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7Inglet (contextualist)
看板emprisenovel
標題[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 (8)
時間Fri Sep 23 01:43:47 2022
第二十章 殘殿縱酒 (8)
在迴廊裡三轉兩繞,不見了郭奴兒,大白天的又不見哪間屋裡點燈。他
耳力普通,要從這大宅子的繁屋複宇中尋出甚麼值得觀察的事物,只有靠鼻
子,而西旌宅子偏偏最欠缺的便是氣味,人人來去無痕,宅中處處鬼氣森森
,大半不似人居。
正無奈間,突然隱隱嗅到一股竹子與墨水的氣味,居然是自己十分熟悉
之物,不禁一樂:「這是算籌、竹簡和書籍的氣味!那次見到王師傅用的是
象牙算籌,可也不該一屋的算籌都是象牙白玉。這氣味說是醫書也行,但若
是霍齡大夫路過留下的痕跡,必定伴有藥材氣息。哼,你們身有除味藥劑,
人無『人味』,終歸無法把書籍用物的味兒也除去。」王渡既在左近,必有
要事可聽,喜孜孜地循著氣味跟去。
他走上迴廊中一條岔路,來到一座三間兩進的屋子旁,竹籌和紙墨的氣
味大盛,看來王渡不單只來過這裡,更可能仍在屋中。此屋氣派雖不如議事
廳,但也是宅中慣見的黑瓦白牆,莊重雅潔,門外栽著錯落有致的花樹。
他悄悄掩近,聽見殷衡的聲音從前廳窗子裡傳出:「這些文書頒佈天下
,從京兆到州縣,院署衙營無不知聞,又有甚麼看不得?咱們在朝中有耳目
,這不是廢話麼。王阿叔,你連江守原的事也告訴了他,要讓客人甘心入夥
,咱們也得拿些實底去讓客人瞧瞧。」
江璟心道:「果然在說我。」只聽王渡答道:「這也有理。不過甘心甚
麼的,倒也休提,他身有西旌刺青,咱們不會讓他再出這宅子。」
江璟暗吃一驚,琢磨「宅子」所指之「物」是西旌還是這宅院本身,若
是後者,自己豈不是葬送在此宅的一條臘人肉?冷不防殷衡揚聲大叫:「客
人請進!有好文章給你看。」
江璟臉上一紅,整了整袍子,繞到正門,將長棍收在身後,端步進屋,
向王渡叉手行禮。王渡拱手答禮,擺手請他坐下,表情一如以往,平和得簡
直寡淡。
江璟微一遲疑,坐到了殷衡旁邊一張几案之後,垂手膝上,心中窘迫無
比。他雖不以君子自居,到底是個書生,光天化日竊聽當場被逮,當真平添
師門之恥。
奴僕上來奉茶。高門大戶品茶步驟甚多,單是擺放茶具便有一套講究。
奴僕推來小爐,拿起大壺,為江璟點茶,又在案上張羅茶點。兩名奴僕做著
繁瑣功夫,身子擋住王渡目光,殷衡藉機歪身湊近,悄聲道:「你不必無地
自容,竊聽偷窺都是我們的家常便飯。只是你以為在這宅子裡竊聽能不被發
覺,那是酒樓說書聽得太多。」
待奴僕退下,他看著王渡眼神示意,將身畔一疊文書捧了過來,放在江
璟案上。
小窗日照之下,最上面一份文書赫然竟是「門下」二字打頭。江璟吃了
一驚,他才聽見「酒樓說書」幾字,登時想起酒樓上聽來的宮廷故實,訝然
道:「是聖…聖……這是朝廷文告?」
王渡道:「江郎不日便須隨幾位弟兄出行--」
他平鋪直敘地說來,彷彿說的是一會兒要開飯,竟不問江璟這位客人有
何想法。江璟一凜,暗叫:「殷二寶尋到因由,讓西旌之人陪我去跟甘自凡
交涉了嗎?原來剛才王渡說的『宅子』,所指是西旌,我不必在這宅院裡做
臘人肉了。」半憂半喜。只聽王渡續道:「這疊文書是阿衡從知遙兄手裡調
來,與江郎一行…嗯,有些關係,便請江郎披覽。」
江璟尷尬地道:「這些……若非今上制書,便是重臣表奏,小子可不…
可不應僭越使用『披覽』一詞。」殷衡掩鼻嫌棄:「偏你就有這許多酸不溜
秋的張致。這些文書是掌卷宗的王知遙師傅管的,是我們從宮中截抄的消息
,早已不是聖旨和表奏。」
江璟心想:「此言有理。這些文字原來的『名』,是聖旨和表奏。如今
文字還是一樣的文字,其『實』不變,但綢布換成藤紙,用處也變為西旌所
用情報,其『名』便成了『消息』,其『用』大不相同。然則,『用』與『
名』的關係又如何?」一邊胡思亂想,一邊雙目炯炯、盯住文書。他向來閱
讀極快,一目十行亦不足以形容,每份文書才一鋪開,他已將要旨盡收眼底。
看了幾份,他只覺各篇文書文氣肖似,抬頭問道:「請問王師傅,這些
文書似乎總是一人所寫?」
王渡皮笑肉不笑地說:「正是!江郎果然文章通達。寫這些文書的人叫
做錢珝,是當前的中書舍人,因此皇帝制誥是他起草。另一些臣子的表奏,
