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止戈 7 天外奇援 　　黎紹之卻極有擔當，只苦笑一下，拍拍康浩陵的肩，便向山崖走近了些 。妘渟也來到近處，剛才斷指決戰的兩人，相距不到十步，從崖上看下來， 兩位門主是並肩而立。 　　彭子義道：「黎門主，本朝與蜀分屬兩國，在下須得慢慢向黎門主陳說 ，這才不失禮，因此請你且等一等，在下先行和南霄門主短短商談幾句。」 　　黎紹之道：「將軍請便。」他和彭子義在明面上分屬兩國，實則同為魏 州朝廷臣民，彭子義既是奉郭崇韜之命來此，他表情便甚顯尊重，言語卻不 能露出破綻。 　　彭子義道：「妘門主請了。郭尚書說道：『天下百姓苦割據之亂久矣， 武林豪傑與其效法藩鎮，不如同開太平世，以靖江湖。勇烈之士若彼此懷怨 屠戮，多少大好男兒平白殞命，這慘狀是無分國別的，不免重創民間元氣。 』」 　　這話說得略文了些，旁觀群豪以及南霄北霆門裡不大讀書之人一時還不 明白，妘渟卻是一震，道：「郭尚書有甚指教，這位兄弟不妨直言。」 　　彭子義拱手道：「指教二字，在下代郭尚書說聲不敢。郭尚書要在下請 問妘門主：岐王雖在地方經營多年，但他對今上與大唐，不能說不忠誠罷？」 　　妘渟一聽此問，憤恨氣焰頓時收斂，目光閃爍片刻，說道：「岐王忠心 ，大唐天子垂鑑。」 　　這十個字傳入康浩陵耳中，他登時想起那夜在王陵內李茂貞指點的七星 圖，又想起七星圖下埋藏的「密奏」，一陣恍惚。「密奏，密奏，果然是岐 王寫給李存勗的上奏！」 　　彭子義道：「郭尚書也料到妘門主定然這麼說，那便好了。他說：『南 霄門多少好手已慘死派別鬥爭之中，盼望妘門主以大局為重，念著聖人體恤 子民性命的慈心，一肩挑起遏阻武人自相殺伐的大任。』」 　　妘渟冷冷地道：「我縱有報君之心，但仇敵在側，殺伐焉有止日？」說 這幾句時，青筋又露，目光全不向黎紹之掠上一掠。 　　彭子義道：「妘門主這顧慮，郭尚書也料到了，他要妘門主放心。在下 這就向北霆門傳達郭尚書的意思。」 　　北霆門暗助李存勗之事乃是絕密，黎紹之絕不能露出半分友好之意，他 不敢輕忽，只淡然道：「郭尚書文武雙全、名震天下，黎某是聽過的，但他 可是你主公的臣子，不是蜀國的臣子。」 　　彭子義微笑道：「黎門主說得再對也沒有。郭尚書說，冷門主與風大姑 遠鎮蜀國，我們本不該向兩位和北霆門聒噪，但北霆門始終是武林的豪門， 近日又獲得大批各地門派歸附，與南霄門之間有甚麼一舉一動，無不牽動整 個武林的情勢，那也就牽動了大唐疆域裡萬千好漢的生死啦。」 　　黎紹之道：「那便如何？」 　　彭子義道：「所以，郭尚書要在下對北霆門恭敬致告：要是北霆門不嫌 棄郭尚書只是個外臣，還請看在郭尚書的薄面，力保武林和平。」 　　黎紹之一呆，不由得望向康浩陵，兩人都想從對方臉上找到線索，好證 實這天外飛來的巨大助力不是幻覺。四隻眼睛傻對了半晌，黎紹之又回頭望 向恩師。 　　冷雲痴語音鏗鏘，擊金般地道：「門主裁決便是！冷某與風師妹謹遵門 規。」 　　郭崇韜已做到這一地步，冷雲痴尚可有甚麼能為？他縱想再出陰謀，尋 個因由廢了黎紹之的門主之位，重新扶植一個言聽計從的奧支弟子，譬如那 姓盧的女弟子，甚至就讓劉岡繼任，但郭崇韜勢力已然壓到頭頂，今時今日 ，再談翻轉局面，為時已晚！ 　　他怕的不是郭崇韜，也不是哪一方的朝廷，他怕的是毀掉苦心經營的北 霆門大業！ 　　北霆門若斷絕與魏州朝廷的聯繫，定然引來攻戰，定必重創北霆門元氣 。再說，蜀國已不堪依附，北霆門立足於蜀國這個危亂之邦，決計不能沒有 魏州的外援。 　　冷雲痴結交軍政權勢的擘劃很早就開始了。二十餘年前西旌青派入蜀， 冷雲痴已讓北霆門乘勢而起，從以往純粹的的武林大派，一躍而橫架於廟堂 與江湖之上；爾後見風使舵、改向李存勗投誠，更讓北霆門隱然成為來日的 「定蜀」功臣，屆時北霆門所獲奧援，較之蜀國所給予的，只會更豐。 　　北霆門已不能回頭，一旦登上過稱霸的頂峰，便不能走下坡路。更何況 今日若違逆郭崇韜，代價絕不只是一條下坡路。唐軍取蜀只是遲早的事，單 單應付唐軍的騷擾，門派便無可能長久興旺。 　　冷雲痴從來識時務，今日他不會也不能不識時務，令生平心血化作泡影！ 　　