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嶺散珠 (12) 　　倆人共練了這段時日的迴空訣，各自功夫又有進境，腳步在莊中石路上輕捷點踏，縱 躍之間，已到莊門。 　　莊門之內東首牆邊的一大排竹籬果然坍了大半，斷竹橫七豎八倒了一片，原來懸在竹 籬上的花盆、燈籠，散得一地都是。這片狼籍之中倒了七八個閹人守衛，一動不動，刀戟 扔在了斷竹堆中，卻不見有甚麼血跡。 　　莊門大開，門內有廿來個閹人持著兵刃朝外，四人排成一個短列，不斷橫向跳躍，一 列列地交叉來去。兩旁迴廊中站滿了宮女，領頭的幾個雙劍出鞘，卻是人人只管盯視莊門 ，瑟縮不敢走出迴廊，當中有幾人身子發抖，發出壓抑了的啜泣之聲。 　　江璟與十四兒對望一眼，知道那些閹人排列來去，多半在嚴防門外有極難防禦的急速 攻勢，一齊向莊門又走近了幾步。 　　這一走近，倆人立刻明白迴廊中的宮女因何哭泣。只見莊門地面橫著一片海棠紅，正 是四個身著一色海棠紅衣裙的宮女身子。看那四具身子的情狀，與斷竹堆中的閹人一般， 早已斃命。 　　江璟正面朝外，斜過眼光，掠了掠閹人和宮女的屍首，這才見到小縷血液汩汩流淌， 而死者頭頸的不同要害部位之上，各有一個小小的深孔。有些傷在咽喉，有些傷在太陽穴 ，還有兩個閹人死狀格外可怖，那創孔是開在了眼窩！ 　　他轉頭望向十四兒，十四兒強抑著驚怒，語音顫抖：「我見到了。」 　　江璟道：「不是甘自凡。」十四兒咬牙道：「不是。」甘自凡鐵鞭破敵腦袋胸膛，何 等殘暴，這些死者卻直至此時，傷口方始淌血。 　　莊門之外，曉風拂樹，嶺上碧草搖曳。就在山莊烏頭門外那一片欲滴的春綠之中，緩 緩地走出了一個身影。 　　江璟與十四兒一看那人，俱都愣住了，雙雙出不了聲。 　　未見敵人之前，二人把敵人想像得窮凶極惡，只怕比甘自凡還要醜陋猙獰百倍。萬萬 料不到，現身在山莊門口的，竟是一位體態敦實、個頭略矮、大袖長裙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右手裡持著一串佛珠般的物事，挺身立在嚴陣以待的閹人之前，面無表情地 瞧著刀頭和戟尖的光芒。身後翠嶺陽光漫了過來，照出她手裡珠串隱隱泛著華光，又不像 是木造佛珠。 　　除了這臨戰無畏的氣勢，此人渾身上下真找不出半點武林惡人的跡象來，有的只是一 雙柳葉形的眼睛，不笑而自帶和藹之意。她打扮素淨，不太顯富貴，卻也絕不寒磣。挽了 個簡單的高球髻，白髮上唯有兩枝木釵；穿了身赭紅色的絲羅衣裙，大袖垂在身旁。一襲 絲質半臂色作淺藕，裹著她圓乎乎的肩膊，襯得她的臉龐更加慈和又親人。 　　任誰見到這麼一個胖婆婆，都絕不會懷疑她下一刻就要笑瞇了眼，招呼後生小輩吃糖 吃果！ 　　－－這樣的一個老婆婆，卻神閒氣定地立在一堆屍首之畔，昂然於刀戟之前。 　　群閹穿梭越來越快，陡然間發一聲暴喊，從好幾個方位疾撲而出，攻向那老婆婆。尚 未攻出者，則交叉奔走，亦向她節節進逼。 　　那攻勢去得又多又雜，老婆婆避得了這邊戟刺，避不了那邊刀砍！ 　　那老婆婆臉一側，冷笑一聲，陽光射到了她圓胖臉龐，照得皺紋清清楚楚。與此同時 ，她手掌一張，五指成爪，猛一迸彈，指間一蓬彩色繽紛的小珠，如一陣急雨，斜斜灑入 了群閹之中。 　　衝在最前面的群閹正在持兵刃大呼進攻，被那些小珠打中，似乎未有感覺，仍往前直 衝。那老婆婆向旁邁了三步，一個穿著曳地長裙的胖胖身軀，輕盈絕倫地閃開了群閹，躍 入了莊內道路，距離江璟與十四兒不過十來步。 　　老婆婆輕輕甩了一下手，掌裡落下一小把珠子，墮入青草間。江璟看得清楚，共是十 八顆，正是宮女頸中慣常佩戴的真珠。 　　但聽得莊門外砰砰連響，方才攻向她的閹人衝出門外一段路，紛紛仆地。而門內原本 交叉掠陣的閹人，每四人一列之中，均倒下了二人，已是潰不成陣。這一輪過去，莊門內 外多了十六條死屍。 　　－－一串鍊子三十四顆真珠，老婆婆棄了十八顆在草裡，出手十六顆，一顆致一人死 命，無一落空。 　　