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6) 他回望一眼，見到十四兒身子傾側、跌在雜草苔蘚之間，正被自己拖行。方才的聲響，料 必是他飛縱時十四兒終於追趕不及，身子飛起摔落、撞上倒木而發出。 到這地步，十四兒仍不放手，江璟騎虎難下，尋思：「我感應地形既已有了新進境，她再 無機會起身。」一顆心更加狠硬，步伐又再邁開，但不再飛奔，只疾趨而行。這卻不是他 待敵心存仁念，而是顧慮十四兒被他拖行在地，不免接連撞擊地面障礙，倘若腦袋撞上大 石巨木，有個三長兩短，他與年渭娘勢成死仇，那麼只怕連蒲寄淵也保不了他。 心頭兜上疑問：「北來之時，我與殷二寶在野嶺遭遇年渭娘手下宮女襲擊，當時我一度不 忍使棍打傷她們，以致縛手縛腳、頗為吃虧。何以今日我卻對這…這少女如斯狠心？嗯， 彼時我從未與陌生女子動過武，自然感到不忍。」這疑問便即揮開。 這刻情勢緊急，他對自己心境的轉變也無意去深思。實則他不知，自己從不曾有何轉變。 當日野嶺遇圍，他固然是初出江湖、瞻前顧後，少不免打個架也拖泥帶水；但根本的原因 ，還是他當日一派天真，並不相信江湖上有人要主動與他為敵。 可是，這段日子以來他已學懂：哪怕自己以為素昧平生之人，甚麼西旌、麥姥姥，甚麼年 渭娘，亦可能早懷著一片心計在謀算自己。而蒲寄淵一邊待他甚是真摯，乃是傳功的大恩 人、有實無名的恩師；另一邊卻也揣著含元殿底的秘密，並未對他徹底坦誠。 這還不止，世上更有甘自凡、鄔傑那等兇徒，見了面不由分說，不是糟踐自己，便是想置 自己於死地。在他的「粽子串」之中，便包含「對付鄔傑」這一條。鄔傑一句「小雜種」 ，便激起他借西旌之手殺鄔傑的決心，在這等事上，哪還有甚麼初出茅廬的瞻前顧後！ 因此，既知道年渭娘囚禁折磨長鬚人，他在雙方謀面之前，早已視年渭娘為敵，甚至贊同 蒲寄淵的薄倖，對她的癡戀感到不屑。十四兒雖如同天人一般，卻極可能是年渭娘的親屬 ，那便是同屬敵營，待之何必容情？ 這段路尚算平坦，但地面雜亂草石仍是極多。江璟趨步之間，並不聞十四兒在後頭呼叫， 只聽見一陣陣輕微的斷續痛哼，顯是竭力壓抑。他聽了好一會，終於回頭瞥了一眼，只見 草蘚已把她精緻曼麗的服飾染污得不成樣子。他嘆了口氣，喝道：「妳放手，妳我各走各 路不好麼？妳放手！」 十四兒一字不答，左手緊纏金絲繩索，右手護著頭面，咬牙支持。 江璟轉回頭來，前方又是一條橫倒的巨木，心想：「她早前撞上倒木時，身子先飛起，現 下她被我拖曳在地，直接撞上巨木，必會受傷，甚至重傷。」腳步不緩，心中交戰：「我 腳步略一放緩，她就立刻躍起拔劍，到時我手無兵器，如何是好？」 突然間，十四兒急叫一聲：「我可出手傷害過你？」 江璟一怔，腳步登時停了。 項圈套頸，實不能說是甚麼傷害。項圈內緣的尖刺雖傷了他皮膚，但尖刺本就是這件捕人 兵器制服敵人的本錢，如果當時自己一遭項圈套著、立即不動，皮膚當仍完好無損。她捕 人兵器揮出之前，二人曾短暫交手，當時她唯一取勝之方，便是以「轉」字訣驅動軟劍， 繞開粗大的斷枝，以殺招重傷自己，不論她是顧忌著年渭娘的交代抑或為了甚麼別的緣故 ，她終於不曾這麼做，反而收起了軟劍。 可是自己待她呢？自己將她狠狠拖行了老大一段路，她手足定已受了輕傷，這卻是自己明 知她無力抵禦，仍主動出手加害！ 江璟又嘆一聲，轉過身來。驟地銀芒閃出，雙軟劍向他左右兩側點至！ 江璟頃刻想到：「她只想將我捉回那『山莊』去等年渭娘發落，不會傷我。」