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7Inglet (contextualist)
看板emprisenovel
標題[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二 (2)
時間Thu Dec 8 04:08:57 2022
第二十二章 長坡御勁 (2)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江璟身上有了知覺,濕漉漉的十分難受,接著隱約
聽見水聲,身上冰涼,不斷有物事輕輕拍打。
他朦朧地明白過來:「是雨水落在我身上。」他動念極快,身子雖處在
莫名所以的境地,卻立刻想起在西旌寢室中被殷衡潑水戲弄之事,迷糊地想
:「回到宅子裡了?甘自凡的事還辦不辦?」
才想到此處,突然一陣頭昏腦脹,血液往頭頂直衝,身子竟被人暴力倒
提了起來,同時覺到雨水只落在自己腰、背、雙腿,而臉上並無落雨,臉前
蓋滿了自己散落的濕髮,彷彿不單是倒吊,還是披頭散髮地倒吊。
這一驚非同小可,腰裡一挺,便想跳起,冷不防頭皮一緊,一股大力抓
著他頭髮,將他的頭狠狠往低處撳。只聽耳旁一陣爆響,卻不是那「信筒子
」的煙花之聲。他拚命掙扎,腰裡中了重重一擊,似乎是被踢的,一陣水流
沖過七竅,這才發現腦袋遭人撳入了一股大水之中,原來那陣爆響是腦袋被
猛然壓入水時,水流衝擊耳鼓的聲音。
斯情斯景,絕望而兼怪誕,猶如噩夢,簡直寧可再度昏暈。幸而他在南
湖畔長大,泅水本領甚佳,在水中自然而然地閉氣。只這一瞬之間的些許鎮
定,腦子又醒了些:「我本來看著煙花,突然遇襲,當時我身邊圍著三個西
旌之人,敵人絕無可能不驚動他們而近我的身。難道他們太過恨我,偷襲了
我來惡整一場?」
言念及此,更加鎮定,當下放鬆了身子,覺察那人已將他身體放在岸邊
石上,卻還實實地撳著他頭。他雙肩浸在水中,慢慢舉起一手,示意自己有
話說,想了想,兩手均緩緩舉起,作叉手為禮之狀。自忖一人難敵三人,眼
下最要緊的是脫困,無論是叉手禮敬,或者起身後虛與委蛇,他都心甘情願。
他雙耳隔著水流,聽不清岸上那人聲音,依稀聽見一陣怪笑,不像是錢
九命或邢昭一的聲音。而丁鑿雖對錢九命言聽計從,但為人憨厚,更不像是
會發出這笑聲的人。
陡然間身子一輕,潑啦啦一陣水聲,腦袋已從水裡被拉出,一股蠻橫力
道向他推來。他雖狼狽,武力可沒失去,腰背一挺,免去頭撞岩石之災,翻
挺了身子,在滑溜的溪石上坐起,正與那人面面相對。
那人正盯視著他,嘿嘿獰笑,盤腿坐在岸上,身旁矗著一桿骨節猙獰的
鐵鞭。雨滴落在那人頭臉身軀,滑過那人露出尖利牙齒的嘴角。錢九命等人
一個也不見影蹤。
--那人是甘自凡!
事態演變至此,江璟反倒不再驚嚇,只有錯愕。他曾與甘自凡單獨相處
不止一日兩日,當時甘自凡不曾殺他,今日也未必見面便殺;若然要殺,何
須費功夫將他倒吊浸水?他環顧四周,原來兩人身在深山,位處一道長長的
山坡之底,坡上綠草如茵、繁花似錦,坡頂松木參天。
記得遇襲暈厥之前是在長安左近郊外,地勢平緩。若要短短工夫便到這
樣的山地,只能進入長安南面的終南山了。但兩地路程亦非極近,誰會來揹
他趕路?難道自己暈去後,即被轉手交給甘自凡?「他揹我走幾十里地上山
浸溪水?絕無此理。只怕關鍵仍在襲擊我的是誰人,而我昏暈之後,或許被
放上了坐騎搬移……」
他看清了地形,自己正坐在坡底溪邊岩石上。身後溪水長而闊,在嵯峨
的大塊亂石之間奔流,想來並非普通山溪,而是長安附近河流的上游。溪水
對岸一道山壁直上直下,石多樹少,險峻雄奇,與溪這岸的長坡形成一座幽
谷。景物之美,蕩人胸懷。
不知何時,春雨倏歇,唯剩了谷頂嵐靄輕籠。谷中一邊是千石禿壁,一
邊是百花長坡,夾溪相對,坡頂雀鳥啁鳴。此谷景致清秀佳奇,足可激起千
般詩情。他江進之置身詩畫之境,卻無半分詩情可言,而是任人宰割,連緣
故也說不上來。
而且,隨時可宰割自己的,是個凶名震動武林的煞星!
