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6) 　　黃六十一引著江璟來到西南角一座小屋。屋子雖僅有一間房大小，也只開了個單扇木 門，但屋頂也覆了綠色琉璃瓦，成色頗不含糊，在廊角的燈籠下泛著瑩瑩柔光。 　　江璟一直在暗地嘀咕，不知所謂「沐浴應用物事用妳們的便是」是怎麼一回事，走入 屋中又見四壁砌著青石，心裡更是一涼。石材雖好，偏偏壞就壞在這是好石材，令得室中 一片陰冷。方才穿過院子時，他已瞧見天空雨雲聚集，知道春夜天候多變，山中更常落驟 雨，一會兒要真下起雨，在這冰冷的石室裡洗澡，真不知是何等光景。 　　「也罷，她肯讓我在莊中特設的屋子沐浴，已算得禮遇，讓我在石壁間洗涼水，又算 得甚麼？要是年渭娘回來了，只怕要叫我滾進外邊大湖裡去洗。」 　　屋內空蕩蕩的，簡單地擺著幾張小凳、幾座木架，此外是一座屏風，不見浴桶。黃六 十一走到門外，聽另一名宮女說了幾句，回進來向江璟道：「十四娘傳了話，說客人是南 方人，不慣北方山中春寒，吩咐給客人備沐浴熱湯。客人稍候片刻，熱湯這就備妥。」 　　江璟微微一呆，心裡不由得慌了慌，連忙道謝。黃六十一逕去忙碌。 　　江璟輕嘆一聲，胸中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似有些甜、有些苦，又酸酸地不是味兒：「 原來她連這個也想到了，我卻一再揣測她心存惡意。她……她在林中受的傷，我是償還不 起的了。」只覺那少女處處透著詭秘，雖說脾氣大了些，心腸卻似尚算是良善，無愧其天 人姿容。他顛來倒去地推想她家世，又總不得要領。 　　過了盞茶時分，江璟立在石壁之間，聽得屋外飄起細細的雨聲，窗中山風吹入，果然 涼沁沁的。忽覺屋門處暖意襲來，只見一陣氤氳水汽從門口漫入，兩個宮女扛著一根擔， 將擔子下吊著的一隻雙耳大浴桶放到屏風之後。接著四名宮女輪番進屋，手中提著大酒注 子一般的銅器，四隻注子往桶中一道道傾注熱湯，裝滿了一隻大桶子。 　　黃六十一關嚴了窗子、垂下了錦帷。錦帷甚厚，一放下來，熱湯暖氣不多久已縈繞室 中，把深山春雨的寒意驅散殆盡。 　　江璟生平哪見過這般陣仗？無事可做，傻站著瞧宮女們忙活。他到西旌大宅時天候仍 寒，當真如十四兒所料，難以適應北方寒冷，卻只有涼水可沐浴。眼看殷衡、霍齡、郭奴 兒等人不拿洗冷水當回事，也不知是否慣居北方，又或者那些傢伙本就皮糙肉厚？有時他 冷得狠了，還得偷打院中井水，覷著封祁不在廚下，躡手躡腳地燒火烹湯。亦知自己為全 宅所監視，西旌之人定在暗中笑他。 　　突然想到：「澡豆呢？」沒有澡豆，沐浴便難以徹底，那又何須這樣大費周章？還不 如在屋外大湖裡游一圈完事。想出言詢問，又有些發窘。突然間，鼻中竄入一陣其濃無比 又極為熟悉的花香，燻得他一個噴嚏猛打出來。 　　他面色更窘，舉袖揉了揉鼻頭，只見屋門開處，黃六十一捧了一隻窄口圓肚的雕花小 銅罐進來，罐口綴飾玉石，濃香正是從罐中發出。常人嗅來，或者只覺小罐中飄出香氣， 江璟卻差點沒被燻得頭暈腦脹。 　　他辨出香氣中多重花香掩蓋的藥材與油脂之味，隱隱有不好的預感，驚問：「這是甚 麼？」 　　果然黃六十一答道：「這便是我等用的澡豆了。」將澡豆罐放在浴桶旁的凳子上，又 從臂間解下兩條潔白的細棉巾，搭在木架。棉巾揚過空中，江璟又是一個噴嚏打出，彷彿 跌進了怒放的百花叢。 　　罐中澡豆、架上棉巾，均是花香極濃，正正是江璟在那長坡聞得熟了的香氣，在他心 中，這香氣儼然已是群宮女的表記。