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7) 他吐了口氣，突然想起一事，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妳明白我問些甚麼？唉……真多謝妳 。我…口才極劣，向來…向來連我自己也…唉……」 十四兒搖了搖頭，「照我看來，拙劣的不是江郎的口才，而是這世間文辭。文辭只是文辭 ，不是本心。」 任憑江璟事前如何猜想，亦絕無法料到她會答出這麼幾句，言語驟然入耳，心頭輕輕一震 ，見她似乎言猶未了，衝口阻止： 「別說下去！」 十四兒話頭被他打斷，愕然問：「怎麼？」 江璟急道：「妳我原本了無恩怨，但在下剛才…剛才行事不當，已然對妳虧欠，現下妳如 此…如此待我，在下虧欠不免更多。在下生平脾氣孤僻，不喜與人恩怨難明。請…請別說 了！」 他硬著頭皮一口氣說完，兩頰愈來愈熱，可要是不說個明白，讓十四兒講出更多溫柔明理 的說話來，這筆賬就更纏夾不清。他自然知道十四兒絕無半分體惜他、袒護他之意，但即 使只是這麼幾句，也已體貼之至，哪還有個敵人的樣子？她愈是不以敵人待己，愈顯得自 己卑鄙。 十四兒神色微動，忽然似掠過一絲極淺的微笑，江璟眼一花，她已說了下去：「諸士滔滔 發論，砌詞者多，貫達本心者少。文辭有限，未必能盡表人心，況且多智之人的胸中丘壑 呢？我看你為人多智，想來思慮萬千，猶如駿馬脫韁。本心如是，文辭難以追及，那也沒 甚麼值得傷懷。」說罷，恢復了冷口冷面的模樣，轉身便向來路而行，顯是要將江璟帶回 繫馬之處。 江璟卻不移步。剎那之間，他耳旁腦際有如行雷閃電，呆在原地，哪怕項圈尖刺已觸及皮 膚，他也忘了挪動腳步！ 十四兒輕描淡寫的幾句說話，將他生平苦處解析得淋漓盡致，還輕輕地諷刺了許多巧舌如 簧的士人一筆。她年紀本較自己為輕，這幾句卻有如出自一個慈愛的長姊之口，將他內心 多年不為世人理解的不平，撫得熨貼安寧！ 這樣的言語，師父紀映瀾說不出，楊杞蓉阿姨說不出，這兩位瞧著他長大的尊長，實則不 曾真正明白過他。雙緹聽他詞不達意只會生氣，徐紹興等一眾師弟那更是想也不用想。至 於忽善忽惡的殷衡，他雖不願承認，亦明白此人對自己關懷極甚、知己頗深，但十四兒的 這番剖析，殷衡也是難以企及的。或者，殷衡縱使看出了這一層，亦絕不願費神為他開解 ，只一股勁兒拿他說笑。 只有眼前這一人，有生以來只這一人，肯在相遇不到一日之間，舉重若輕地化開他僻怪的 心病。 －－生平第一遭，心底一個死結被不經意地輕柔解開了…… 極度的感動之後，便是極度的疑惑：「她大度泱泱，非但不曾對我發恨怒之語，反而能執 中論理，彷彿我是她的……她的知交。倘若她是大奸大惡之人，矯情作偽，大可用別的法 子欺哄籠絡我，而不是說這樣的言語。這般人品，絕非年渭娘教養得出！」 「年渭娘談吐粗鄙、舉止癲狂，除了武力高這一項長處，其餘種種，和一個匪寨的女頭目 無甚分別。這個十四兒，定然另有非凡家世。」 十四兒見他呆在原地，催道：「請移步。」 江璟回過神，忍不住問：「我還是要問，妳怎願與我說這些？」 十四兒頭一昂：「如何不願？我說得不對麼？」 她的言行愈是率性，江璟便愈加束手無策，只得賭氣：「以直報怨可也，以德報怨，未免 太過。在下人品卑狹，不堪承受此德。」只盼將她說得著惱，將那寬宏過人的氣度縮上一 縮。 十四兒又搖搖頭：「你累我受傷，那是你我所謀有別，何怨之有？我愛說甚麼，便說甚麼 。郎君以言語相激，恕十四兒不中計。」看來她氣度大則大矣，性子倔也是倔到了十足， 而這口才可勝過江璟太多。 她眨眨眼，忽然又有些奇怪：「我聽說西旌之人的談吐和行事可不似江郎這般。」 江璟心想：「西旌中人，也未必盡是錢家兄弟之流。