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塔頂鎮魔 (1) 　　年渭娘朝著笑意滿臉的杜荀鶴一個冷瞥，隨即撇開目光：「尊駕有心了。賤妾的腿還 不曾殘了。」 　　杜荀鶴道：「那便好。有心的不是杜某，是杜某的師弟，我師弟他……哎，年家娘子 懂得的。」說話間上身微躬，顯得又是和藹、又是禮敬，又有些無傷大雅的調侃，頰肉上 的皺紋也笑出了好幾條，倒真像是與初次見面的弟媳敘話一般。 　　說過這幾句，他似乎為了避嫌，笑容突然斂去，不再看年渭娘，轉側身子，讓在礦道 一邊，等候年渭娘出來。 　　年渭娘聽著那幾句，一雙大眼始終低垂著，聽到最尾，眼光抬了一抬，似乎想望過去 ，又轉為恨恨地看著柵欄下的小門。她喘了幾口氣，再無別法，只有矮身鑽出。十四兒身 子一動，想去攙扶，麥苓洲卻擋在她們之間。 　　年渭娘提著長袍，一拐一拐地鑽到一半，上身略直，見麥苓洲的身影正在身前，突然 間猛一個抬頭，袍襬倏地垂下，雙臂同時一動。 　　江璟吃了一驚。眾人只見礦道中幾支燒著的火折陡然間滅了一支，翳悶的風息擾亂起 來，原來江璟一棍已戳出，慌忙中卻把火折落在了地下。 　　麥苓洲冷然道：「不用忙。」說著擺了擺手。 　　江璟鬆一口氣，棍梢堪堪點到年渭娘與麥苓洲中間，聞言便撤了回來。原來他見年渭 娘突發異動，想起她四肢雖叫甘自凡打傷，但看上去也無甚大礙，誰曉得她還有多少施放 「平明藏影」的能耐？平明藏影聽著像是毒霧一類，年渭娘若突襲麥苓洲，不免波及站在 近旁的十四兒，驚駭中想也不想，立即以師門棍招攻擊年渭娘，只盼阻得她縮手。 　　待見到麥苓洲擺手時輕輕飄揚的大袖，這才啞然寬心：「雖說『鼎鑊經』未必能擋『 平明藏影』偷襲，但年渭娘有傷，又屈居低處劣勢，麥姥姥便絕不會擋她不了。」 　　麥苓洲側了側頭，目光在江璟棍上一掃，又轉開了。 　　江璟脊背一涼。他掛心十四兒，自然一出手便不由自主使出生平所練最高的武學，長 棍可又附上了迴空訣勁力！ 　　年渭娘這時已直身站在柵欄外，事情演變至此，勉強也算是個和氣收場。剛才杜荀鶴 與年渭娘對答之際，江璟漫不經意地瞧著，此時心中忽然又是一動。 　　－－年渭娘與杜荀鶴的神情，必有可疑！ 　　年渭娘性情偏激莽撞，並不善於作偽，她有意在眾人面前避開與杜荀鶴的過多交談， 這是明顯之至。照理說，她在礦底飽受屈辱，雖說杜荀鶴是她恩人，但她十分要強，面子 一時下不來，不想答理杜荀鶴，也是情有可原。 　　而杜荀鶴世故奸滑，他對年渭娘的神態宛然是個對弟媳關照的大哥，接著又避嫌轉開 了頭，更加沒有破綻。 　　然而這兩者湊在一起，卻成了十足十的破綻！ 　　年渭娘裝作與杜荀鶴素昧平生，可是她對蒲寄淵那樣愛恨深纏，突然見到情郎的大師 兄，而且這個大師兄還是情郎請託了來救自己的，言語還透著攀親道戚的熱情，她的冷淡 疏遠模樣便十分不合情理。依她性子，又喜又恨之際，不咬牙切齒地當眾咒蒲寄淵幾句「 負心短命」，已很客套了，更不會對蒲寄淵的師兄恭謹地說甚麼「尊駕有心」。 　　而杜荀鶴呢？他對蒲年二人的糾葛其實曉得多少，在場沒有一人知情，可是他現身以 來的種種做派，簡直可說是「唾面自乾」，彷彿唯恐別人不給自己陪笑的機會，絕不像是 會因為年渭娘冷口冷面便驟然收斂的。此時想來，他那幾句寒暄，更像是扮戲給眾人觀看 。 　　江璟見識尚少，腦中只想著蒲年二人的關係，第一個念頭是：「難道這倆人有私情？ 