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嶺散珠 (1) 　　那冷硬觸感一掐上江璟喉頭，他登時醒悟，只覺房內神秘人一切手勢、力道、身法， 無不熟悉已極，立刻垂手不動，口也閉上，鼻中卻忿忿一哼。 　　喉間的威脅果然再不進迫，離開了他皮膚，那隻手也離開了他臉。燭光驟亮，一人架 著腿，大馬金刀地坐在五步之外的屏風座上，笑吟吟地瞧著他，膝上右手三指的鋼套映著 燭光，一閃一閃，襯著眼底躍動的星芒，似在嘲弄僵立的江璟。 　　江璟繃著臉，冷冷瞪去。方才殷衡鬆開扼住他喉頭與掩住他口的兩手、飄身入座，帶 起的風息連他的衣角亦不曾揚起。但江璟元勁已成，卻察覺了他縱開前急遽發動的勁力。 　　「剛剛蠟燭都還沒點呢，你已然是這副債主臉色了。」殷衡雖未發笑聲，面色卻十足 開懷，「你在黑暗中已料到是我。」 　　江璟冷冷地道：「輕功入莊，暗器取燭，又熟知我身形，因此對這間房雖不熟悉，卻 能瞬間掩過來堵我的口，移動之際，不聞微聲。這種種本領，天下還有誰人？」 　　殷衡偏頭道：「嘖嘖，聽不出是誇我或者損我。我的暗殺本領，被你說得雞鳴狗盜之 技似的。」 　　江璟久已不聞這副油腔滑調，剎那間居然覺著有些親切。他無端被西旌之人坑了一場 ，而今陷身這詭秘山莊，只能依勢而動，弄得要和十四兒聯手，去搜救那個綁架自己的年 渭娘，好容易見到故人，真不知殷衡怎麼就不立刻安排他脫身？板著臉道：「別的雞鳴狗 盜之輩，總有氣味可循。連氣味也沒有的，人不人、鬼不鬼，便是爾等了。」 　　殷衡道：「回頭我告訴老霍你讚他，妙手調劑祛味，連大狗子也嗅不出來。」 　　江璟仍拉長著臉，問：「打傷安磨鄰、又打滅了燈的那兩枚樹果，是你所發？」 　　殷衡不知安磨鄰是何人，一轉念亦已明白，問道：「那一男一女是莊中暗衛麼？那女 郎現身掌燈，我不便再留，沒聽見你們後面的說話。」 　　江璟心道：「你若要留下偷聽，安磨鄰夫婦就是滿山搜一個時辰，也無法察覺。」他 要與西旌合作，也不管殷衡之言有幾分真假，便將自己所聞、十四兒主僕之間的談話如實 說了，他記性超凡，幾乎一字不差。要是殷衡實在偷聽了，便知自己所言非虛、誠心合作 。 　　殷衡用心聽著，嘴上卻說：「難得兄弟再敘，也不招待杯茶喝。」 　　短短兩句，江璟聽著只覺字字都大有問題，該當反駁，憋了一會，只道：「你施展輕 功，自己去廚房細細煮來便是。那些蒟蒻造的齋牛肉、齋雞腿，全是你帶了食料進廚房就 地做的罷？」 　　殷衡輕聲鼓掌，在屏風座裡一端身子，擺出了酒樓說書的架勢：「這話得從一位兩朝 官員崔安潛說起，此人從僖宗朝起做過侍郎、節度使，封過檢校司徒的散官。他才死不久 ，被今上追贈太尉，說是感其忠心。」 　　江璟一頭霧水，自己問的是殷衡做的素菜，他答的卻是一位新過世的官員，尋思難道 這位崔節使與銀泉山莊有何牽連？「十四兒說是李氏，又不像與這個崔安潛有何關係。崔 是本朝大姓，這個人亦未必與當朝宰相崔胤有關。」問殷衡：「那便如何？」 　　殷衡道：「那麼他忠在何處呢？先前韓建散了天子親軍、鬥倒一干親王那次，不是請 今上去華州遊玩了一趟嗎？這崔安潛曾隨聖駕前往，便在華州死了的。」 　　江璟愈聽愈糊塗，耐著性子聽，只盼聽出一些銀泉山莊人物的端倪。誰知殷衡接著說 ：「崔安潛以篤信釋道聞名，愛吃蔬食也出了名，他對官員請客，吃的炙豬肩、燒羊腿， 全是染了色的蒟蒻所製。我久仰此道，卻沒能結識他家廚子，只有閉門造車，自創新意。 」 　　江璟恍然大悟，殷衡東拉西扯，只不過要說蒟蒻做葷食的典故，嘆氣不語。殷衡評論 ：「我說這崔老兒也未免矯情，吃葷便吃葷、茹素便茹素，拿齋料做葷腥，算甚麼玩意？ 累得我忙碌一場。」 　　江璟不以為然：「是你自己要效仿，是你自己要忙，如何怪到崔安潛頭上？」 　　