身內新生的 微弱「元勁」，更清楚感知雙軟劍的力道離開自己身體還遠得很，純為威嚇，並非攻擊。 他肢體方欲一動，便已鎮定，兩手垂下，抓著繩環立在原地。 果不其然，雙軟劍在他身子左右空處各點了一點，「咻」地轉回十四兒身前，纏回了她腰 間。 十四兒立在遠處，距那根倒木不足一尺，剛才江璟聽了她呼叫若不停步，她當真就迎頭撞 上。她收劍走來，行走時微見侷促，秀眉一次次蹙起，顯然身上已受了傷，正奮力忍痛， 但儀態依舊貴雅絕倫，臉上甚至不見一點悻然之色，這份自持功夫實是一等一的高明。 江璟看在眼裡，心想：「若非我親手將她傷成這般，而只是路過，驟眼一看，絕看不出她 隱忍痛楚的異狀。」 他胸中抱愧，決意今日便放棄抵抗，隨她到那「山莊」走一遭，只盼她解下項圈，並且勒 馬緩行，以免自己在馬背顛簸，被刺得頸無完膚。他瞥著她衣裙污穢、咬脣忍痛的情狀， 初見時的敬憐交織之情重行湧上，嘆道：「難道宮中侍衛或禁軍沒教過妳挨打抗跌之術？ 那是拳腳功夫入門首課啊。」他已看出十四兒之所以僅受輕傷，全賴元勁協調肢體，於滾 跌磕撞之際應變迅速。 十四兒面色仍是發白，背過身去，取出一塊錦帕抹面，拂了拂髮。她一頭烏絲原結成個斜 擰少女髻，兩朵雲兒般臥在頭頂，這時大見散亂，還沾了不少爛苔敗葉，望之令人不忍， 卻仍掩不去整個人的靈秀之氣。她逕自打理完畢，霍地轉身：「甚麼侍衛、禁軍？」 江璟道：「妳的拳招比我所學更淺得多，當是行伍武技一類，並非武林所學。妳既在年大 姑手下，拳腳是誰教的，再明顯不過。」 十四兒面上閃過些許窘色，江璟看來說不出地可愛。她抿抿嘴，只道：「他們教我時，不 曾…不曾……哼，我何必與你多言？」 江璟暗暗點頭：「她話到一半，等於全說了。侍衛或禁軍教她拳腳，卻不曾令她摔跌，以 致她竟學不到拳法入門必學的護身之技。不錯，她雖跟著年渭娘，身份定然遠較宮女尊貴 ，或者真是年渭娘的親姪女。嗯，年渭娘如此受到敬重，叫得動侍衛教她晚輩練武，在宮 中究竟供何官職？」 兩人逐漸接近，局面極其微妙，十四兒來至他面前，將手一伸，江璟坦然將皮環遞了過去 。江璟固然「投降」得十分果斷，十四兒亦看準他已無抗拒之意。 江璟問：「妳方才那句……妳怎知我會……」一時不知怎樣問起。十四兒不解：「甚麼？ 」 江璟念頭轉過，已然想通，立刻改口：「妳瞧見了昨日至今晨的一切，妳姑姑的手下圍攻 甘自凡時我在場。」 十四兒微偏一下頭，竟然明白了他這幾句簡略跳脫之語，淡然道：「我姑姑的手下與你素 昧平生，我們和李茂貞、李繼徽更是全無干係，你卻為了保全姑姑手下的性命，冒險發話 ，說的又不知是些…是些甚麼，只為了騙過甘自凡。今晨你更出了全力救她們性命。看來 你雖在西旌，卻不會無故害人，天良並未盡泯。」 她說這番話時，一張清麗難描的面龐仍滿佈小姑娘的嬌嫩氣息，神態和言語卻恰恰相反， 故作老成得不可思議，彷彿自童稚起，待人處世已多年如是。然而從她這幾句坦蕩說話聽 來，無論她底細如何、有過甚麼際遇，本性絕非陰險深沉。 江璟被她評點了一番品行，好氣又好笑，尋思：「她僅僅在旁窺探，便推測了我為人，又 在危急時想到利用此事，迫得我止步投降。這樣的心智，幸而不像是惡人……唉，但願她 真不是惡人。」本想為西旌說幾句話，轉念一想：「說西旌天良盡泯的，天下不知有多少 人。我替西旌辯白，年渭娘又不會因此待我好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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