這便是說，群閹奔突來去，欲亂敵耳目，終屬無用。身影雜晃間，那老婆婆的取命珠 子依然瞄準了他們每一個人的要害！ 　　江璟遍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珠子去得太過急驟，閹人被珠子殺死時，正在全力奔 跑，因此死後仍衝了好多步才倒地。」 　　迴廊裡起了一陣騷動，持雙劍的宮女躍入院中，手無兵刃的宮女們鼓勇牽起了手，亦 從迴廊奔下，擋在那老婆婆與十四兒中間。 　　那老婆婆無視身後仍有幾個倖存的閹人在伺機而動，不疾不徐地道：「姑娘們讓開。 殺了沒有用的人，老身不喜歡多殺。」 　　江璟正在琢磨這話，十四兒已挺身喝道：「誰是殺了有用的人？是小女子麼？老婆婆 可是－－」 　　她一語未畢，那老婆婆身後的幾個閹人猛地發動，戟尖相併，刃光刺目，如一排刀山 般齊向那老婆婆搠去，罩遍了她全身上下及身周數尺之地。 　　那老婆婆輕哼一聲，長裙飄動，身形向莊內又挪了一挪，大袖拂出，一個正和同伴牽 手護主的宮女大聲尖叫，已被那老婆婆的力道拖了出去，頸中珠鍊脫離身子飛出，在半空 中斷了開來，一片珠光奪目。 　　那老婆婆一手抓著那宮女，舉起另一手，五指穿入珠光，如彈琵琶般攏、撚、挑、輪 ，那幾個倖存的閹人終於亦全數中珠倒斃。老婆婆揚臂將那宮女拋到了一邊。 　　江璟一看見那宮女，立時認出，她的代號叫做「米三十四」，自己拜莊的第一晚，就 是她領自己去洗沐的，自己的衣服也勞她製作修補。他一陣氣急激動，大喝：「別傷她！ 」 　　然而這一喝，終於及不上真珠殺人的猛驟，那老婆婆聽得他喝聲時，手指已彈出一顆 真珠，倒在斷竹邊上的米三十四身子一挺，便亦變得死寂。 　　那老婆婆舉手間殺了這許多人，柳葉眸中不露一點凶光，冷然道：「我聽見了。因此 這一次，我沒讓見血。為甚麼不能傷她？」 　　江璟與十四兒不約而同望向米三十四的屍身，只見一粒真珠落在她腦袋旁。二人又望 回那老婆婆，卻見她眸色晶瑩光華，顯然見得功力至深，恐怕絕不在蒲寄淵之下，只是這 出手的功夫，又不似迴空訣。 　　江璟低聲道：「她說的是真的，她是以巨力撞出，令…令米姐姐腦髓震盪，因而…… 」不忍再說下去。 　　驀地裡，他胸間一熱，突然輕輕抓住了十四兒垂在身旁的左手腕。 　　十四兒身子一震，手腕微微掙了一下，卻不掙脫，只是右手把劍柄握得更緊。 　　那老婆婆又問一次：「為甚麼不能傷她？」 　　江璟道：「她曾為我－－不，不止她，這許多姑娘，都曾為我－－」心下卻知一一細 數宮女的恩惠實屬無用，改口喝道：「總之，不可濫殺無辜。」 　　那老婆婆道：「老身手下四人，為這山莊佈在終南山各處的哨卡所殺，這便殺幾個抵 命，多了我也不想殺。老身眼中，殺人沒有無辜不無辜之說。」 　　江璟與十四兒又對視一眼，十四兒用力咬了咬下唇，點點頭，悄聲道：「她是跟著舍 下的暗哨過來的。」 　　江璟無話可說，布了哨，反叫敵人逮住了機會，但實在也是敵人太過強大，否則難道 便不布哨了？他輕聲問：「安磨鄰和沙若依不在莊中？」安沙夫婦武力高出群閹一大截， 莊門鬧得天翻地覆，倘若倆人在莊中，豈能不出手？ 　　十四兒道：「他們不是我的護衛。」揚聲向那婆婆道：「婆婆光降敝莊，有甚麼見教 ？」她到底並非江湖人，遏抑著驚怒之情，向敵人說江湖上的場面話，纖柔的身子不住輕 顫。 　　江璟卻知道她絕不是畏懼敵人，而是極度憤恨，難以自持。他微一猶疑，稍稍將她的 手腕抓得緊了些。 　　二人身後腳步聲動，又有兩批閹人手持長兵急奔而來，到得近處，大聲向敵人呼喝。 　　十四兒素手一揚：「止步！」她約莫已瞧出那婆婆言語有幾分可信，殺人手段雖辣， 卻不是一味屠戮，當即阻止群閹上前送死。 　　老婆婆的答話再度出人意表。只見她抬起一手，幾根圓胖手指向江璟招了招，用再平 常不過的語氣說道：「你先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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