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8) 　　 　　 　　車外暮色漸落，陽光隱到了山峰背後，馬車從一條嶺間彎路盤旋而上，瞧來那山莊 位於嶺上。 　　路徑雖是盤旋，馬車卻較之前平穩許多，似乎此處路面格外平整。江璟把頭伸出窗 外，低頭一看，果真如此，雖不如當日在蜀道所見的百年官道那般平坦堅實，也可看出 此路必定曾耗了一番人力物力修整。 　　又回想，途上果然經過了八道山澗，卻均架得有橋，其中還有兩道是石橋。就算這 趟當真駕馬，也絕無甚麼馬匹越過山澗、令他項圈刺頸的顧慮。他一路早在疑惑，這時 便向前揭開車帷，明知十四兒看不見，仍衝著她背影行了一禮，嘆道：「在下癡頑魯莽 ，不知山澗上有橋，這廂再給妳賠不是了。」 　　十四兒哼了聲，答得直截：「你只問山澗，可也沒問橋啊。」 　　江璟語塞，總覺得這話哪裡不對，卻又無法反駁。摸了摸腦門，忍不住對另一件事的 好奇之心，問道：「此來道路無論寬狹，總修整得極好，像是官府所修，但這山間如此荒 僻，又何必修路和造橋？」 　　十四兒道：「終南是京師之地，築路造橋甚是平常。」 　　江璟不以為然：「這裡山多田少，也沒有驛站，一路行來只見到幾個樵子，道路並沒 有供車馬運輸或傳信的用處，怎麼要築路造橋？莫非這真是官府修作？」 　　十四兒頓了頓，似乎難以回答，一會兒才說：「或者官府確實有車馬運行之需呢？」 聲音一反常態，聽上去不知怎地有些心虛。 　　江璟出身樸實民家，一聽便皺起眉：「我瞧不出。募民從軍、差役工事，總得有個說 法。這些路和橋距長安這麼近，唔，我看十有八九是為了長安貴人遊覽而修。」 　　十四兒沉默片刻，說道：「這些道路存在已久，總有數十年乃至百年之久了，早在我 生下前已造好－－」 　　江璟心下好生奇怪：「這也沒錯，但是又關她甚麼事？官府修路，又不是她頒的令。 這話真是無頭無腦之至。」自己居然有嫌他人說話無頭無腦的時候，也真稀奇。 　　只聽十四兒續道：「因此我並不知當初修路的緣由。倘若……真如你所說，你怎麼 想？」 　　江璟不假思索，立刻道：「築路要人力，歷年維持整修也要人力，當前官府募兵差 遣，常常是臨時有了個名目便強行徵召，京兆之地的『公家』名目更多。然而關中百姓 苦難多年，農丁寥落，百姓要維持家中一塊畸零田地，尚且自顧不暇。因此這是對百姓 之苦雪上加霜，把已遭剝削殆盡的百姓勞力，用在了無關痛癢之處！」 　　他平日開口，笑話百出，一旦專心致志地論起自己在意的理，便如抒懷作文，江河 滔滔，各方各面都照顧到了。這番話，不單出於他怪異的稟賦，更因為他北來數千里看 了無數慘況，又親眼目睹長安權貴猶在朱門幻夢中浮沉，安然享用著廣大苦民的供養， 一股不解與不平之氣積壓過甚。 　　十四兒不答，又隔了片刻，忽然發出一聲極輕的慨嘆。 　　但見暮色與雲霧同時漸濃，十四兒長聲噓停了馬，車輪聲戛然而止，已到了地方。 　　江璟尋思：「這山莊原來這樣遠。她早就曉得我們抵達時已近黃昏，日落之前年渭 娘根本不會回來。那麼我怎生藉詞離去才好？」 　　他再度揭開車帷，景色入眼，頃刻間怦然心動。好一座畫中翠嶺！ 　　嶺上十分廣闊，疏疏落落地立著幾十株松、杉、柏之屬，遒勁指天；草地卻是輕柔 誘人，像一床能教人甜夢難醒的褥子，晚風吹來，草地上的花香乍淡乍濃。此嶺極目蔥 翠，雖在暮色之中，猶是滿眼鮮嫩。 　　江璟躍下地來，怔怔地四望，幾乎忘記要捏著那項圈，所幸十四兒手中皮環並不收 束。他置身桃源仙鄉，只道身在幻夢，一時連頸邊的威脅也忘了。 　　山嶺一端，是一幅延伸而出的斷崖，遠遠的另一端接著一道奇石嶙峋的摩天石崖。 從馬車沿山路上嶺以來，江璟一路聽見水聲，愈高愈響，這時看得清清楚楚，水聲來自 石崖上一道瀑布。崖頂本來只有稀疏幾條白練掛石，別致秀雅，漸漸地水流愈匯愈大， 在翠嶺之上蓄出一窪清池，池中又分出一道瀑布，續向嶺下奔騰。天黑得快，嶺上四野 已然黯淡，但那池面旁接摩天石崖，地勢略高，仍映著些許山外泛進來的霞光，絕美不 可方物。 　　身後有人踏草窸窣，他回轉身，見十四兒已向一座莊子走去。