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嶺散珠 (8) 　　十四兒手一伸：「籤子給我。」 　　江璟無奈，打橫了鐵籤，遞了過去。他日常舉止甚守禮節，雖向一個年紀小於自己之 人單手遞籤，動作亦十分和緩。未料十四兒秀眉一聳，突然瞪了他一眼，自己卻愣住了， 並不伸手來接。 　　江璟奇怪地望著她，十四兒回過神來，將鐵籤一把抓過，輕輕地哼了一聲。 　　江璟陡然醒悟：「她是不高興我將籤子那樣遞給她，但她修養甚佳，終究接了。她究 竟是何等尊貴出身？素日從未有人這樣遞物事給她麼？」 　　十四兒接過鐵籤，自己並不去串茄子燒炙，轉頭示意，一個宮女便雙手接過籤子，接 著燒烤菜蔬了。江璟瞧著茄子皮很快地微微發皺，不一會兒便在燈燭裡泛出引人垂涎的光 澤，忽地問道：「這兩位姐姐，總有一位是司膳罷。」 　　十四兒對他糟蹋茄子猶有餘恨，木著表情答：「內宮體制，西旌的賬房學徒卻也甚是 熟悉。」這便是默認江璟猜對了。 　　司膳乃是尚食女官屬下職位，親掌烹飪，位份並不同於尋常卑微宮人。十四兒不反問 江璟何以有此一問，江璟自然不多解釋，連點頭也省了，反正她壓根不願意回頭看自己。 　　春夏之交，天黑也逐漸遲了。江璟如坐針氈，一頓晚膳怏怏而終。飯後回房，廂房門 窗上猶有夕照餘暉。江璟獨自來到房門前，突然鼻子微聳，又嗅到甚麼大大地不對頭，而 且是極好的不對頭。他心中微怔，迅速掃視四下無人，門開一縫，閃身進了房，立刻落閂 。 　　房裡微光昏昧，空中一股濃香襲人，不是雞味兒是甚麼？江璟吃了一肚皮的蔬食，司 膳手藝雖好，他卻苦恨莊中葷食匱乏，一聞到這濃郁雞味，登時饞得天旋地轉。 　　他掌起燈，大步繞行，在房中搜索一遍，不見任何信函字條之屬，那雞味卻燻得他幾 乎沒沿路淌口水。他舉高蠟燭去照房樑，低聲喝道：「出來！」 　　房頂並無立即回應，過了些少片刻，一根繩子忽然從瓦下的椽子之間冒出，緩緩垂落 ，吊下一隻陶罐。 　　陶罐垂到江璟下巴處便停了，江璟伸手接住。罐邊繫著一隻貼銀小漆匙，想必是銀泉 山莊廚中用具。罐裡油花晶瑩、湯色乳白，隱約見得數片春笋、幾枚山菌，香得他簡直不 知今夕何夕，乃是原盅燉來的濃雞湯。 　　擦的一聲，殷衡穿檁過樑，輕輕落在江璟身畔。 　　江璟小心翼翼地將雞湯放在案面，有如護送天下至寶，兩隻眼睛離不開湯罐，口中催 道：「快把消息給我。」六個字說得含混不清，口裡滿是饞涎。殷衡笑問：「你這是饞消 息呢還是饞雞湯？」 　　江璟道：「怎地有雞湯－－不不，是甚麼消息？」 　　殷衡道：「今夜銀泉山莊炙烤菜蔬，有人一定暗暗想著要吃雞。莊中廚房又不能生火 燒雞，只有在別處燉上一罐，吊過來餵狗。」 　　江璟低喝：「我是問你要年渭娘的消息！」心裡到底想知道雞湯多些還是年渭娘多些 ，可也說不上來。 　　殷衡往屏風座裡的老位置一躍而入，自己斟了兩杯冷茶。茶還是極品貢茶，他自顧款 待自己，儼然廂房熟客。 　　江璟端坐案前席上，面朝雞湯，熱血沸騰，恨不得一頭栽進鮮雞湯裡，就此殉道。卻 礙於自幼奉行的儀態規矩，死命克制狂啖猛灌的衝動，這一罐雞湯，吃得真叫做心潮翻湧 。 　　昏昏然之間，只聽殷衡說道：「不對，大大地不對。」 　　江璟一凜，從雞湯的白煙裡抬起頭，腦袋裡立刻騰出了一小片地，冒出甘自凡、年渭 娘等人的面貌來，正要問：「甚麼不對？」