這時他已明白：莊中從無男賓，他要在莊中沐浴，又 絕不能用十四兒的沐浴之物，而他身份較閹人護衛尊貴，自然只能用宮女的物事了。 　　苦笑心想：「原來除了香髮油、香脂粉，她們用的澡豆和巾子也是這氣味，無怪得所 到之處香氣沖天。糟了……我一用之下，豈不變作她們的一員？」 　　他腹中飢餓，急於洗罷進餐，等宮女退出，快手快腳地便脫衣躍入桶中，記著十四兒 的話，將外袍留在屏風外的凳上，由得宮女拿去量度。蒸汽繚繞間，忽覺似有甚麼疑惑之 事掠過腦際，也不及多想，愁眉苦臉地在花香裡洗完了澡，探頭一張，那件髒兮兮又勾破 了好幾個窟窿的客商袍子已被送回。 　　他執起香巾，憋著氣抹乾了頭身，仍穿上一身髒衣，這才發現衣服雖來不及清洗，那 些窟窿卻已縫補。他一言不發地走到屋外，黃六十一掌起燈，帶著他走回前院。 　　雨絲稀疏，打在新洗淨的髮身之上，暢涼難以言喻。忽然間又冒起那疑惑之感，他在 手臂上一嗅，恍然大悟。 　　原來方才沐浴時，自己疑惑的是：莊中留守的宮女身上花香甚淡，聞來像是自同伴身 上沾染而來，但她們用的澡豆和巾子均帶有濃香，卻是怎麼回事？這時舉臂聞見自己皮膚 淡淡香氣，便明白莊中宮女並未使用香油，而澡豆等物的氣息只在使用時芬芳，浴後即散 逸，於常人而言氣味極淡，也就不擾亂廳堂禮賓的名貴香料氣息。 　　就是苦了江璟，即使氣味僅在肌膚留存，他聞來仍十分鮮明。值得慶幸的是旁人多半 聞不見，自己還未算變成宮女一員。 　　池旁的攢尖小亭已設了兩席，兩張石凳上鋪著緞子，簷角掛著串串綵燈。雨水漸密， 宮女們紛紛打起傘，退到亭子旁的廊下，亭中只留一名宮女，提著茶注子伺候。 　　江璟走入亭中，亭外雨幕，遠山夜霧，遠近茫茫如煙，惟見亭中一抹柳黃亮眼，十四 兒正憑欄凝思。 　　江璟來到她身外，她只淡淡掃他一眼。兩人均似欲言又止，相對行了一禮，十四兒便 逕自入席。 　　斯情斯景，疑幻疑真。江璟迷濛了短短時間，到底捱不了餐食誘惑，目光轉而落在石 桌面。 　　桌面是四個盛著菜餚的碧綠琉璃大碗、兩隻小巧漆蓋碗、一具淡黃琉璃方樽、一套白 瓷杯具。這等精細器皿，江璟本在西旌大宅瞧慣了的，但這幾盞器具乍一入眼，他也不禁 一怔。琉璃質地如夢似幻，剔透直追水晶，綠碗平滑如鏡，黃樽浮凸著瑞草祥鳥紋路。一 旁是瓷杯如蛋殼也似的細白表面，漆碗則曖曖含光。諸物交錯輝映之下，桌面浮著一層似 有若無的朦朧光暈。 　　話說當時所稱的琉璃，實有不少是後世所稱的「玻璃」，到了後世極其普遍，億萬民 家均用，在當時卻絕非民間凡物。此去又過了二三十年，一個隱而不顯的江湖秘辛揭將開 來：原來西旌江就還的詭秘出身，便與西域遠邦玻璃匠人的一個後代有關，因而他身懷器 械絕學，雖壯年早逝，仍為西旌奠下器械根基。凡此全是後話，表過便是。 　　倘若入席之人不是江璟，定要大嘆可惜：這樣貴重脫俗的器皿，怎盛得粗茶淡飯？但 江璟才到亭中，香氣繞鼻，已是心神俱醉。在他眼中，倘若這是粗茶淡飯，世間更何須山 珍海味！ 　　四式菜餚均極簡單，一式便是山蘑菇，曾令江璟在廳中嗅得大為失態。瞧那色澤，只 不過薄施黑豉之類，提起了鮮味，同時嗅到一陣淡淡辛香，當是胡椒。胡椒本是當時珍物 ，但自從他結識了殷衡，這一味西域香料對他而言也已是老朋友。另外是一碗混著幾縷新 韭的涼拌苜蓿、一碗薺菜豆腐、一碗蔥白炒雞蛋。 　　四品菜式無一不是素淡至極，而又無一不是雅致絕倫。蔥、韭、薺菜皆是春日菜蔬， 正當時令，翠綠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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