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4) 　　江璟忙道：「在下投入西旌，貢獻…那個貢獻一己之才，絕無亡命行刺之志。」 　　十四兒透了口氣，神態大舒，瞧向他的眼神更加友善，點頭道：「這樣很好。閣下歇 馬寒舍，我原要邀客進餐，但要是讓我知道你為西旌殺過人、做過那等腌臢勾當，別說用 膳，就連一應過宿事宜，也得另辦了。」說道「腌臢勾當」時，眉眼間極顯鄙夷。 　　此時天色早已黑盡，這時辰在江南岳陽門別說吃晚飯，連鍋碗也刷完晾乾了。就算在 西旌，眾人行事詭秘、食宿無定，但江璟寄居其中，除了這趟出行，其餘日子的飯吃得倒 是挺規律的，每日黃昏郭奴兒提著食籃的身影、食籃裡封祁所做飯菜的氣息，不覺間已成 了他的定心石。聽說受困在這山莊裡有飯吃，不禁大喜，剎那間，三個念頭浮現： 　　「她明知我是『跟著王渡記賬』的，卻還問我曾否殺人，可見年渭娘不知道西旌赤牌 子與青牌子分途的規矩。」 　　「怪了，年渭娘手上不知多少人命，十四兒自己也練了一件厲害兵刃，要出殺招可有 多容易，怎麼這般憎恨殺人？」 　　最後卻想：「原來殷二寶來到這兒是沒飯吃的。所謂『過宿事宜另辦』，聽上去也很 不妙，說不定真像是對待狗子一樣，鎖在院中露宿。」 　　十四兒沉吟：「你在王渡手下……」 　　江璟不知她思索何事，心念一動，補充道：「機密度支，在下絕不得與聞。在下獲准 過手的，只不過一些買糧買菜的流水。西旌……那個，吃飯的口多，因此王渡師傅要招人 進去，記買菜的賬。」 　　他生怕十四兒探問西旌何時支出了多少錢銀、收買了哪方人物，又或者收買甚麼人去 協力布置殺人機關等等，先行把門堵上了。最後兩句不免幼稚，王渡哪裡會為了需要人手 記賬，隨便往秘宅裡招人？ 　　招募手下記賬云云，雖與王渡的作風不合，這一番話卻另有關鍵，而且理據十分堅實 －－江璟是當真記賬長大的，因此深知：審閱賬目度支，便可盡覽一個門派的籌劃與實績 ，甚至門派中是否有人暗立山頭，爾虞我詐。即使是細瑣的流水，行家拿到了手，亦能據 以看出一門一派之興廢，想來西旌不外如是。因此，王渡管賬時若是真有手下，仍必須親 手打理涉及西旌刺探和殺戮的收支，交辦手下的只可是採辦瑣物的流水。 　　如此說來，糧菜流水亦能透露西旌內部要人之間的關係，不能輕易外洩，但其機密層 級究竟已屬最低。江璟既然冒認是西旌裡的賬房小子，便以冒一個最低階的身份為佳。「 她可別問我西旌每半月趕集的買菜錢幾何，我連西旌有多少口吃飯也不知道。」 　　十四兒蹙了一下眉，也不知是否解得箇中深意。 　　江璟鑒貌辨色，鬆口氣，忖道：「看來她不懂得賬目的道理，我可別反倒提醒了她， 讓年渭娘去刺探西旌的賬本－－不對，我又不是西旌的人，年渭娘窺得西旌秘密去對付麥 姥姥，關我何事？提醒了她，打甚麼緊？」 　　十四兒想了想，才道：「在江南做賬，乃是良民營生，投入西旌有甚麼好？」語畢， 鼻中輕輕地哼了聲。那只是極輕的一哼，無損其端莊，但不滿與輕蔑表露無遺，倘若哼那 一聲的是封祁，早已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江璟心道：「妳姑姑為了迴空訣，冒用假身份混入皇宮做女官，又在宮門焚燬時竊取 物事，難道就是良民營生了？」 　　投入西旌有甚麼好，這倒不易回答。他在甘自凡面前冒充西旌中人，甘自凡對他說過 那麼多話，可從不曾有此一問，十四兒卻查起了他來歷。他毫無扯謊的準備，若說為了錢 財，難免使十四兒瞧低；但要不是為了錢財，難道說仰慕李茂貞父子威風？ 　　倘若問他的是旁人，說不定他便這樣搪塞過去，但問他的是一個出塵絕色、身世神秘 的少女－－「我到底沒有見過李茂貞、李繼徽，萬一他父子實為卑鄙小人，我在她眼內就 十分不堪。