍笑，王建問：「怎麼？」親兵道：「屬下說聽說那少女模樣 好看，卻啥子規矩也不懂，成日在府裡添亂，這是使女說的，但夫人愛那少女的樂器…… 跳舞……總之說她好得很，人也老實，就是太老實了。」 　　王建笑了笑：「閨閣婦人那些事，你別在校兵場上囉嗦。」 　　親兵道：「還有一事：北霆門後日會派大弟子魏占明來拜。」 　　王建道：「很好，請夫人接待，禮便趁這時回給他們罷。你拉匹驢子騎回城去。」 　　跑得汗透衣褲的親兵大喜：「謝大帥體恤！」 ※ 　　驢子小跑回到節帥府，親兵奔入回報。正堂之前，夫人周氏一身精繡胡袍，翻出兩邊 衣襟，襟內蜀錦的衣裏在午時陽光下斑斕奪目。衣著儘管富麗，周夫人卻步履輕捷，儼然 女將軍氣派，神情略有些浮躁，在院裡大步踱個不停，不時往角落望去，那邊兵器架上豎 著三桿磨得鋥亮的長槍。 　　夫人數步之外跟著一個少女，粉花上襦、綠雲裙子，腰裡紮著緋彩披帛，低頭叉手， 看上去挺乖巧的，面形精緻的臉蛋卻也跟著夫人，不安分地轉動，一時盯著長槍、一時偷 瞄夫人。親兵奔入，她立刻背轉過身子，垂手走了開去。若說是使女，絕不至於這般不懂 規矩，但她原先對夫人亦步亦趨的模樣，又顯然是貼身侍從。 　　親兵傳王建言語時，少女一直遠遠立在兵器架旁。那親兵說到樂班云云時，瞟了少女 幾眼，始終瞧不見少女的容光，只是見她身段婀娜異常，不自禁有些分心。 　　親兵報完話退出，周夫人呼了口氣，少女這才走回。周夫人道：「山妹，我煩得很， 今日行哥仍是不讓我去練兵場，少停我把班子叫過來，你們再練罷。」 　　「行哥」是王建的小字，也是周夫人私下對夫婿的親暱之稱。她對這少女十分信任， 在少女面前也不隱藏自己對夫婿的暱稱。她見少女瞧著自己的袍子，微笑道：「我二人身 形差不多，賞妳了。」聽她口音，與王建十分相近。這對結髮夫妻乃是同鄉，又都在兩川 紮根，摻入了本地的說話腔調。 　　化名山妹的封祁一愣，遲疑道：「我穿不著。」一想這樣說話不得體，忙又道：「我 沒說這衣服不好，我喜歡得很，是我……是我的身分穿不著。」 　　在紙醉金迷的華筵舞樂場中，她對那些青派列為目標的權貴男子有使不完的虛假魅惑 招數，對方來迷她寵她，她有數十套媚功回應，把對方的魂也迷出了竅。可是，在平民出 身、秉性率樸的周氏夫人面前，她同樣率樸的本性反倒令她不知怎樣應對了。 　　周夫人笑道：「妳是咱們籌組燕樂新班的主持之人，這身分還不夠？後日北霆門派人 來拜，妳便著此裝陪我納客。」說著叫使女拿來一身便衣穿上，蟬翼般的金綠色褙子飄揚 曳地，回復了貴婦打扮。瞧著封祁套上自己的胡袍，更是滿意：「我多年來生養孩兒，腰 支不及妳俏了。」 　　封祁手指輕撫過袍面繡線的起伏，一陣感慨流過心頭，惹得心暖暖的：「往日我曾穿 過多少華服，比這袍子更名貴的也有，卻無一不是另有目的，全是為了賭上自己的性命去 暗算敵人。這是生平第一回，有個人真心真意，就只是想送我一件好衣服……可是，這位 夫人，也是西旌在算計的人。」 　　正怔然出神，冷不防周氏夫人話鋒一轉：「方才妳在兵器架那邊，全聽見了罷？」 　　封祁一震，回過神來。夫人道：「這院子這麼安靜，只有雀兒在叫，妳雖裝作漫不經 心，難道會聽不見親兵報告些甚麼？」 　　封祁驚道：「我……我……」 　　夫人揮了揮手：「無妨，我便跟妳說說我是怎麼想的。我想大帥話是那麼說，說甚麼 提防李繼徽報仇奪回城池，但他的言語，與兵家形勢可不符合。他加緊練兵，定然對鳳翔 方面有所企圖。」 　　任務在身，封祁心頭的洋洋暖意霎時變成了警惕，忙作不安之狀，囁嚅道：「兵家之 事，我不敢聽。」 　　夫人笑道：「要是連妳也信不過，我可也太寂寞了。」 　　封祁不語，不由得攢緊了袍角。「她是真心的麼？她在誘我入套麼？赤牌子那些心計 ，我甚麼也沒有，我，我猜不來－－」 　　周夫人逕自續道：「眼下李茂貞從鳳翔傾重兵而出，主力在奉天包圍覃王，要給朝廷 顏色看。李繼徽為他義父掠陣，據說駐紮在永壽。就如大帥說的，他倆的大軍全在長安西 北，離咱們太遠太遠啦。李繼徽又不是個瓜的，這局勢若還分兵繞道，南下幾千里來打咱 們，別說行蹤全被人看在眼裡，更連補給都顧不上，豈不找死？」 　　封祁俯首唯唯。她困處府中閨閣，不知何時方有向外傳訊的機會？眼下，唯有憑著出 行前王知遙所教的地理方位，竭力記憶她所不懂的局勢，在腦中刻印夫人的每字每句。 　　夫人道：「因此，依照我對大帥所知，大帥並不是在提防李繼徽，反而是要趁著鳳翔 周邊防務空虛之際，從李茂貞老窩的西南背面襲擊，那裡本是咱們從他父子手裡新佔過來 的地方。我方才問了親兵，大帥操兵都在練甚麼？聽起來，除了基本武技，更多是為了加 緊補給。」 　　封祁唯恐說些甚麼被夫人聽出破綻，一聲也不敢出。夫人說罷，見封祁神色漠然，簡 直可說呆滯，不禁啞然失笑，輕撫她肩：「不要緊，妳在我身邊服侍，用不著操心這些。 我也是悶得慌，尋妳抒發罷了。」 　　封祁更是手足無措。幸而這時一個使女捧著小銀盤過來，解除了她的尷尬：「夫人， 唐將軍有信箋到。」 　　夫人從銀盤拿起信箋來瞧。封祁聽說是唐道襲的信，正因為王建寵信這位樂舞伶人出 身的將領，北霆門才找到了獻樂逢迎王建的契機，西旌方得以把自己安插在巴州樂班之中 ，心想：「雖然說的多半是樂器採辦的事，但到底是王建的大將，誰知有沒有說甚麼軍情 ？」偷偷移著目光，去瞥箋上的字，只見大半所陳，皆是關於自己前幾日向夫人進言的樂 器，語多讚賞。 　　最後一行為夫人手指所遮，她正要設法偷看，夫人已抬起頭，神情大為雀躍，向封祁 笑道：「日前我照妳所說，列了一張樂器單子，請咱們的大行家唐將軍過目，好差人去採 辦。妳瞧－－」 　　她為人坦蕩，正要把信箋遞給封祁，見封祁猶疑不接，心想：「樂妓賤籍識字少，要 她看信，未免欺負人。」持箋說道：「他欣然認可，最後問道：咱們府裡是不是來了隱匿 風塵的高人？見識比之兩京教坊，怕也不遑多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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