要緊的是，年渭娘十分關注西旌，或 者是由於與麥苓洲有仇之故。」 這當兒想到錢九命等一干傢伙，實在太煞風景，他揮去念頭，凝視了十四兒一會，只想忘 卻身周無盡的波譎雲詭，只有自己和眼前一位知音，讓自己將滿山的初春新花都採了來， 獻予斯人…… 隨即長嘆一聲：「好，我隨妳走。請妳除去這圈兒，不然一會兒馬匹躍過山澗，而且是八 道之多，我…我不免……就死了。」 十四兒道：「繩圈除不得。」轉身續行。 江璟無奈地跟著，兩人在密林裡一腳高、一腳低，終於走回那大叢荊棘之旁。十四兒撥開 茂密野草，江璟登時呆了。 野草之後赫然是一輛中等大小的車，裝飾樸素，車前有匹馬挽著，車旁另有一匹佩鞍馬。 十四兒道：「請郎君登車。」抄起馬鞭，接著便去解那佩鞍馬的繫繩，在牠身上一拍。那 馬兒逕自去了，料想是自行歸返山莊。 －－十四兒要用來「押送」江璟回山莊的，是馬車。他坐在車中，長繩鬆垂，絕無項圈刺 頸之患。而且瞧十四兒的態勢，是以主人之尊而充作他的御者。 全料錯了！錯得他無地自容、懊喪欲絕。他以小人之心揣測十四兒，制得她傷痕累累、尊 嚴盡失，全因草木遮住了馬車！ 江璟苦笑兩下，突然踏前一步，向十四兒一揖到地，久久不起。 他拜下時，見到十四兒並不避讓，其後他虔誠地目視地面，也不知她有否還禮，只聽見她 輕聲說：「罷了。」 江璟直起身來，仍感到萬分歉疚，左思右想，想不出一個賠罪的法兒，苦笑囁嚅：「在下 …在下此去拜訪貴莊，是…是心甘情願。」 十四兒淡然以對：「那便好。我本不喜歡強人所難，只是姑姑有所求，我不能不幫。」那 清傲又稚嫩的秀顏，仍寫滿了與年紀絕不相稱的、飽歷世故的超然。而她提起年渭娘時， 仍是怪異地微有僭越之感。 江璟看得微微出神，本想說「此去隨十四娘子處置」，一想不對，萬一年渭娘要她將自己 挑斷手筋，或者關入含元殿底，那可萬萬不行。就算年渭娘只不過要自己長居那「山莊」 ，自己也決計不答應。略一遲疑，已收束心神，正色道：「在下於心有愧，敢不從尊意？ 但在下拜望，只限今天日落之前。日落之後，賤軀不便滯留。」 十四兒道：「姑姑今日未必回得去。」竟未肯同意他只逗留一日。 江璟不再多言，牢牢捏著項圈，鑽進了車廂，心說：「現下已過午，年渭娘料必仍在和甘 自凡糾纏，我說『只限今日』，便是看準了年渭娘日落之前回不去。妳們不放我走也不行 ，妳的武力底細我已知曉，厲害的只是軟劍，山莊中若還有宮女或者閹人，也不濟事。難 道我自己不會走？」 十四兒一躍上了車伕之位，策馬便行。深山密林本來並不適宜駕車，那馬卻訓練有素，而 十四兒顯然對左近地勢極熟，在林中走了一小段略見平坦的小徑，便即下坡，轉上了一條 較寬的路。江璟在車中覺到車行變緩，揭開車簾一看，輪下竟是人為鑿出、夯平了的道路 。 車輪碌碌，一路無話。江璟生長江南水鄉，師門又十分清儉，從來不曾坐馬車行長路，初 時大感新鮮，捏著那項圈，隨著車廂顛晃，左搖右擺，傻笑了一陣，苦中作樂。行了大半 個時辰，漸覺無聊，已不禁昏昏欲睡。 他知道自己絕非身處安全之境，不敢瞌睡，便將車簾挑起、束在窗旁，一陣山風霧氣挾著 花香撲了進來。他觀望日頭，知道馬車不斷向西南而行，漸漸深入連綿山脈，十四兒卻始 終尋得著適於行車的道路。 但見身側風光無限，松矗峻嶺、雲生絕壑；而前方倩影默默，春風拂動雲鬟，青絲飄垂在 雪白的後頸。江璟一時之間又有些痴了：斯情斯景，絕不似清醒現世。 像是冥冥中有甚麼引帶著他，直入一個明媚又迷離的夢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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