殷衡笑道：「那只好怪到你頭上了。」向窗外廚房方向瞥了一眼：「幸而這莊中廚房 鍋杓打造考究，使起來著實稱心順手。嗯，一個廚房也這般，絕非尋常排場，只怕是天下 獨一份。」 　　江璟知道他話中有話，這就要說到正題，便又問：「麥苗又是甚麼意思？」殷衡反問 ：「你說呢？」 　　江璟道：「你把穀種換了麥苗，是指與銀泉山莊有關的事態正在發展，你尚在觀望－ －所以你不打算帶我出去？」 　　殷衡皺眉攤手：「哥，你有點出息成不成，我都救過你多少回了，這回不救了。」 　　江璟一聽「不救了」，心中不禁一涼，隨即想到殷衡必有深意，便問：「那麼你進銀 泉山莊來做甚麼？」 　　殷衡笑了笑，突然換了嚴肅面色：「若我說我來殺那個十四兒，你在人家裡住了這麼 久，心疼不？」 　　江璟心頭一顫，脫口道：「我…我心疼甚……不，不，你無緣無故，殺她做甚麼？」 知道殷衡與自己雖尚稱親善，但西旌要殺人，只不過眼一眨、手一翻的事，更不會來向他 交代緣由。殷衡等人若領了密令，十個銀泉山莊也得滅了才罷休。他愈想愈發怵，追問： 「西旌已查明了她身份麼？」 　　殷衡搖頭：「不曾，這要仰仗你查探。你這些日子不是時時留心著嗎？等你查到了， 我再來殺。」 　　江璟不理會他最後那句，前幾句卻無法反駁，這倒好，自己當真受西旌之託探事來了 。冷笑道：「我和她一照面，就被她認定是西旌中人，沒有這樣窩囊的探子。錢九命他們 在哪裡？」提起錢九命等人，止不住地怨氣滿腹。 　　殷衡掠過一抹憂色，聳肩道：「因此你不能一直待在這兒。」 　　江璟心想：「無頭無腦的，甚麼話？他說『因此』，錢九命他們在哪裡，和我能不能 待在莊中有甚麼相干？」瞧殷衡臉色，確然是心有掛慮的模樣，他此刻不說，自己又不能 立即去到錢九命等人面前，運使元勁把他們痛打一頓。改口問：「好罷，事態正在發展， 你查到甚麼了？」 　　殷衡招手要他坐下。那屏風座既闊且深，他雖佔著老大一塊地兒，江璟卻也舒適地在 另一頭落座。江璟想了想，終於還是斟了兩杯冷茶。 　　殷衡喝了一口，叫道：「天柱貢茶，好！」掏出懷裡一封書信遞了過來，江璟自己喝 著茶，順手接過。這神秘山莊的待客廂房，頃刻間成了西旌大宅的寢室。 　　信函封皮細涼而硬韌，江璟抽出信來，信紙綿柔光潔，暗嘆一聲：「這些是甚麼紙？ 真佳妙也。」 　　殷衡在旁，瞧著他指尖撫觸紙張，知道這書生毛病又犯，道：「信封是竹紙，信紙是 宣州檀皮紙。」 　　江璟道：「我們南方人曉得竹料之性，竹紙通常脆而易裂，更不耐存放，算不得好紙 。但這信封－－」 　　殷衡道：「不錯，這枚信封的竹紙質地堅韌並具，因此是巧手紙匠所造。信封也罷了 ，這宣州紙……」壓低了聲音：「可是貢紙。」故作神秘，表情卻也沒甚麼認真。 　　江璟嘀咕：「此莊來歷，真是……真是……」「真是」如何，說不上來。昔年他跟著 師父進官府報告礦務，伺候在旁，曾見過一封用宣州紙所寫的刺史來函，但也就見過那一 次，其他刺史文書也都只用藤紙，可見就連刺史的書房也未必常備這樣的上品。 　　只見信上墨跡清雅、行書遒健，不過寥寥數語： 　　「爾言若確，則周兄性擬狼梟，余心寒甚，爾當助余斷其反念。然事涉宗室，務須謹 慎從事。兄字。」 　　江璟反覆看了三遍，不自禁地心中打突。這二行簡單之極的信究竟指的是甚麼、寫信 的是甚麼人，他此刻尚未能知，卻由「宗室」二字知道，銀泉山莊暗中所謀，必是震動京 畿的絕大事體。他轉頭望向殷衡，殷衡眼神在問：「你怎麼說？」 　　江璟窒了一下，講出來的卻是：「是同一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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