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忤聖 1 困折重重 　　 　　 　　　　 　　殷遲突然一凜，凝劍不發。只見那人劍尖平指之後，也已定住不動。 　　一陣冷風颳來，那人泥黃色棉袍下襬被吹開，露出裡面還有一件赤色的 袍子。 　　殷遲瞪住那人雙眼，先問了句：「康浩陵？」不等對方答話，肯定地叫 了出來：「康大哥！」劍光一閃而沒，已然還鞘。 　　那人把劍一撤，窄瘦的劍身還入劍鞘，扯下包頭的棉布，向江璟拱手躬 身：「江莊主安好。」向殷遲點了點頭。 　　殷遲身經大難，得與好友重晤，悲喜交集，況且這個朋友還是一度對他 心寒，而又重結兄弟。往日並肩的意興在心頭一晃而過，說不出話來，又叫 了一聲：「康大哥，你好。」 　　打從康浩陵扯下頭套，江璟已察覺他神色有異，若是他熟悉的那個康浩 陵，跟殷遲無端打了一場，發現雙方武技均出神入化，即使身在是非之地， 也必跟殷遲說笑兩句，見到自己亦會歡喜無限。但眼前這少年落魄惆悵，原 有的熱情全不知何在。他知道殷遲一陣喜悅過後，便會想起身旁的自己，不 僅尷尬，三人更不宜在城內逗留，沉聲道：「我們快出城。」 　　不料康浩陵立刻道：「不！我還有事幹。莊主，我去了！」 　　江璟更加確定，心想：「他心事重重，腦子也糊塗了，見到我跟殷遲一 同出現，竟不在意，把殷遲對我的仇恨全都忘了。」 　　實則，康浩陵這一路固然是心氣頹唐，但在他心底，本來就不信這兩人 須拚個你死我活。江莊主和殷遲是他最重視的師友，翻疑莊一行之後，他也 早知殷衡之死是個極大的誤會。即使他曉得此仇在殷遲心中份量之重，但他 對這兩人的希冀，只怕不僅是殷遲願意暫時與江璟停戰，而是隱約相信終有 一日，兩人之間再無芥蒂，血仇的一點影子也不剩下，就像他對南霄門與北 霆門的希冀。 　　殷遲伸手一攔，問：「辦甚麼事？我與你同往，多一個幫手。」 　　康浩陵搖頭：「用不著，我一個人便成。我正要去尋韓濁宜的老窩，你 卻殺了出來。現下沒事啦，你去城外等我罷！我還有要緊事問你。」他心頭 盤旋著無寧門安危之事，但眼下自己有更迫切的要務，偏偏他又不善察言觀 色，雖覺殷遲似乎消瘦得過份，卻無法判斷無寧門人生死如何，只得留待出 城，再行關切。 　　殷遲道：「且慢，我給你瞧一件物事。」四望一眼，彎身躍上坊牆牆頭 ，身不站起，迅速查了一遍，確定此處極是偏僻，便跳下牆來。這幾下全是 蜷著身子縱躍奔行，輕靈幽魅，如一隻色作深藍的奇異貓妖。 　　康浩陵瞧著他查探的身手，眼睛一亮：「對，對，你輕功了得，該跟我 同去。宮裡的兵將一直在搜索我，不知是否也分兵趕去韓賊家裡－－」 　　殷遲道：「他們趕去也沒用了。」把包袱一抖，露出半邊韓濁宜的首級。 　　康浩陵呆望了首級片刻，突然暴喝：「你殺了他？」 　　殷遲一愣之間，康浩陵已夾手奪過包袱，用力扯開。殷遲莫名其妙，由 他搶去包袱。 　　康浩陵舉著韓濁宜首級，用力揮舞，雙眉怒豎，厲聲問：「你可知自己 幹了甚麼？你壞了我的事！怎可殺了他？怎麼可以？你，你……」首級上的 藥末與血塊落在他聲勢洶洶的身上，甚是猙獰。 　　殷遲大是錯愕：「你說甚麼？我殺得不對麼？」康浩陵與他約定，韓濁 宜由他誅殺，雖說晚了數月，這件事仍辦得十分痛快。韓濁宜是害死李繼徽 的罪魁禍首，怎料康浩陵見到鴆殺義父的仇人首級，竟如此暴怒。 　　康浩陵將首級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連連頓足，狠狠抓握著韓濁宜乾枯 染血的灰髮，顯得又是躁怒、又是憂急，最後把包袱用力擲向地面。殷遲抄 住了，這件消滅天留門的關鍵之物可不能毀壞，只聽康浩陵恨聲叫道：「來 不及了！全來不及了！哼，你殺得對，老賊本就該殺！可是，可是……人死 了，我上哪裡拿證據？