就算他們真乃梟雄，亦始終是囂狂之臣，仰慕他們，在她面前也沒甚麼光采。 」 　　沉吟良久，只覺十四兒目光逼視，幾乎想搬出實情：「我是跟人打賭輸了，身不由己 。」支吾道：「在下，在下自幼在江南，對兩京十分神往，那個……奈何出身微賤，苦無 離籍他去的憑仗。然後……後來……岳州來了一個……人，他，他是……」 　　他絞盡腦汁，要把殷衡潛入岳陽門的經過變造一番。本來他口才雖差，卻有一樁殊不 磊落的本領，那便是虛言杜撰，從老實巴交的臉上說出來，更顯得可信。但這時顧慮十四 兒眼光，編起謊來免不得諸多掣肘。 　　十四兒追問：「誰？是西旌的甚麼人？」 　　「他是…是西旌的，到南方尋訪……」江璟靈光一閃：「對了，王渡師傅要他尋訪可 造之材，收為部下。那人正好……不是正好，他恰巧到南方追蹤崔胤。崔胤乃是－－」 　　他料想十四兒未必知道宰相崔胤，正待順口一提，十四兒卻神色大動：「崔相出鎮湖 南那次，你們果然派了人跟著，好大的膽！是姓殷的還是姓呂、姓文？」 　　江璟暗地大吃一驚：「她二人非但留心西旌之事，更緊盯朝臣動向！年渭娘一個『尚 食局女官』，留心當朝宰相到外州出鎮的事，所圖何來？年渭娘曉得許多青派的人，還告 訴了她姪女，本來亦甚可疑，但與留心崔胤動向相較之下，倒是沒甚麼可怪了。」反問： 「這幾個人，妳又如何曉得？」 　　「你不用多心，」十四兒面色不豫，冷冷答道，「我問的那三人，皆出武林，我等習 武者自然知曉。『登危崖刀』呂長樓、『滾扇刀』文玄緒，早年在江湖都有名號；殷衡是 麥苓洲的單傳徒兒，『神蛾月姥』名聲赫赫。這三人十多年前從江湖上銷聲匿跡，江湖上 的閒人將藩鎮間的刺殺案與這幾人聯繫起來，便傳說日廣。」 　　江璟心想：「她說『你不用多心』，正是怕我深思，因此她這番話只道了一半實情。 甘自凡這老江湖就未必知道呂長樓和文玄緒投入了西旌。另一半實情是甚麼，這刻還瞧不 出來。」悶聲不語。 　　十四兒繼續追問：「去江南的是哪一人？他便為王渡招攬了你麼？然則你入西旌，竟 未足週年。」 　　江璟答非所問：「唔……妳說的那幾人，可全是…全是殺過人的。妳憎恨殺戮之事， 在下擔保，無論接引在下的人做過甚麼，在下的手上可絕無血腥。」 　　原來他擔心少停開飯，十四兒突然想起招攬他的是犯過藩鎮刺殺案之人，半路將自己 攆下席去，不如先行試探，然後想法子撇清，好讓一頓飯吃得安樂些。此刻他饑腸轆轆， 整個腦袋充斥的，只有對山莊中餐食的無限想像，一切打算，全為了舒服吃飯。 　　十四兒哪裡知道他這份心思，道：「我何曾說過我憎恨殺戮之事？只有一樁可恨，死 於藩鎮鬥爭之人，生前早已其罪當斬，而其親族當流－－」 　　「流」便是流放，江璟聽得大奇，暗想：「藩鎮殺藩鎮，就連年渭娘那假女官也扯不 上干係，她發甚麼怒？」睜大了眼，望著她面上忿忿之色。 　　只聽十四兒續道：「……他們不死於朝律軍法，而死於利欲權勢之爭，不但殊無可憫 ，朝廷還該將其屍梟首示眾！我憎恨的，是藩鎮相殘，於外則耗損邊防元氣，於內則悖亂 朝綱！」 　　江璟聽她恨意極重，更是駭異。二人見面以來，他首度見到這冰清玉潔、不沾半點塵 世濁俗的人兒表露出如此激烈心情，尋思：「此言全出於一片為國的公忠大義，就連師父 也未必對朝局如此痛惜。這是怎麼一回事？」 　　「師父常說：『北方日亂，只憐百姓多艱，我等苟安小民，讀書無用，能為得地方百 姓一分是一分罷啦！』反倒是年渭娘的姪女，竟去關切起國政邊防？」 　　－－若說這全出於年渭娘之教，年渭娘對朝廷秉持如此忠心，簡直匪夷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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