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6 臨別口諭 　　李茂貞森然道：「你不該問。」神情肅穆，突然喝道：「康浩陵，跪下 聽命。」 　　康浩陵急忙躍到星象圖之外，彷彿那些崎嶇的石磚突然變得滾燙。他下 跪拱手，昏沉沉的，全不知怎生應付眼前的一切。 　　李茂貞聲色俱厲：「你記著我今日此刻的口諭：但教我還活著，便不許 你動你阿叔李曮一根毫毛。若有違命，我必親自下令，將你腰斬！若有附逆 者，南霄門、昊雷劍，你任何江湖上的黨羽，我必以大軍搜捕，解至鳳翔城 中棄市！」 　　康浩陵六神無主，幾欲虛脫，渾不解岐王這道口諭的用意，交疊的雙手 陣陣發涼，竭力梳理岐王今夜的種種言行。 　　岐王首先提醒他，李曮是名義上的叔父，更要緊的，是李曮施政甚善， 自己為了百姓安居，不可輕動干戈。接著，岐王突然語焉不詳地囑咐，似乎 是要他接掌兩股軍力，以防備李曮來日損及大岐子民之福。眼下，他又以連 坐的死罪威脅不可冒犯李曮。 　　這幾道命令一時正、一時反，數次逆轉，中間還夾雜了令人聽了魂飛魄 散的「密奏」一說，他不知岐王為他安排了甚麼樣的路途！ 　　李茂貞下畢口諭，手腕一振，掌中飛出一物，落入地面燈火，頓時燃著 。康浩陵見那正是韓濁宜的口供，自己千辛萬苦也求不到，全賴江莊主和殷 遲仗義取得，眨眼間卻化為飛灰。 　　今夜一切發生得太過急驟，他連番震撼之下，眼見供狀成灰，竟麻木無 言。 　　李茂貞語調又變得柔和：「孩兒，咱倆也算祖孫一場，往後相見不易， 你……好好地告退罷。亥、子之間，那邊的巡察有個口子。過了子初初刻， 我會加派守衛、更易巡察路線，你再沒機會進來這地兒了。下次再來，只能 是我歸天以後。你能不能活著走到這天象圖旁邊，我也管不著了。」 　　康浩陵聽岐王指示脫身時機，武人的警戒心令他精神略振，縱有千萬疑 問，也只有壓抑。他心亂如麻地行了一個大禮，懵然起身，額頭還感到磕在 粗糙石磚上的疼痛。 　　他失魂落魄地向樹林走去，突然聽見一聲長嘆，情不自禁地回頭，只見 李茂貞也正仰首向天，正怔怔瞧著自己方才注視過的星斗。 ※ 　　 　　註一：天雄軍節度轄地在小說中此時（西元923年冬－924年春）幾乎已 盡被蜀國佔領。史書記載李繼徽似遭義子毒死，小說借用此事，將李繼徽之 死延後了好幾年，因而小說中是直至此時，李繼徽曾經的轄地方才為蜀國藉 機佔領。 　　 　　註二：西元924年，李茂貞薨逝之前向李存勗正式稱臣，被封為秦王，後 世考古發掘其陵墓，按鄉俗稱之為大唐秦王陵。此唐乃指李存勗開國之唐， 並非李淵開國之唐。秦王陵外地面的北斗星圖至今猶在，乍看凹凸不平，令 人費解，亦確實包含一個意義不詳、隱約指向地宮某處的箭頭，形狀與現代 箭號極為相似。地宮中有同樣神秘的石函，因目前技術尚不能妥善開啟，學 者以X光透視之，發現內中似有鐵片，表面彷彿有硃砂痕跡。 ※　　 　　 　　回到昊雷劍等人在鳳翔北郊的聚居之所，康浩陵逐漸從恍惚中醒來，將 拜見岐王的經過與眾人說知。鳳翔朝中的紛擾，無論他願與不願，已告段落 。自是，他全然處於被動一方，岐王要保李曮，他固然動彈不得；縱使岐王 埋有處置李曮的後著，也輪不到他插手。 　　他記掛著妘渟與冷雲痴元宵決戰之事，決定與昊雷劍諸人匿居在此，過 了年，就近便可前往五龍谷，這段時日正好暗中觀察前來觀戰的武林人潮。 　　岐王所言極是，廟堂之上的恩怨，往往不如江湖裡那般痛快。所幸，這 漫長的一役讓他結識了八個刎頸之交，這場奇特又真摯的交情，始於王府中 的殊死之鬥。除夕那天，他跟昊雷劍倖存的五人打了一屋子的獵物，豪飲土 釀粗酒。 　　他再不能回南霄門、義父府去過年了，殷遲消失在西北曠野的尋仇之路 ，司倚真的形影成了心頭的一根刺，天幸身邊還有朋友。 　　風雪陋室之前，醉醺醺的六個人在高崖上坐了一排，嘻嘻哈哈地守歲， 昊雷劍諸人不苟言笑的赤派性格蕩然無存。六人裹著雪花，聽著原上遠處百 姓家的歡賀，這個年過得既清寒又富足。 　　新春，眾人分頭外出探聽。絡繹於途的武林人士言談中總不離「五龍谷 」三字，鳳翔北原除了王陵左近被駐軍封道屯田，較為清靜，其餘山林、溪 流、草坪，處處紮滿了武林人的帳篷，單單南霄門所在的這一片原，只怕已 有一兩萬人聚集。 　　