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會場後，莫離回到南京城已是申時，司馬家給莫離安排的住所，位於秦淮河與長江交 會處，當時此處正是居民密集與商業興盛的黃金地帶，莫離住的是最不起眼的普通客店， 既不奢華也不簡陋，特別之處在於旁邊正是馳名天下十六樓之一的「輕煙樓」。 這十六樓都屬官方設立的「國立青樓」，內中皆有官妓，最初是為接待外賓與商人之用。 當時的「妓」主要以歌舞娛賓，也就是賣藝不賣身，然而私底下從事賣身交易者，也同樣 大有人在。 數日中莫離在南京城四處遊蕩，不僅沒查到什麼，遇到的武林人士也都是些當地的小門小 派，這讓莫離閒得發慌，距離《萬武歸藏》聚會之期仍有近三個月，這段時間該如何打發 ？ 這日莫離仍是一無所獲，回房時已是深夜時分，縱情歌酒的輕煙樓也漸漸趨於平靜。莫離 雖一日奔波，此時卻仍無睡意，正當他躺上床鋪試著就寢時，一陣幽微琴聲傳入耳中。 這位彈琴的藝妓多日來奏了不少曲子，都給莫離「白吃白喝」地聽了進去，也正是她的房 間與莫離最近，莫離才能聽得琴曲。 倘若是稍早的時段，能聽見這位藝妓彈的多半是些常見曲子，一般的客人便聽如《良宵引 》描述良辰美景的曲；若是直接點的客人，大概會請她彈奏《鳳求凰》以暗示心意；那《 梅花三弄》、《酒狂》又是怎麼著？也許是些裝模作樣的「才子」想引佳人注意，還得先 裝成有高潔之志的模樣，想到此處莫離暗暗好笑，怎會有人想到來青樓賣弄自己的清高？ 起先莫離並沒特別留意，反正有琴就聽，累了便睡，但鄰居數日後莫離發覺這位藝妓只彈 琴，從未聽過她載歌載舞．也甚少聽她說話，十句倒有九句是客人開口，而且每到深夜客 人散盡之時，她總會彈上莫離從未聽過的一首琴曲，此刻也是如此。此曲起先緩而悠長、 平和柔美、憂而不傷，待到中間時突出一段較為悠揚的旋律，卻並不突兀，反而與原先的 輕柔琴音在應和間有一絲纏綿之意。 莫離是第一次認真聽這首曲子，他邊聽邊想：「起先當是一名脫俗且溫柔的女子撫琴，到 中段多了柄劍，隨琴音翩翩起舞。」也許是莫離愛劍，自小只練劍術，其他武藝都學得馬 馬虎虎，因此中段奇音突起時，第一個念頭便想到劍。到了琴曲後段，輕快的旋律漸漸消 逝，終至無聲，僅剩起頭時柔美的音色，獨自奏著平靜而幽微的曲調，聽到此處莫離只覺 悲從中來，不禁想問：「那柄劍卻不知去了哪裡？」 此後一連數晚，不論莫離當天有多疲憊，他總會翻出窗外，輕輕一躍到輕煙樓的房頂，此 處也是那藝妓房間的正上方，而藝妓也總是在深夜無人時分，奏著這首不知名的琴曲。這 日莫離一如往常地躍上屋頂，一曲未盡之際卻下起茫茫細雨，莫離心想：「這會兒沒琴聽 啦。」正準備回房，只聞琴音乍然而止，撫琴人同時開口：「公子若不嫌棄，便請入內聽 琴無妨。」 莫離吃了一驚：「我這偷雞摸狗的本事真不中用，居然讓人發現了？」慚愧之餘，卻想到 人家姑娘好生相請，這時若再畏罪潛逃，那豈不是說我正是「嫌棄」？莫離微一猶豫後便 開窗翻入房中。只見一名年輕藝妓撫琴於案，欠身施了一禮道：「公子可有淋到雨？」 一連聽了幾日琴，此時方得一睹琴女真容，卻見一雙眼眸如水純淨，瓜子臉秀美白皙，彈 琴的雙手纖細修長，及腰長髮似雪，彷彿獨坐竹林的白衫仙子。這數日憑著琴音與幾句客 人間的對談，加上又是名樓藝妓，莫離也曾猜想這姑娘八成也是個美人，卻沒想到她竟這 麼美。 這時莫離被逮個正著，對方反而還表達關切之意，頗覺尷尬，忙道：「沒事，沒事！幾滴 雨還能把偷聽的小賊給淋暈了嗎，姑娘費心了。」琴女微笑道：「公子只是聽琴，並非小 賊，請隨意就座。」 眼見對方一不問身分，二不問所為何來，自己更不知從何說起，待心神略定後便席地而坐 ：「多謝姑娘，子夜之際還來叼擾，當真是冒犯了，先容在下謝罪。」跟著欠身一禮，接 著便開口問道：「敢問姑娘是何時察覺的？在下自認輕身功夫還過得去，怎知在姑娘法眼 之下仍是露了餡。」 琴女道：「約莫八天前，嗯...