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9) 他又試探著問：「這可是年大姑的莊子？這莊名……是大姑起的？」半點也不信。 十四兒躊躇一會，只乾脆地答了一個字：「不。」 江璟追問：「可是十四娘子府上產業？」十四兒卻冷冷地說：「多問無益。」 江璟側頭看她，幾許晚霞殘光照著她衣裙上的污穢與皺摺，想她肢體不知受了怎樣的傷， 心中又軟了，便默然前行，目光仍難以從「銀泉山莊」四字移開，腦中止不住地揣測題匾 者的來歷。 來到莊前，見圍牆牆頭甚闊，頂上綠瓦晶瑩，乃是包圍山莊的四方迴廊，造工精巧。這樣 迴廊與牆相接的院落，江璟極為熟悉，西旌宅院便是這般，別有一番幽靜。原來當時的新 造居宅，已有不少未建迴廊，僅有四方圍牆，牆內另建許多房屋、合攏成圍，那類晚近出 現的宅院式樣一直傳到後世，稱為「合院」，有三合也有四合，官民皆用，造工可儉可富 ，在岳州他便見過不少。看這山莊的門牆瓦簷顏色都新，絕非百十年前的老宅，卻如西旌 大宅那樣迴廊深幽，是以別具昔時風味。 莊前無人守衛。一陣微風拂面，江璟鼻中傳入一陣熟悉的香味：「是年渭娘手下宮女愛用 的香油。不知莊內除了宮女，有無高手護院？」 十四兒左手一抬，一串鈴聲突然從她白玉一般的手掌中發出，其聲悅耳，卻也不怎麼響亮 。江璟要留意她怎樣開門，一直注目她的舉動，見她搖動的是一枚金鈴，搖響之後，立即 收入腰囊。 鈴聲過處，大門緩緩而開。六個少女拉開了門，齊聲恭喚：「十四娘子。」退在兩旁，疊 手屈膝，等候主賓兩人入內。 諸少女並無蒙面，江璟便看得真切，她們的年歲約略便如年渭娘手下宮女，均在十八九之 間。各人身穿村女粗著，腳上也套著草鞋，從衣到鞋，式樣劃一，色彩質地與山下那群宮 女的海棠紅裙兒雖是大相徑庭，全體一色的規矩則並無二致。 江璟與她們站得近了，聞出她們身上並無香油，只不過從甚麼沾染而來。但瞧她們儀態神 情，無不受過極嚴謹的規訓，年紀與身段又如她們的衣著一般，均一得蔚為奇觀。見她們 對十四兒狀貌誠敬，無疑亦是宮女。況且她們雖未用香油，身上卻染著山下那群同伴的香 味，早被江璟隔著莊門嗅到，身份是賴也賴不掉了。 「她們並未佩有雙劍，動武毫無優勢。」江璟又尋思，「最難纏的，還是十四兒的軟劍， 她的迴空訣練得較宮女高明太多，天資更勝年渭娘。少停我入莊流連片時，償了我賠罪的 心意，便要走了，這些宮女攔不住我。嗯，但願在莊中尋到一根可作長棍之物。」 念頭方定，目光移轉，東面莊牆遠處忽然掩來一大片黑影，邊緣閃著白芒。接著，這一頭 的三株大槐樹之後冒出一片同樣大的黑影，邊緣亦閃著點點白芒。莊門燈籠透入的光輝之 中，兩片大烏雲般的物事蔓延接近，在莊牆某處略一交接，便即交錯離去。 江璟望向西首，只見西首莊牆下也有兩大片黑影，行藏與東首的「烏雲」一模一樣，節奏 儼然。不一忽兒，四片黑影邊緣的白芒徹底在牆畔隱沒。 此事描敘起來十分玄乎，其實在武人眼裡看出來，哪有甚麼稀奇？那是四批練家子身著黑 衣，整齊劃一地在莊牆邊巡守交會。而那點點白芒，便是他們手中挺舉之長兵刃的刃鋒反 映了燈光。只因暮色已合，看上去格外神秘。 諸人面貌隱藏在圍牆的暗影裡，但看那動作和兵刃，十之八九是聽命於年渭娘的宮中閹人 。此莊是年渭娘和十四兒兩個女子的居所，兩女均未婚嫁，一個乖戾偏激、一個端莊清貴 ，又能調動許多宮人，自然是以閹人作護衛最佳。 江璟心中一涼，看來這莊子裡，明面上接待主賓、操持雜務的，是武力低微的宮女，暗地 裡卻是大批閹人在交叉巡防。雖說年渭娘手下閹人並未如宮女般練有粗淺的迴空訣，但人 多勢眾、手握長槍、畫戟等長兵，兼且巡防秩序十分嚴整。