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撫星 5 君王家事 　　康浩陵聽見「天樞」，心中突的一跳，跟著李茂貞指引，在石磚間一處 一處摸下去，果真是北斗七星等諸般星斗形態，原來這片狀似粗陋的凹凸石 磚，隱然描摹出一幅以北斗為主的天象之圖。他對星象之道全不留心，但前 朝以來，此學在民間十分盛行，雖然師門武學並沒有道流思想，他在鄉里間 聽也聽熟了，知道帝皇所治世界上應天象，若非帝皇墓葬而以北斗星圖為飾 ，便是僭越皇權。 　　身旁這位岐王，一輩子不提「登極」二字，但是從當前所居的王府，到 預作千秋之後的地宮，所用的儀仗、器物、紋飾，無不極於至尊；朝中所行 文書，亦擬帝制。王府用具的圖樣盡是飛龍棲鳳，他小時候就從義父的親兵 口中聽得多了。原來這座王陵不單只有陵前的華表道依足了御制，地面還藏 著一幅帝皇天象之圖。 　　康浩陵不敢妄言，只聽見李茂貞的微微嘆息。他仰起頭，瞧見夜空中的 北斗七星。 　　－－星斗亙古如是，人間的權勢和野心卻隨著人壽迅速更迭，何其倏忽。 　　過了一會，李茂貞又抓著他的手，摸到幾塊石磚中間一塊形狀奇特的石 頭。康浩陵就著微弱的燈光看去，顯然是人工鑿成，絕非石磚，奇道：「這 鑿的是箭鏃的形狀呀。這又是哪一顆星？」 　　李茂貞要他跟著站起，在這片天象磚圖外踱了一遭，才道：「此矢所指 ，是你曾身在其中的機關。」 　　康浩陵道：「甚麼機關？」忽然一凜，記起在夫人地宮裡，自己偵察青 派暗衛埋伏位置，當時見到地宮中那座雄奇富麗的青磚端樓建到一半，看上 去明明宏偉堅實，構築方式卻似埋有極大的隱憂，倘若有人從地宮主墓道侵 入，立即觸動機關，被坍塌的青磚活埋墓道之中，永遠無望接近地宮中的明 器一步。 　　李茂貞道：「這幅圖，是我胸懷所寄。當中是甚意思，我也不說了，嘿 嘿。我身子不行，沒多久好活了，我死之後，倘若李曮－－」 　　康浩陵被李茂貞帶著走了這一大圈，被天象星圖所懾，李茂貞又言貌和 藹，他竟險些忘記此行的大事，一聽見「李曮」，立時驚覺，道：「是，請 王上吩咐。不，不……王上那個……那個甚麼鼎盛，福澤很……很好，還有 好幾百年的福可享，怎地說這等話！」他不知如何文謅謅地頌禱，大是懊惱 ，只是連說：「請王上吩咐。」 　　李茂貞道：「你接連求見了我兩次，我知道你的心很誠，你對阿徽也很 孝敬。只是君王家事便是國事，沒有你們江湖人那股子快意恩仇，有些事牽 連的不是咱家裡的一人一姓，我不願做，也不應做。」揮手不讓康浩陵說話 ，續道：「我死之後，倘若李曮做出對不住咱們岐國子民的事，你可到這裡 來，取這些物事制他。」 　　康浩陵再度隨他蹲下，讓他帶著自己的手摸到「天樞」，只聽李茂貞道 ：「這底下是三塊兵符，還有我的親筆密奏。你先使用這道密奏，要是不管 用，再用兵符。到那時，李曮彰義軍治下的武州軍力，還有你義父生前的天 雄軍，便都是你的，你好好審時度勢。」 　　康浩陵大吃一驚，腦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說：「我能帶甚麼兵？王上 要我……要我去跟李曮……」心下醒悟：「王上看了韓濁宜供狀以來，再不 稱李曮為『兒』。可是他……他不親自殺了李曮，卻要我去辦……辦甚麼？」 　　李茂貞逕自道：「你義父的治州被偽蜀國搶了去，軍力一半歸於李曮， 一半仍在我手。我話可說在前頭：李曮在轄地待百姓很好，很有我治理鳳翔 的家風，我很欣慰。你若為了一己私怨、師出無名，便是對不起老百姓。只 要他沒妨礙咱們岐人萬千民家的生計和性命，你無端去反他，便是謀逆！」 　　康浩陵忿然道：「我才不會無端反他！我義父的死，李曮跟韓濁宜的勾 結，都不是私怨。他待百姓好，那是應當的，是王上教得好。