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1 逃無可逃 　　 　　 　　 　　蒲寄淵長笑遠颺之後，彭子義指揮手下為康浩陵、司倚真開好一條下坡 路，親自送二人走到下方的山道，便亦作別。這條山道雖說經前人砍去樹木 荊棘，卻也不算甚麼道路，只是森林較疏、雜草荊棘較短的一塊長條地面， 料想走到前方仍需改道。無論走在哪一條路，倆人都難以分頭而行，除非其 中一人突然練成畫水劍輕功，方得以獨自改行山嶺上的莽惡地形。 　　偌大空山，不多時只剩了倆人默然凝立，即使輕移腳步，踩斷枯枝敗葉 的聲音也特別響亮。 　　司倚真一言不發，向西南邁步便走。康浩陵追在她身後，大聲道：「分 別這麼久，妳就沒有甚麼想跟我說的麼？」 　　司倚真將短斧往腰間一繫，只是無語疾行。康浩陵緊追不捨，何況他也 無別路可走，又道：「我在西蜀江邊遇上大雨，無處躲雨，妳寫的信已濕爛 得甚麼也不剩。咱們就當那封信沒寫過，有甚事，妳從頭跟我說來！」 　　眼看司倚真仍如不聞，就像這山間只有她一人，康浩陵縱步飛掠到她身 前，張開手臂道：「妳停下，答我！就算妳動武，我也非攔下妳問明白不可 。」 　　司倚真淡淡地道：「我兵器之技遠不如你，但你若要鬥迴空訣，我未必 便輸。」 　　康浩陵被她幾句話擠得語塞，又急又氣，只能挺直身子，瞪視著她。司 倚真避開他目光，道：「我來岐國之前曾向先生承諾，南霄北霆息戰之事一 辦妥，剋日西歸，助他攻打天留門。盼勿阻攔。」 　　康浩陵反而微微一喜，下巴一揚：「那好！我也向李存勗承諾過，就算 眼下已跟他鬧翻，我也會代他邀請常老先生去魏州見他一面。本來我還不知 何處去找常老先生，現下我跟定妳了。這裡的路就只一條，到了川北草原， 更是天寬地闊，妳撇不開我！」 　　司倚真不置可否，向他身邊硬闖。康浩陵總不能當真對她動手，眼睜睜 瞧著她過去，她風中揚起的柔絲飄來幾許清香，他熟悉已極，正是她常用的 芳草薰香。這香氣惹得他心煩意亂，正呆滯間，一件擔了很久的心事陡然躍 入腦海，他叫道：「且慢！有一個人的下落，妳非答不可。」 　　司倚真飛步前進，康浩陵一面追，一面道：「馮宿雪和無寧門的事妳不 愛說，此刻我也就罷了，從這裡到川北的路還長得很，我自會耗到妳肯說。 但妳總得告訴我：我義妹是否安好？」 　　司倚真全身大震，耳旁嗡嗡作響，更加低頭奔行，卻聽身後康浩陵不再 緊跟，她微感疑惑，不由自主地停步轉身。只見康浩陵有恃無恐地慢慢走來 ，神情堅定地道：「侍桐是我妹子，曾一同出生入死，她同我的情分可不比 她跟妳的輕。我這個做兄長的一定要知道她好不好。」 　　司倚真面色青白，牙關緊咬。 　　康浩陵道：「我去七槐溝妳倆的地窖看過，那裡已然很久很久無人居住 。她帶著一個那麼小的娃，能去哪裡？是不是回了翻疑莊？路上可有人照看 ？」想起那張嬌憨圓臉的笑容和孤弱無依的身影，還有那身影懷抱裡的嬰兒 ，那是他未來的義子，他心頭溫暖，神色轉為誠摯：「告訴我這個就好，這 就夠了。妳說了之後，咱們便安靜地趕路，見到常老先生之前，我一路不再 打擾妳。」 　　康浩陵一番問話激起司倚真心內一陣急痛。她呆望康浩陵懇切的面容， 淚水一下子淹滿了她明亮雙眸，像兩泓幽深而絕望的湖泊。 　　康浩陵跟她何等親密，她這副急痛攻心的悽然模樣，怎逃得過他的眼？ 他大吃一驚，高聲問：「侍桐怎麼了？」 　　司倚真深深吸了口氣，使盡氣力用最平淡的語調說道：「我但盼姐姐幽 冥之中安好。」