他想起閹人夜襲岳陽門的狠勁 ，看這光景，好漢敵不過人多，自己是練兵刃的，徒手搏鬥遠不如殷衡，更不如蒲寄淵， 空著兩隻手只怕連好漢也當不成，硬闖似非上策。 嶺上夜色一下子變得其黑如墨，江璟猶自舉棋未定，已徹底陷身這華麗中透著詭秘的境地 ，只聽見莊外沙沙的松間風聲。 十四兒轉過身來，正面朝著江璟，纖手向主堂大門一伸，意示肅客，幾個宮女娉娉婷婷地 提燈領路。江璟眼看自己要繫著狗繩進入主堂，大辱斯文，指了指項圈。十四兒淡淡地道 ：「少停入屋，立刻為貴客除下。」 江璟瞧著她毫不妥協的面色，心道：「好個十四娘，這個『貴』字，妳說來也不尷尬？古 往今來，豈有尊人為貴而以狗繩迎之者哉？」面上卻泰然自若，跟著宮女走向主屋。十四 兒墮後半步相隨，禮數不缺，手裡仍牢牢抓著那「狗繩」的皮環。 莊外夜色蒼茫，眼前燈籠光輝卻是溫暖浮動，從東西兩側的廊廡掛出去，匯聚在腳下一條 寬闊道路之底的主堂檐下。主堂與此處之間立著兩堵白牆。牆上一遠一近兩道門，洞開迎 賓，堂皇坦蕩；道路兩旁砌著白石，卻又溫潤可人。 一陣混著花香的水氣飄來，江璟立時便嗅到了。又聽東北面隱約傳來水聲，他順著瞧去， 樹影婆娑間似有一座小亭，亭頂尖尖，想來彼處有池塘花園，小亭憑水而建。 江璟在長安看慣了奢侈的第宅，而西旌大宅沉靜肅穆，與京城第宅相較，已是品味極高， 但再與這座銀泉山莊一比，竟相形見絀。他在西旌起居已慣的那些園林和屋廊，登時冒出 一股炫示豪奢的驕氣來，豈及得上這山莊風度超然？此莊並無分毫張揚奢侈的作派，但從 牆頭片片琉璃瓦，到檐下層層斗拱，再到路旁顆顆鋪石，工藝無不妙至毫纖，令他遊目四 望之際，不自禁地心生崇敬。 構築此莊時，曾有多少人嘔心瀝血，貫注妙手匠心？彷彿他們畢生志業，只是造好這一座 山莊。 甚麼樣的勢力能召集如許高明工匠，讓他們投注如此心血？這不過是深山裡一座無名別業 罷了。縱使年渭娘在宮中偽冒女官，能令閹人宮女前仆後繼地效死，似乎視宮人名籍管轄 如無物，不怕有司查核，卻也萬萬不該有如此權勢…… 思緒紛湧之際，已踏入主堂。 十四兒使個眼色，一名宮女走上前來，除下了江璟頸中項圈，捋了捋繩環，收入裙旁囊中 。江璟斜望了一眼，這繩環一收，總算解除了自己大半天來的尖刺傷頸之險。看十四兒倒 是神色坦然，心想：「在她眼裡，橫豎我已在更難逃脫的桎梏之中。」 隨即走出另一名宮女，手持傷藥，要來替江璟塗敷。香油味兒撲面襲來，一隻手輕輕扶上 了他後頸，江璟閃身避開：「我自己來，不敢勞煩。」 當時男女之防雖說遠不如後世嚴謹，但江璟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年，生平若與女子肌膚相接 又並非動武，僅止於楊杞蓉、應雙緹這兩個視若親人之人。那夜西旌吃「行前酒」，臂膀 隔著衣服碰上了封祁柔軟的身子，令他至今想起，依然面熱心跳，莫名地羞慚。那宮女雙 手雖是做慣了活計的粗糙模樣，總是少女，近身便摸，真把他嚇得不輕。 那宮女一呆，十四兒不置可否，她只有把傷藥遞到江璟手中。眾宮女隨即散入屋內四角， 只聽衣裙摩娑，從牆後走廊離去，堂上只剩了江璟和十四兒。 燈燭光輝之下，十四兒華服上的髒污更加刺目，江璟又瞥見她手背和前額有淡淡擦傷，歉 疚之意更甚，囁嚅一會：「她們見到妳這樣，怎不服侍？」卻也問得十分在理。 十四兒道：「我和姑姑出外行走，不許她們多問。若要她們幫手，自會傳召。江郎要治傷 ，請寬坐自便。」向屏風前的客座擺了擺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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