年渭娘對蒲先生那般苦纏，難道也有了貳心？」 　　旋即感到好笑：「不，絕不是，我想到哪裡去了。這倆人之間必有頗深切的干係，但 他們避嫌的樣子，絕非有情男女避嫌。」 　　有情男女避嫌，他自幼認識得最為深刻的，便是師父紀映瀾和雙緹的姨母楊杞蓉。就 算那二人是君子秉性，因而避起嫌來，只是冷靜自持中有著無限溫柔，但有情之人在他人 面前裝作無事時，神態間總少不免幾分忸怩，還有一絲似有還無的纏綿。 　　年渭娘對蒲寄淵，是一副恨不得與他同死的痴纏模樣。而她與杜荀鶴都是江湖出身， 大剌剌的要愛便愛，若說她與杜荀鶴另有私情，她又不擅長偽裝，纏綿的神態不知得比師 父和楊阿姨之間甜膩多少倍？ 　　江璟轉過臉來，望向麥苓洲，只見麥苓洲的灼灼眼光亦正投注在杜荀鶴與年渭娘之間 。 　　江璟低語：「我隨錢九命等人出來時……他們帶了揚州的油傘，大夥都穿著江淮手藝 的商人袍子。」 　　麥苓洲漠然不應。江璟瞧她面色，連她聽見與否也看不出來，又低聲問：「可是…… 順帶辦貨？」 　　麥苓洲總算有了回應，卻是冷冷地道：「懂得閉口，方是真聰慧。」 　　江璟面上一紅，又學到了一課，可同時胸中怦然，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本以為西旌大宅藏蓄豐厚，而且喬裝物資極多，南北東西的物品皆有，藏著些最新 面世的江淮工藝精品也不在話下。到此刻才知，那些油傘、綢袍背後另有隱情，原來西旌 也在懷疑著江淮一帶的動向，所以派人南去打探，這才捎帶辦了點貨，方便充作日後喬裝 所需。 　　然則，是淮南節度使楊行密與北方哪個節度使勾搭上了？或者是杜荀鶴的主公田鵘在 勾搭？又或者，是杜荀鶴起了異心，暗中帶了哨探到關中來行走？與他們私通款曲的一定 是節度使麼？可會是朝中大員，甚至皇親國戚？ 　　－－年渭娘便是他們在北方的聯絡人！ 　　與北面藩鎮暗通的，若非楊行密本人，便是杜荀鶴的上司田鵘瞞著楊行密在暗地使勾 當。當時宗室天下分崩離析，各地勢力分合無定，今天殺個血流成河，明日便同仇敵慨了 。南北勢力雖隔了條大江，但江淮有運河之便，結交北面勢力並不稀奇。 　　對李繼徽與西旌而言，難題只在於：是南方的誰勾結了北方的誰？ 　　江璟思憶往事極為清晰，記得當日在岳州，「送窮日」那天，殷衡密晤沈定邊那小官 兒。姓沈的心性奸狡，既藉由本身在湖南為官、易於取得戶政紀錄之便，把江璟和岳陽門 的一切底細賣給了殷衡，讓殷衡順順當當地直入師門倉庫，找到了江璟；又有意無意地把 湖南留守馬霸圖、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的動向，對殷衡洩漏些許，意圖引誘李繼徽出高價購 取。 　　李繼徽當時幫著義父李茂貞，在與蜀中的「賊王八」王建爭地，打下了遂、合二州， 看來不得空閒理這檔事。後來他究竟跟誰買到甚麼消息沒有？江璟不知道。 　　但他知道，西旌一直不曾放棄揪出南邊藩鎮與北邊的勾結。打探起來也許有如大海撈 針，卻終於讓西旌確定了淮南一帶暗中搗鬼。 　　從杜荀鶴與蒲寄淵的淵源，到蒲寄淵與年渭娘的關係，這條南北串連之路，算是接起 來了。可就是不知年渭娘為北邊的甚麼人辦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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