而又怎可能平淡？說到後來幾個字，迅速哽咽不成聲。 　　康浩陵耳邊響起一個霹靂，傻傻地問：「妳說甚麼？」 　　司倚真道：「便是要我死後永墮地獄，換取姐姐在九泉之下安寧喜樂， 我也甘願。」 　　康浩陵倏地仰天，午後深山只有陰雲滿空，壓得人透不過氣，他胸內如 火焚般灼痛，放聲大叫：「侍桐，侍桐！妹子……妳不在了……妳不在了！ 妳怎麼可以沒有了？妳是那麼好的人，妳還那樣年少，怎麼能就這樣沒了？ 妳還那樣年少啊！」 　　司倚真再壓抑不住，在他撕裂般的叫喊裡掩面痛哭失聲。以為已淡去的 傷疤，原來終究長留心間。 　　康浩陵低下頭來，問：「是啊，她那麼好的人，誰會殺她？」突然湧起 一陣恐懼，難道是殷遲與她不睦，不巧在爭吵時斷霞毒性發作、心智喪失， 錯殺侍桐？ 　　司倚真遏住哭泣，抬臉說道：「沒有人特意殺她。她是為我所累，你要 尋殺你義妹的凶手，便只有找我。」 　　康浩陵駭然道：「怎麼叫為妳所累？」 　　但就在他問出這幾個字的當下，司倚真言語絲毫未停，已快速地說了下 去－－ 　　「無寧門已遭天留門所滅，喊冤谷成了一片廢墟。是我挑唆馮宿雪率天 留門攻打無寧門，是我把喊冤谷的所在繪製詳圖、告知馮宿雪，我在信裡已 說得清清楚楚。爾後，師父為報無寧門之仇，殺光入侵的天留門人，把馮宿 雪傷至求死不得。你不知道的是：岷江畔、詹家集，殷遲攔路尋仇，侍桐為 阻止我二人廝拚，投刃而死，迫使殷遲立誓此生永不復仇，亦令我與他協議 永不動武，殷遲父親的仇、翻疑莊和無寧門兩代多少冤孽，全因侍桐一命而 冰銷。」 　　她不依不饒地道畢詳情，後退一步，面頰掛著淚痕，聲調卻已冷靜：「 我司倚真便是這般罪人。你我之間，再無別話！」 　　康浩陵只感到一陣巨大暈眩，彷如血液瞬間奔洩離體。他搖搖晃晃地向 後退去，直退到一棵大樹前，後腦杓和背脊重重撞上樹幹。他瞪著失去生氣 的雙眼，瞧著司倚真，像一隻垂死的野獸，甚麼也不能想，只能將後腦杓往 樹幹一次次撞去。撞了幾下後，樹幹上的疙瘩擦破頭皮，血流滲髮，刺痛蔓 延。只有這樣，他才感覺這世界還有幾分真實。 　　－－一切本來不願信、不願想的事，早已發生。 　　想起魏州城外，殷遲不答自己對無寧門安危之問，只同自己擁抱了一下 ，含糊說甚麼「朋友再聚，很是歡喜」，當時殷遲身軀裡那股可怕的冰寒枯 竭之氣，令他刻骨難忘。若非剛剛跟殷遲在魏州城內交手，他絕不相信那似 乎行將就木的身軀使得出天下無對的凌厲劍技。此時方知，殷遲是經歷了何 等崩毀、何等絕望。 　　自己不曾陪伴朋友，不曾助朋友整頓家園，讓他在劇毒纏身之際，還落 魄山澤之間，已然萬分抱愧…… 　　－－而作下如斯罪孽的，是他想廝守一生的人。 　　殷遲便是為此而堅不吐實。朋友已盡了義，盼他倆情深不渝，不讓自己 身上毀天滅地的變故拆散一對愛侶。 　　他甚麼也無法做！縱使現下他知道了，他又能如何？ 　　良久良久，似乎世界凍結在這小小的山路上，似乎他倆將永遠在這苦楚 中萬劫不復。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81.92.203.221 (英國)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emprisenovel/M.1647893243.A.65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