他不過多讀了 幾本書，當然他媽的懂政事了，要是他連這個也幹不好，我還不去殺－－」 　　李茂貞聳眉打斷：「又來放肆！老夫已說了，君王家事便是國事，不是 你拿江湖人的腦袋想得通的！李曮與你義父在我跟前吵了多少架，李曮勸我 別向李存勗開戰，他是為了黎民的活路！」 　　康浩陵好不容易見到李茂貞一面，不想再觸怒他，只有俯首，腦中如同 纏了一團亂麻：「李曮對百姓如何，其實我從不曉得，但就算他是為了平民 性命著想而主和，他害死義父的恨，難道就能勾銷？」 　　義父傾力主戰，至死不忘收復失土，重振大岐的光耀，錯在何處？可是 ，如若主和的李曮不是使出激烈手段害死義父，自己會不會對他另眼相看？ 　　－－為了黎民的活路，君王私家兄弟的生死是否就不足惜？ 　　君王家事便是國事，便是國事…… 　　康浩陵只覺身在大浪之中，經受前所未有的衝擊，四面八方灌入他心中 的狂潮，是義理的黑與白、是與非，終於捲成一股渾濁的灰色洪流。 　　李茂貞道：「我自臘月以來，三天兩頭生病，也不知下一次再到王陵來 ，是不是就躺在車裡被抬過來落葬？嘿嘿！來日你阿叔倘若性情大變、苛待 百姓，你被迫對付他，可照我安排行事。」 　　康浩陵結巴道：「是，是……不，不……」 　　李茂貞道：「你義父死後，他的親兵都撥歸大內禁軍，沒有李曮的耳目 ，更別說向他效忠。我查察甚嚴，誰他媽有點異狀，立刻軍法處置。我本不 喜歡對部下這般多疑殘殺，但那些兵將跟慣了你義父，其實呢，都老實得很 。」 　　說到這裡，他突然微微一笑：「你義父的親兵裡，有很多江湖上招來的 漢子，裡面有人曾在那個畫水劍客刺殺王渡時在場。那傢伙休假時仍然喜歡 跟城裡的江湖人鬼混，他跟其他兵士說到武林裡的事，你道我聽見甚麼？」 　　康浩陵聽見「畫水劍客刺殺王渡」，更是混亂：「聽見甚麼？」 　　李茂貞道：「我聽見，你在江湖上早已成名。」不等康浩陵有何反應， 話鋒忽轉：「他們說你兩次見到了李存勗。那個人……你覺著怎麼樣？」 　　康浩陵定神想了想，道：「孩兒……不，下臣見他兩次，感覺見到的根 本不是一個人，好像他有兩張面孔。」如實稟報了自己在楊劉大營與唐國皇 宮兩番跟李存勗交涉的經過。 　　李茂貞沉吟良久，哼了一聲：「他沒有兩張面孔，這他媽的就是同一個 人。果敢勇決的大將軍是他，天威難測的皇帝也是他。倘若……倘若他還為 我大岐子民著想，將來奪回天雄軍治地，便應該讓你去辦。」 　　前半段話，康浩陵是明白的，後半段卻無論如何難解其意，衝口問：「 奪回我義父的治地，是我大岐跟偽蜀國要打仗，關李存勗甚麼事了？」猛然 間，大王方才所說的「密奏」二字躍入腦海，背脊標出冷汗！ 　　岐王是岐國的君王，閉國門而自成一邦，自康浩陵入南霄門以來，只聽 過臣民向岐王上奏，未曾聽過岐王還得向甚麼人奏告。記憶之中，唯有年度 郊祀，一國最為隆重、祭禱天帝的大儀典上，聽說岐王是代表大岐子民向神 祇上奏治績，祈願國泰民安。 　　他跟許多百姓一樣，當然知道郊祀是皇帝才能行的儀典，岐王是在僭行 天子之禮。李存勗去年稱帝，自然也操辦起了這套禮制。但大岐的百姓從來 就認為，大王處在這樣的位置是理所當然。除了天神，大王毋須向人間的任 何帝王上奏。 　　而就在剛剛，岐王卻說天象圖石磚下埋藏著一份「密奏」，還要他謹記 ，俾作來日反制李曮的錦囊之計！ 　　康浩陵渾身冷汗止不住，顫聲問：「王上……王上這份密……密奏，是 ……是給誰人看的？」 　 　 -- 大結局前的逆轉 李曮突然洗白了 今回和下一回 應該是岐王最後一場活著的戲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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