甘自凡那醜怪又獰惡的笑容漸漸消散,道:「蒲寄淵草廬裡的迴空訣在
哪裡?」
江璟道:「甘…甘…甘壯士好久不見,一見面問的居然是此事。」也不
知自己為何這樣回答。他摸了摸自己髮面,知道王知遙為他所上的裝扮已洗
得乾乾淨淨,尋思:「是方才在溪中洗的麼?」
甘自凡神色一聳,喝道:「給我說!」
江璟道:「在下不知。在下卻想問--」甘自凡打斷:「你一定知道,
我說你知,你便知。那日蒲寄淵使詐,燒了草廬帶你逃走,他會甘心焚燬迴
空訣?你倆手上甚麼也沒帶,迴空訣料必寫在紙上,你倆逃走時挨得那麼近
,你會瞧不見?」
江璟暗想:「燒草廬的是蒲先生,卻是我帶他逃出,不是他帶我。再說
迴空訣也未必寫在紙上,就算寫在紙上,我為何非瞧見不可?你的推論好幾
句都錯了,最終大錯特錯。」說道:「在下真的不知。但在下之所以--」
甘自凡怒喝:「你跟你同夥放出那個吵死人的煙,不是約我會面?」
江璟精神一振,忙道:「正是,正是。是西……我們是李節帥手下--」
甘自凡依然不讓他說完:「有個不知甚麼傢伙,在長安與華州之間的江
湖四處傳訊約我見面,說以甚麼空中飛火為號,有樣物事,我一定感興趣。
這不是蒲寄淵用迴空訣釣你阿爺,還能有誰?那窮酸鬼不出面,你卻撞上來
,哈哈,很好。拿來!」
江璟明知甘自凡要自己交出迴空訣,但一來自己確實連迴空訣殘文的一
個字也沒見過,二來這誤會極大,傳訊約甘自凡見面的是西旌,而令其「一
定感興趣」的物事,是投效李茂貞的豐厚酬勞,甘自凡卻徹底想岔了,當真
不知從何說起。就算讓伶牙俐齒的殷衡來說,只怕也無從下嘴。他結舌半晌
,嘆了一口氣。
不料這一嘆又激怒了甘自凡,甘自凡手一揮,已將鐵鞭握在掌中,暴喝
:「你自己要來見我的,嘆甚麼鳥氣?」
江璟心說:「誰告訴你我是自己要來的?」只聽甘自凡道:「你身上沒
有迴空訣,我是搜過的,蒲寄淵將它藏在哪裡?帶我去!你若不吐實,我沿
路帶著你折磨,教你人不人、鬼不鬼,瞧蒲寄淵現身不現身?」
江璟衝口道:「我又不是蒲先生的兒子,你就算把我折磨成真鬼,他也
不會現身。」心中暗叫:「糟了,江大狗,你生平最不應該做的便是說實話
。你說假話或者閉口不語時,世人都待你不錯,你一說真話,難免得罪人。
」果然甘自凡大叫一聲,鐵鞭在江璟所坐的石頭上一擊,打下了一大片紛飛
的石屑,呼的一聲,鐵鞭朝江璟攔腰掃至。
江璟急忙縮身,便欲跳入溪水,那鐵鞭卻無傷人之意,力道驟減,在他
腰裡一勒,一股霸道之極的橫勁帶起他身子。同時甘自凡也已跳起,左手疾
出,拽住他後頸:「走!」
甘自凡這幾下樸實無華,一收一放,清楚分明,好比封祁所奏的羯鼓節
拍,但江璟枉自軀體壯實,卻毫無抗拒之能。他被甘自凡挾制著往山坡上走
,望著片片石屑散落溪中,隨波逐流而去,心裡又嘆了幾聲。忽然見到水波
映著陽光一閃,他抬眼看向谷口,心中一動,問:「今天是甚麼日子?」
他記得自己昏暈之前,太陽已西斜,暈後再被移到這深山,所耗定不止
一兩個時辰,但眼下的日光跡象卻是晌前,莫非自己昏暈已過夜,甚至隔了
一日?可是自己之所以暈去,乃因頸脈遭到擊打,這卻又不對了。他曾在楊
杞蓉處讀過些醫案,知道倘若頸脈遭擊而昏暈,暈去時候愈長,身子損傷愈
重,自己若真昏了一兩日,醒來絕無如此健旺之理。
一想到這裡,腹中一陣劇烈飢餓。方才他驚醒時,全副心力只用於應付