突然想起，照殷衡的脾氣，這起頭一句話肯定 不講正經事，冷冷地改口道：「我炙茄子的手法有哪裡不對？那是爐火太猛了些。」 　　殷衡笑道：「茄子沒有抹油，當然難以烤炙妥貼，因此不對。這條大狗子怎地不上當 了？不好玩了。」說著欠身伸手，要來拍江璟腦袋。 　　江璟反掌揮開：「你叫我哥，這是敬兄長之禮麼？說正事！」 　　殷衡見他掌勢甚強，伸出的手立即轉向，隔空在他手腕作勢一砍，表示自己掌功高出 太多，這才縮回手來。江璟又喝：「給我說。」 　　殷衡不料他火氣恁大，愣了一愣，隨即醒悟是他在十四兒跟前落了面子，遭人家嫌棄 ，被嫌棄的又是烹調之道，那可是他生平大志，失笑道：「年渭娘看來是讓甘自凡關起來 沒錯了。我們查到她的雙鉤被拋在山洞裡，離洞不遠似乎有個地牢、深井之屬，又或者是 埋在土裡的囚籠。裡邊關的是不是年渭娘，不得而知，但確實關得有人。」 　　江璟問：「甘自凡往那裡送飯？」 　　殷衡道：「飯倒不至於，甘自凡那廝，給俘虜吃的自然只是粗糠和爛菜。我的人在左 近從鄉人和山中足跡間接探得，他連日在終南山裡和山下鎮甸之間晃蕩，沒幹甚麼特出之 事，除了中間搶驢子騎，在鎮東的小村村頭殺了一個鄉農，倒也沒惹事。」 　　江璟皺眉道：「搶驢殺鄉農，這還叫沒惹－－算了，算了，請繼續說。」 　　殷衡道：「但他每日總去一趟囚人的所在。」 　　江璟道：「他說了看在蒲先生份上不殺年渭娘，果然不殺。」 　　殷衡冷笑：「那種人也講信義？」 　　江璟搖頭道：「我想並非信義，是拗一口氣。」他熟知甘自凡脾性，其人殘暴乖張， 狂性發作時不可理喻，卻有一樁好處，那便是一口氣非爭不可，並不使奸，或者說懶得使 奸，倒是武林漢子的典型。 　　接著思索：「甘自凡關著年渭娘，或者是想引出蒲先生。否則以他性情，縱使是粗糠 和爛菜，他也不願費力送給俘虜吃的。終南山不是他的根據地，他若要避開年渭娘沒完沒 了的決鬥糾纏，大可遠遠向東走，回華州石堤谷去。」 　　轉眼間湯罐見底，江璟戀戀不捨，捧著一滴不剩的空陶罐，閉目感受殘餘香氣。殷衡 跳了起來：「我得走了。」 　　江璟陡然回神，睜眼說道：「等等，有一件事要與你說。那個……不大對勁。」 　　殷衡似有所悟，點頭道：「我進了兩趟銀泉山莊廚房，也覺著有件事不對頭。你先說 。」 　　江璟聽他提到廚房，心知彼此想的多半是一件事，便道：「方才莊中晚膳，我發覺莊 中的宮女，有身居宮職的司膳。這是十四兒認了的。 」 　　殷衡又點點頭：「但宮女只伺候宮裡皇族，可不是民間任意轉讓的奴婢。」 　　江璟道：「年渭娘縱然膽大妄為，以尚食局女官的假身分，帶出這批宮人－－」殷衡 接口：「也不能任意令她們轉去服侍那十四兒娘子。」 　　江璟接下去：「十四兒更無權坦然收用，無權使喚她們隨侍起居。」 　　殷衡在屏風座邊一拍：「因此那個十四兒，不是家中有親屬與皇族過從甚密。甚至， 也不是甚麼有個親屬是宗室的旁支。」 　　二人說到此處，一齊停頓互望。 　　－－十四兒的親屬本身，乃至十四兒自己，便是皇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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