當時也是三更天，奴家一曲已盡正要就寢，便聽得陣陣鼾 聲自屋頂傳來...」跟著輕輕嘆了口氣，刻意瞄了莫離一眼：「想必是奴家那曲奏得不好 ，正要向公子請教。」神情雖有責怪之意，卻更像為了讓自己放鬆心情，而開個無傷大雅 的玩笑。莫離忍不住暗想：「不愧是輕煙樓的藝妓，確實懂得如何討人歡心。」 莫離苦笑道：「那豈不是第一天就知道了？那天在下去了許多地方，確實是累得很。」琴 女道：「是了，之後數日便沒聽見鼾聲，也知道公子每日都來聽琴...」跟著微笑道：「 公子此時並非是輕煙樓的客人，不必如此拘謹。」 想必是看出他沒怎麼來過青樓，倘若是輕車熟路的常客，便不會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給 人看破手腳的莫離臉一紅，只覺這話題再繼續下去，也只有再出洋相的份，便道：「在下 姓莫，單名一個離別的離，敢問姑娘芳名？」 琴女略一沉吟後道：「莫公子稱奴家榆琴即可，寓意為榆木所製之琴，樓裡的人與客人們 大都是如此相稱。」 只見榆琴說話時語音輕柔，欠身行禮時含蓄內斂，連難得的笑容也僅是嘴角微微上翹，除 了眼前一張古琴外，桌上仍有些剛卸下的頭飾髮髻，臉上僅餘淡淡妝容，卻更顯清麗。莫 離只覺眼前女子的一切都是那麼細膩淡雅，然而對答間卻隱隱流露堅定與果決，輕柔卻不 脆弱，這便是此時莫離對榆琴的感受。 「那便稱琴姑娘好了。」莫離想到榆樹古有聚富、守財之意，琴姑娘的東家起了個淡雅的 名字，卻寄託著市儈的願望。 榆琴點頭道：「那麼，莫公子連日聽琴，可有聽出什麼端倪？」琴音是近日難得的消遣， 聽多了也難免在內心品評一番，因此莫離不用多想便答道：「琴姑娘自描述良辰美景的《 良宵引》到離情依依的《陽關三疊》、憤世嫉俗的《酒狂》，各種不同意境的琴曲皆能出 色演繹，可說是一音不漏，令人佩服。就是...怎麼說呢，總有些不大自然的感覺。」莫 離想了一會兒，補充道：「不過，那可不是說琴姑娘的琴藝不好。」 榆琴道：「莫公子讚謬了，是奴家先提起的問題，莫公子儘可直言，是好是壞也無需掛懷 。」說罷又是淺淺一笑，以示鼓勵之意。 莫離想起從前吃過不少「請你說實話，說了卻又要生氣」的悶虧，不過琴姑娘看來並非是 這種套路，隨後便放心說道：「方才說的那些曲子，似是『待客娛賓』的琴曲，想來那並 非琴姑娘的本意，僅有每日深夜無人之時，琴音才變得輕柔婉轉，動人心弦。」頓了一會 兒後續道：「說來反倒是這首頗得我心的曲子，在下卻叫不出名目，那也是我學藝不精。 」 榆琴靜靜聽完，若有似無的嘆了口氣後搖頭道：「這首曲子不過是奴家閒暇時的隨手之作 ，未有曲名，它既不輕快歡愉，也不慷慨激昂，客人多半不愛聽，是以奴家便沒拿出手來 。莫公子倘若喚得出名目，奴家反倒不知如何報答這賜名恩情？」 莫離拱手道：「琴姑娘大才，隨手便能譜出如此作品，在下可不敢胡亂取名。」榆琴道： 「莫公子客氣了。」此時自莫離入房間起，時間已超過這首曲子的長度，榆琴平時奏起此 曲，向來一晚只彈一回，莫離見榆琴已有倦容，便起身道：「時間已晚，今日就不打擾姑 娘歇息了。」 榆琴點頭道：「今日多承公子良言。」說罷一雙玉手輕輕擺動，不知名的琴曲再次響起。 莫離道：「告辭。」跟著便翻出窗戶，一躍回房。 回房後莫離卻翻來覆去，總想著方才一場奇遇：「琴姑娘既不留人，也不像鬆了口氣，臨 走前她彈的是自己的曲，而非『待客曲』，那是歡迎我再去的意思？」又想：「琴姑娘見 我腰懸長劍夜探青樓，既不害怕、也不好奇，是性情本就如此淡然？」一番胡思亂想後喃 喃道：「下回...下回...嗯...」終於沉沉睡去。 -- 本文也在Penana連載，歡迎蒞臨指教！ https://www.penana.com/story/103732/琴劍俠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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