則是他自己所上了。」
江璟再往下翻,突然若有所思,望著空中,顯是想到甚麼極需專注鑽研
的要事。王渡早已不敢輕忽他的能耐,凝視他舉止,問道:「江郎又想到甚
麼了?」
殷衡向案面瞟了一眼,見是一張「嘉會節」時大臣奏謝聖上賜宴的表。
嘉會節乃是皇帝誕辰,每朝不同,本朝是二月廿二,也才過去不久。表中讚
頌:「酒醞繼陳,炮燔兼至。名茶馥鬱,嘉果駢羅。嚐珍而食指先驚,敢忘
盈滿。」忍不住大笑說道:「咱們這位江郎,只不過在想像嘉會節時皇帝都
賜了些甚麼好吃的給臣子。」
江璟臉上又是一紅,連忙往下翻去。殷衡道:「嗯,酒、烤肉、茶湯、
果點,看來也不怎麼珍奇,我為節帥辦的大婚之宴還精采得多呢。」
王渡聽了,也難得微微一笑:「阿衡不懂事。今上勵精圖治,不喜鋪張
奢侈,臣子自然不該在文章裡把宴席陳述得過於詳盡。也說不準年節賜宴當
真是很樸實的。」
江璟聽見「勵精圖治」,瞧著王渡一派深沉,心想:「今上勵精圖治,
對你們可不是好消息。今上登基這幾年來,你們總設法阻攔他,令他所望難
成。」
又翻到一封詔書,乃是新封一名張姓翰林學士,他心中一動,想起種種
牽涉深宮的詭異線索,問道:「王師傅,這位張元晏學士是誰?」
王渡被他一言提醒,在案上輕輕一拍,叫道:「正是!好,阿衡,回頭
我跟公子和姥姥說,咱們要麼買通這張元晏,要麼在他身邊插人。」卻一眼
也不望江璟。
江璟心說:「你果然對我猶有餘恨。當日你我切磋算題而已,學海無涯
,何必耿耿於懷?」他知道自己說中了竅要,甚為竊喜,不但不想與王渡計
較,還隱隱有些與王渡平級議事的飄飄然。
殷衡瞧著兩人,隨即明白,道:「這個張學士就算不是錢珝提拔的,如
今被封了天子親信要職,也得常和錢珝互相走動。翰林學士經常起草制誥,
有時寫得比中書舍人還多,能在朝中有動靜之前知道皇帝的意思。」
江璟聽他倆說得理所當然,微一遲疑,問道:「本朝律令……那個,這
算『漏泄大事』罷?」
王渡揚了揚眉毛:「江郎在岳陽門紀師傅教導之下,除了棍法精熟,也
熟知律令呀。」
江璟忙道:「小子只是跟著家師在公署應酬得多。」這話真確無比,王
渡卻聽得不樂,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道:「但律文所謂『大事』,卻不包
含皇帝心意;『漏泄』而致的與聞之人,乃是異國外敵,可不是像兩位李節
帥那樣的國之肱股。」
二人一問一答,說的是本朝律令中「漏泄大事」的罪名。江璟聽見西旌
慣常從知制誥的官員身邊探聽朝廷動向,甚至打算收買官員,不由得緊張。
要知道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二職,均是當前備極顯榮的高位。本朝數百年前
曾將門下、中書、尚書三省與宰相分權,但近世的朝制越來越亂,往往皇帝
寵信三省的甚麼人,其人便得了草詔的至高權位,儼然躋身宰相。然則這些
高官向地方節度使洩漏朝廷意向,豈非重罪?王渡卻答,這些不在律令禁絕
之列。
江璟暗道:「好罷,其實就算是罪,你們也不怕。你說李茂貞、李繼徽
是國之肱股,真好意思。天下豈有自己打自己臉面的手臂、大腿?」腦海浮
現昨夜宮城中的焦土。忽覺身旁殷衡有動靜,轉頭一看,殷衡投來一個偷笑
表情,打了個讚許的手勢。
江璟一時忘形,低聲道:「粽子。」示意要殷衡請王渡和自己商議對付
覃王等事。
殷衡一怔,轉過身,背著王渡向他擠眉弄眼,意思是:「這是你想談就
能談的麼?當心又得罪了王師傅,等他提起,你再說不遲。」
江璟執意又說了聲:「粽子。」他想的是:「我不日就要出門去對付甘
自凡,你們不和我籌劃清楚,我必再度置身險境。」
殷衡瞪著他,大做表情、大打手勢,只差沒有把他嘴摀住,江璟只管說
第三遍:「粽子!」
這一次他說得響了,王渡愕然問:「甚麼?」饒是他心思機敏,也懷疑
自己聽錯。殷衡無奈,只好回頭道:「王師傅,請你把客人進屋前你所疑惑
的事,有關華州韓建動向的,與客人說一說。」
王渡又愣了愣,尋思粽子與韓建、覃王的關係,不得其解,掃了江璟幾
眼:「是了。江郎深探虎口,獲得寶貴消息,王某尚未道謝,嗯,在此多謝
江郎惠助。」
江璟甚喜,拱手道:「不敢。請王師傅垂詢。」向王渡敬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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