那莊子的形制色彩， 皆是樸實中見匠心，本來也頗為美觀，但建造在這遺世絕俗的翠嶺，便顯得理所當然， 他竟到這時方始留意。 　　大門和圍牆已點上一列燈籠，相距雖遠，仍可見大門左右兩道粗大豎柱，兩個柱頭 漆色烏黑光耀，在夜色中被燈籠照映，剪影崢嶸，雖看不清細部，亦可想像上面的繁複 雕花。 　　江璟看見那柱頭，微微一愣，剛剛想到甚麼，在黯藍色的天空下又見到莊中深處的 主堂屋頂，形作歇山，氣度舒緩而兼高華，更是驚詫。 　　那主堂並不甚高，僅有單檐，亦無閣樓，屋頂雖宏偉，屋子的形貌簡潔厚重，絕無 鋪張之感；只不過位在深處，並非開門可見。圍牆內隱約還有些屋子，屋頂便是樸實中 見婉約的黑瓦懸山了。 　　江璟暗暗估計：「此莊約有三進，廳堂不過五間大小。」念頭紛至沓來：「可是， 歇山頂、烏頭門，全是官宦高門才准建造的式樣。雖說西旌宅子的式樣也大大地僭越， 又住了一群絕不能被朝廷查出的人，但李茂貞料必有規避官署查察的法子。而年渭娘又 有甚麼權勢？她膽敢在京城腳下造這樣的別業，而且還…還從終南山俯瞰長安！縱使她 在內宮供職，門路必多，這……也未免厲害了些。」 　　疑慮之間，頸中項圈不斷牽動。他呼了口氣，道：「十四娘子，在下拜莊，儀貌須 正。箍著這狗繩……這個……這個，未免有妨儀貌罷。」 　　十四兒回過頭來，昏暗的天色中，江璟似乎見到她白玉一樣的臉頰又動了一動，彷 彿又在忍笑。只見她挑釁似地說道：「心正則儀貌端，何必介懷身外之物？」 　　江璟心想：「這種話，她姑姑再投胎一次也說不出。這對姑姪，真是怪異莫名。」 臉紅了紅，知道她不把自己牽狗子一樣牽到莊中、關上大門，是決計不會解開項圈的了 。倘若對手不是這少女而是西旌眾人，他多半要像那日揚言脫褲拉屎一樣，使出極端手 段來，但面對如此人品，自己又於心有愧，只有摸鼻子認栽。 　　兩人繼續默默前行。門旁一塊立匾躍入江璟眼簾，書的是「銀泉山莊」，翠嶺銀泉 ，名實相符。當時名門富戶喜用立匾，這塊木匾做工十分古樸，猶如從深山拾來的一條 滄桑古木，野趣橫生。這時門柱雕刻已約略可見，是些日月花草的清雅紋樣，與匾身相 映，極有蒼山閒居之妙。 　　江璟目光一對上題字，又是一凜：「這字大有門道。」 　　原來那四字筆法乍看圓柔純厚，他卻察覺筆劃間藏著一股躍躍欲動之機，多看一眼 ，更感覺筆畫間架透著奇特的不平氣息。無論是欲動之機，抑或不平之氣，皆與「銀泉 山莊」四個題在桃源隱莊的字極為不符。 　　江璟愈看愈奇，再品兩眼，只覺四個大字已化成刀槍弓弩，奮奮然似欲破匾飛出。 　　江璟身為武人而讀書習字，練的是長大剛猛的棍，讀的是溫柔敦厚的詩書，又初學 迴空訣，對高深的勁力運使已稍有了心得，因此他瞧得出，那四字絕非練武之人所寫。 四字之所以如此奇特，並非書寫之人身有武功。所謂刀槍弓弩，乃是其人心間的鬥志。 　　彷彿寫字的人積鬱已久，彷彿那人曾經長年退居牢籠之中，但卻不因而少受苦楚， 反而更受壓迫，因此要奮起反抗，因此就連題一塊匾，那鬥志也洩露出來！ 　　江璟念頭潮湧：「題字的是何等人物，有這般不幸遭遇，又並非武林高手，卻能被 年渭娘邀請為山莊題匾？年渭娘怎會去跟文士打交道？際遇這樣可憫的文士，在府衙的 冤獄中或者還有幾位，卻絕無可能是年渭娘的朋友。莫非是蒲先生的朋友？」 　　他脫口大聲問：「這是甚麼人題的字？」 　　十四兒腳步猛地一頓，似乎江璟問到了甚麼緊要關鍵，隨即警覺，繃著臉兒答道： 「郎君與其人不識，來日也不會相見的，說了亦屬無用。」 　　江璟這幾個時辰裡，曾與她或文或武地交手，已猜到這少女雖神秘萬分，卻不會做 出狡獪欺詐之事，聽了這話，便知門匾絕不是她所題，題字者確實另有其人，而那人或 者也真如她所說，與自己毫無干係。聽她話中大有玄機，想起蒲寄淵曾對年渭娘提到， 終南山並不是他倆或甘自凡的地頭。這麼說來，年渭娘竟能在終南山深處有這般氣派的 棲身之所，豈不是大大地不對頭？ -- 看倌不妨猜猜門匾題字的是甚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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