種種難測的危機,並不覺餓,這時事態稍緩了幾分,他頓時飢不可耐,隱隱
胃痛:「我至少已暈了一夜。」
甘自凡喝道:「今天是甚麼日子,要瞧你聽不聽話。你若起了壞心思,
今天便是老子一鞭將你打成兩截之日。」
江璟聽他纏夾不清,只好改為問道:「你在甚麼地方發現我的?」只盼
從甘自凡的答話中拼湊出此處與長安相距遠近的線索。
甘自凡一愣,凶相又現:「你問這話是玩我?你自己躺在那坑裡,還來
問你阿爺?你們說放那煙三次,要我一路跟上,不就見到你這作死的小狗躺
在坑裡了?」按在江璟後頸的左手一捏。
江璟登時感到一股急驟的扭曲之力,不禁急速弓背舉臂,一手向後抓去
,一拳擊向甘自凡。但覺一陣奇痛,原來甘自凡將鐵鞭湊在他拳頭之上,他
一拳打上鐵鞭,皮膚立刻迸破出血。他明知掙脫不了,但在那充滿性命威脅
的一捏之下,實是控制不了求生的反應。幸好也正是明知掙脫不了,這一拳
只出了三成力,否則不免自己將拳面四指打斷。
他知道再也問不出甚麼,只有另想別法。他得知自己原來是在甚麼坑裡
被發現的,便明白:「我躺在那坑裡時,易容化裝早已被人洗去了,否則甘
自凡也不會一看便認出是我。」
兩人在坡頂一腳高一腳低地走了一程,甘自凡暫時未再迫問迴空訣或蒲
寄淵下落,不知要前往何方。只見坡頂沿著一座密林邊緣遠遠延伸,密林莽
蒼而幽深。這山谷景色一側蒼勁、一側秀雅,風物變化多端,可知此山定然
高廣。江璟雖不熟悉關中地貌,卻亦愈走愈是確定:這是進了終南山啦。
尋思:「我被西旌的人扔在坑裡?現下我只是極餓,但剛才在溪中喝了
一些水,便已無異常口渴之感,要不是昏暈未久,便是西旌或甘自凡還好心
餵我水喝。」隨手摸了摸散亂的頭髮。
一摸之下,腦殼隱隱作痛,再一摸,竟摸到頭上各處腫起好幾個小包。
他呆了呆,一些朦朧回憶忽然閃現:「我昏去時,依稀醒了那麼幾次,覺得
身子震動,卻甚麼也沒看見……我那是醒了麼?或者……是,我是醒了!可
是每一次將醒未醒,他們又把我敲暈了!」再無懷疑:「我昏去不久,便已
醒轉,他們為了遠遠地扔棄我,用了牲口運送,路上還敲了我好幾下,也不
知將我敲蠢了沒有。」
「他們既如此厭憎我,怎不直接殺我?」一轉念已明白:「他們出行時
身上一切用物均是同僚仔細揀備、檢查,那位知遙師傅叫他們今趟別多殺人
,省得化屍麻煩,所以他們身上沒有銷屍藥水,無論怎樣殺我,都要拋屍極
遠,才不會被麥苓洲、殷二寶尋回。一旦尋回屍首勘驗,立刻揭穿凶手。因
此,他們沒有殺心則已,若想殺我,便不可親自動手,除非把我推下高崖。」
「既要上山,自然不如交給甘自凡,這惡煞正是上佳的…為殺手殺人之
人,唉,這算是哪一行?」
摸著腦袋各處疼痛,胸頭漲起不忿的酸氣。本來他天性有一樁好處,沉
實而不毛燥,有時甚至可謂疏冷,錢九命當面奚落他,王渡、呂長樓等人對
他擺臉色,他一時發窘,卻不憤懣。然而這次可與言語奚落不同,吃了好一
場皮肉苦,等會兒還不知要吃多少。尤有甚者,他真切地看清了事實,西旌
那些人只不過出於小小的相處齟齬,便視他性命為兒戲。如此關乎身體性命
的境遇,他便吞不下一股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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