我要證據，我要證據啊！」 　　殷遲道：「你說清楚－－」康浩陵只是抱頭怒罵，雙目泛紅，似乎他的 憤懣其實來自極大的挫折，幾乎要哭出來。 　　江璟走上前去，一手搭住他肩。康浩陵躁動不安，肩膊一振，就想把江 璟的手震開。但他的迴空訣是江璟所授，兩人感勁使勁的法子全無二致。他 雖年青力大，江璟卻也正值壯年，練棍的膂力恐怕還比練劍的他更強些。江 璟輕輕一搭，他便掙不開。江璟掏出韓濁宜用印的供狀，往他手中一塞，道 ：「你要的證據在此。手腳輕些，弄壞了便當真死無對證。」放開了他肩膀。 　　康浩陵茫然道：「甚麼？」打開供狀，登時呆住，渾身的怒氣忽然消散 得無影無蹤，抬起頭，傻傻地問：「江莊主，這是……這是甚麼？」他自然 知道這是韓濁宜勾結李曮事由的親口供述，但此物天外飛來，未免好得過份 ，他在極大的失望之後驟見自己夢寐以求的此物，腦中一片混沌。 　　江璟道：「殺韓濁宜之前，我問到了口供，由殷遲筆錄，韓濁宜親手蓋 印。你再不缺甚麼證據了，回去見……回鳳翔去罷。」 　　殷遲恍然大悟。午時在韓濁宜書齋中，江璟說到甚麼赤派文書、李曮密 信，又說「這還不夠」，那些無頭無腦的說話，這時全都接上了榫頭。他握 住康浩陵手臂，道：「康大哥，你把話說明白。你說要去韓府，要的是否便 是這份口供？」 　　康浩陵道：「不是我要的，是……」剛才他一時震怒斥罵殷遲，過意不 去，歉然拍拍殷遲的手，道：「便是這份口供要緊。我太魯莽，對不住。」 又望向江璟，神氣充滿了欽敬感激，問他：「莊主怎知王上非要這份證據不 可？」 　　江璟不由得語塞。他心中自有說法，但一來不願多提舊事，二來他的言 辭永遠跟不上心思，遲疑片刻，只嘿然兩聲。 　　殷遲點頭道：「原來是李茂貞要你來取證物。你要告發李曮，李茂貞卻 不信，是罷？」 　　康浩陵喃喃道：「我就不明白，赤派的絕密卷宗，李曮親手錄下的，寫 得清清楚楚。江莊主又命李老伯交給我李曮跟韓濁宜的密函。有了這許多證 物，為何王上還說不夠？那一回青派在王陵工地行刺，王上明明已猜到有內 奸，還要我去查，怎麼……怎麼查出真相，他卻變得像沒事人一樣？傳李曮 入鳳翔一問，不就甚麼都揭穿了？就算王上忌憚李曮造反，大可在彰義軍周 圍部署兵力提防，再命他隻身覲見、不准帶兵。」殷遲不明白岐國政情，無 言以對。 　　這番疑問卻正與江璟的推測吻合。他心想：「我以大頭目的身份侍奉岐 王與李大哥十年，豈能不知岐王的性情？他有智有謀、並非莽夫，多半早知 李曮叛國，但他勢力日衰，過去又曾遭李大哥背叛，到了暮年，極有可能變 得異常珍惜父子親情，同時也確實忌憚李曮率軍拚命，便始終拖延不辦李曮 的案子。你呈給他再多證據，他也會說不夠。在他想來，韓濁宜的口供是最 難取得的，便指定要你呈上這份證據，好教你知難而退。」 　　康浩陵將供狀穩妥地收起，道：「我沒甚麼事了，咱們出城。」 　　當此險地，自然不應多談。江璟說聲：「城南大道十五里處。」便朝東 南方走，殷遲卻向西北方奔開。康浩陵微一猶豫，知道三人分頭出城為宜， 於是向東北奔行。 　　適才午時，大雪一度暫停，此刻天上灰雲漸漸聚集，一陣陣的冰晶砸下 來，眼看又將落大雪，人潮急匆匆回城，出城人數稀稀落落。 　　魏州是唐國都城，在這般天候裡出城，本來甚難混過城吏與門卒的盤查 。但這三人何等閱歷與功夫，江璟周身都是偽造的文牒，康浩陵雖被宮中兵 將追索，卻不是遭到通緝，城門未閉，人潮並非只入不出，他便行著險棋， 使用來時的假路引，抱著倘若事發便打出城去的打算，畢竟也混出了城。殷 遲則是身形一晃，已穿過人潮縫隙而出。在城吏眼中，就連雪花也比他顯眼 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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