－－江湖事本由力強者決斷。南霄門與北霆門固然可以爭做強者，吸附 百千個門派，但魏州朝廷才是最大最強的「門派」。 　　 　　彭子義這一番話甚是漂亮，想來十足是郭崇韜的事前估計與教導。他們 不去觸碰北霆門臥底成都、為大唐效力的隱情，只因此事雖然在兩派人眼中 全非秘密，在場的群豪可不曉得，河谷外還趕著來瞧熱鬧的數萬豪客，以及 他們在江湖上的朋友仇家，也全被蒙在鼓裡。倘若唐國對掌握蜀宮禁衛與暗 衛的北霆門稍稍露出親近之情，數日之間便將傳遍江湖，韓濁宜在蜀國下的 這隻暗棋豈非全面暴露？北霆門也就立刻被迫興兵作叛。 　　郭崇韜料到妘渟與冷雲痴決戰定必引來圍觀人海，一番說詞滴水不漏， 可在北霆門聽來，這便是魏州中樞下的命令。南霄門聽了也知是朝廷出手按 捺，己方不攻擊北霆門，亦毋須顧慮北霆門暗箭傷人。 　　黎紹之小事粗豪，大節卻是頭腦清楚，向冷雲痴深深躬身，轉向崖上抱 拳道：「郭尚書愛惜江湖草民的性命，雖說他是外臣，卻也心懷天下，這忠 告是一定要聽的。黎紹之以北霆門主身份同意了！從今日起，黎某一定好好 約束門人。」 　　康浩陵聽見最後一句，想到冷雲痴和風渺月礙於門規，也在「門人」之 列，既覺好笑，又感到一股說不清的蒼涼，嘴角上揚些許，便轉為一聲長歎 。數百年兩派無數弟子的慘酷犧牲，竟這般終結。 　　他隨即想起李存勗對自己的威嚇，當日在魏州皇宮，李存勗放話容不下 自己，他有句話不問不快，衝口而出：「彭兄，唐皇就不怕民間武人同心、 結成勢力，令朝廷不安？」 　　彭子義「哦」了一聲，道：「聖人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郭尚書命我 告訴南霄門和北霆門的壯士：『心有天下者，襟懷萬里，應以培蓄民間精勇 之力為先，應設法阻止江湖壯士效仿藩鎮稱霸，交相征戰，損折國之良才。 可不該像那鄉野豪人的小肚雞腸，只許自己有武功，恨不得鄉間百姓都是病 夫，受自己欺凌才好。』這段話，郭尚書交待了好幾遍，要我牢記傳達。郭 尚書下的是軍令，在下一個字也不敢漏忘。」 　　康浩陵聽罷，心中雪亮，感激之情瞬間盈滿心胸，大聲向黎紹之道：「 這下咱們真可以放心了。」也不管黎紹之聽懂沒有，不再解釋，熱淚泛向眼 中，模糊地將崖頂的陽光映出一道光環。 　　－－此事自始至終都是郭崇韜拿的主意，李存勗毫不知情。郭崇韜是以 自身的善戰之才，擋在皇上與朋友之間！ 　　若換了李存勗來說話，帝王念茲在茲的只是坐穩江山，定不願對民間武 力如此寬縱。郭崇韜忠於皇室，自然也該對民間武力有所提防，但他身為兵 部尚書，對武人何時懷柔、何時施壓，大有迴旋餘地。他擅作主張，只因他 信任康浩陵。 　　南霄北霆若止戰，必仍潛心習武，不會成為朝廷威脅。況且，觀唐軍戰 力，縱使不裝備韓濁宜所煉的利器，民間武人也是難以匹敵。 　　當年冷雲痴向仍是晉王的李存勗獻誠，經辦人正是郭崇韜，知道冷雲痴 精乖之至、明辨利害。北霆門若和朝廷結盟，權勢財富分毫無損；對抗朝廷 則後患無窮。除非冷雲痴有稱帝之念，否則定然終生馴順。至於妘渟，從他 早年結交李茂貞看來，眼光亦在門派的長遠存續，而非賭命造反的狂徒。 　　表面上，郭崇韜是幫了自家皇帝，但他真正要幫的是康浩陵，為他從兩 派夾攻的滅頂之災中解圍，更助他完成讓南霄北霆釋愆解仇的大志。郭崇韜 心胸豁達，有武林豪俠之氣，當日一番晤談，賞識了這小兄弟，便要幫他到 底。 　　康浩陵喉頭微哽，眨了眨眼，才把淚水眨去。郭崇韜助他和黎紹之走完 兩派止戈的最後一程，舉世也唯有郭崇韜這一著，方能徹徹底底將局面翻新。 　　這最後一程裡，壓在他背上的，是父母的遺志、史庭威未竟的願望、幾 百年來火塚與肢裂刑場上的冤魂…… 　　他無言可謝，又有千百句想訴說。他天生燥烈之性，遇事不知變通，碰 壁樹敵無數，致令落魄江湖，卻也因誠摯待人，所吸引的知交無一不是披肝 瀝膽之輩：史庭威如此，殷遲、黎紹之、昊雷劍手亦皆如是，只沒想到唐國 朝堂還有一個聲名顯赫的郭崇韜，也沒忘記他這個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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