但聞那些門派營地不分晝夜地傳出噪音，自家人的練武呼吼、老仇家的 挑釁叱罵，還有一日三回的敲飯鍋、摔酒罈吃喝聲，倒像是鳳翔要召開空前 的武林大會。 　　這數萬江湖豪士帶著傢伙從四面八方來，在岐國都城北面高地紮營，居 高臨下，都畿駐軍與縣驛官府卻放任無視，只不時有些巡行官兵吆喝幾句： 「生火小心，別點著了林子！」「不准騷擾村人！」「驢馬仔細綁好，別踏 壞莊稼！」想來是南霄門為了這場決戰，事先跟官署打過招呼。但各處道路 卻未見有南霄門人往來布置。 　　康浩陵覺得有異，亟欲親自前往師門查探，樊言吉阻止：「師兄未得赤 派訓練潛行術，還是我去。」 　　回來時，他面露疑惑，走到康浩陵面前，報道：「決戰的日子和地兒都 改了。」 　　康浩陵一驚：「這是甚話？這等大事，還能隨便改的？」 　　樊言吉道：「不是隨便改。冷雲痴說，既然較量的是旦夕篇，於他和妘 門主而言都是新武學，應該多練些時候，便提議日子改到中和節之後的二月 初五。貴派也十分贊同，說是到那時不下雪了，地面也不結霜，在野外比武 論技，腳下踩著踏實。」 　　康浩陵道：「哼，冷雲痴把黎老兄關著，自然拉下了老臉，要徒兒反過 來點撥他了。老黎正愁練旦夕篇的人不夠多，一定廢寢忘食地傳功。不過， 我看老黎不會忘記咱倆的志向。那決戰地方怎麼也改了？」 　　樊言吉道：「我也納悶，在貴派的偃龍場聽了一個半時辰，不敢等到妘 門主現身，但我聽得千真萬確，談論這事的，包括封晉敏大俠在內。事情起 因是冷雲痴捎來密訊，說五龍谷過於偏僻，只有南霄門熟悉地形，決戰又是 妘門主所邀，焉知南霄門不會伏擊？他要改在城北長坡口的玉鏡河谷。」 　　康浩陵不禁來氣：「城北玉鏡河跟五龍谷一樣，都是本地人才曉得的名 號。那河谷是甚所在，難道冷雲痴又熟悉了？怎就不怕南霄門在那裡伏擊？」 　　樊言吉道：「玉鏡河灘是一片光禿禿的小石子，再外圍是大草甸子、山 崖甚麼的，最近的樹林也要五六里，視野開闊，跟五龍谷大不相同。北霆門 選中那地方，想來是為了顯示光明磊落。南霄門既不能偷襲，北霆門也沒法 埋伏。」 　　康浩陵恍然大悟：「姓冷的早已派人在鳳翔方圓百里踏勘，這才揀中玉 鏡河谷……」樊言吉等人一齊點頭。 　　鳳翔北面地勢特殊，有多個被當地人習稱為原、又寫作「塬」的高地， 平行排列，頂面平坦，拔起之處卻是險峻高崖。由於此類地形乃河川萬年沖 刷而成，原與原之間便有河川阻隔，平坦的頂部則適合耕作居住。 　　南霄門與岐王王陵各處於一原之上，周邊分布著許多村莊。冷雲痴指定 決戰的新地點，則處於另一處高地靠近某個河谷的緩坡。 　　原訂決戰的五龍谷，位在鳳翔城南的高山之中，屬於秦嶺一脈，新舊兩 處決戰地點中間隔了整座鳳翔府城。鳳翔城中有渭水奔流而過，南北的高地 與高山各有河川發源，均匯聚渭水之中。南霄門人若要前往五龍谷，要做的 是渡過渭水、登山入谷，城中的渭水流勢平緩，這路線並不困難。此前康浩 陵在五龍谷與同門切磋劍術，便選用此地，瞞過妘渟。 　　然而，若要從南霄門前往玉鏡河，雖然同在城北，卻需向西走過廣闊的 高地，再渡過高地之間的渭水支流。支流奔洩而下，湍急得多，沖刷出的明 暗山溝亦甚危險。尤有甚者，渡過支流後，還需爬上陡峭的高地邊緣。倘若 不這般跋涉，改由城中繞路，更是大費周章。 　　這種種地形，均為關中最西端所獨有。冷雲痴長年在西蜀經營他的大業 ，哪有閒工夫勘探？他突然要求改換地點，顯然已摸清了鳳翔左近的形勢。 　　康浩陵怒道：「北霆門多半派出了分舵弟子，晝夜在南霄門和王陵附近 踩盤子！只要他們不動，南霄門也不能貿然搜索。否則，看在這滿山遍野的 武林人眼裡，有損大宗門的氣度。」在牆上重重一拍：「都來到這一步了， 還講甚麼氣度！」 　　樊言吉道：「總之，聽封大俠對令師弟們說，妘門主已爽快答允。有人 說，南霄門在此處是地頭蛇，管他溝壑還是平川、旱地還是河流，都是自家 後廚。」 　　康浩陵心懸北霆莊中被拘的眾師兄，問道：「可有聽見我蔣勁虎師兄他 們在西蜀的消息？」瞪著遠處星星點點的帳篷：「這些亂七八糟的江湖人， 看戲他媽的比誰都快，卻沒半個說起北霆莊的情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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