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封山 8 怖禍連至 　　老秦將韓濁宜的頭顱捧在手中，打個手勢，藥房手下便抬起榻子，緩緩在 闊大的廳中繞行。 　　老秦拍著韓濁宜之頭，環顧四周，大聲道：「自今日起，天留門在門主帶 領下，作自己的主！佟無越，你去勒令韓濁宜的黨羽歸順，自你而下，個個立 誓效忠門主。你是頭領，你若不照做，我們便處死你這些兄弟、手下。你每襲 擊我和我的人一次，我便處死你們一人。」 他用力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瞧著地下那名中箭的劍室弟子，又道：「至於 這毒麼，嗯，嗯，時候也差不多了……」 　　佟無越問：「甚麼？」話才出口，猛然間地下那名弟子跳起身來，胸口兀 自插著毒箭，一劍扎入身旁另一名劍室弟子背心！ 　　那被暗算的弟子立時斃命，佟無越等人大駭。卻見那中箭之人轉過身來， 喉頭咯咯作響，眼中充血，長劍又向一名劍室弟子頸中削去。 　　這一次劍室眾人有備，當即出劍攔阻。不料中箭之人並不繼續跟他們比劍 ，拳打腳踢，似是躁怒已極，將四肢與一柄長劍同時迎向同夥的兵刃。同夥畫 水劍變招雖快，不願傷了他，那中箭之人的拳腳卻也帶著本門的輕功，同樣變 幻多端，偏偏毫無章法，狂怒攻出。 　　但聞幾聲骨骼碎裂之響，血花飛散，中箭之人一手一腿已被斬斷，是他自 己將手腳送在同夥的劍刃上！ 　　佟無越搶上前去，一劍刺入中箭之人的咽喉，轉向老秦：「你這是甚麼毒 ？你說，你說！」 　　老秦搖頭道：「這種毒還沒有名兒，既然是用在叛門者的身上，老秦暫且 叫它『懲叛方』好了。我在常居疑留下的手札中找到幾條無名方，不用斷霞池 水而能製藥。這一條毒方，中者變得像瘋狗一樣，見到人便出手。常居疑可沒 有留下解藥配方哪。」 　　佟無越等人駭然變色，目光不由得都瞟向那些對準了自己的箭頭。 　　老秦想了想，冷笑幾聲：「常居疑的手札註記道：『此方無益民生，唯陷 敵於肘腋之難可用，雕蟲末流，姑載於此。』那老兒一輩子想的，便是造出良 藥、精鐵，去救濟百姓，把這些方子不當一回事，更沒把天留門瞧在眼裡。沒 想到幾十年之後，斷霞池水被他自己毀了，好報復韓濁宜，這幾條不需用斷霞 池水製煉的毒方，卻幫了天留門一個大忙。」 　　佟無越喝問：「山道上那些怪毒，是你做的手腳？你跟外敵串通了？」 　　老秦一愣，瞪大了眼，叫道：「你瞎說甚麼？中毒被殺的那些，都是我老 秦派出山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些甚麼毒，也不知道敵人是誰！」踢掉了鞋子， 指著斬去腳趾、模樣可怕的赤足，怒道：「我自己也中了怪毒，變了殘廢，你 們沒見到麼？」 　　佟無越語塞，退了一步，與劍室諸人擠在一處。 　　他們心知肚明，韓黨大勢已去，絕無回天之機，況且自己本就是天留門人 ，均曾立誓效忠門主，今日再發一次誓換取性命，繼續領受藥房供應，過那神 仙般的日子，豈不美哉？老秦等馮黨門人也毋須出手攻擊，只消斷絕丹藥供應 ，他們遲早就逐個癲狂虛弱而死。老秦並未以丹藥相脅，只因那是理所當然， 身染重癮之人誰也想得到。 　　佟無越面如死灰，拋下長劍。剎那間，地上鏗鏘聲響，劍室弟子一一拋下 了兵刃。 　　老秦道：「去通知你們的人罷！」便有兩名劍室弟子空手走出大廳，前往 告知散在山腹城中的其餘韓黨同夥。 　　經此一役，馮黨在山腹城中大獲全勝，韓黨勢力瓦解。韓黨諸人原本已被 老秦暗以變質丹藥誘得陷溺甚深，除了佟無越等少數門人，餘人戰力均低。效 忠馮宿雪的天留門人信心大增，進而控制了煉鐵高爐，等到門主自無寧門帶回 黑杉令，高爐便更加重要了。 　　雖然城中糧食用物更加困窘，雖然再沒有人敢離開山腹城一步，但他們還 有忘卻煩惱的藥物…… 　　眾人皆醉之中，老秦獨自清醒。他命佟無越飛身攀住斷霞池上空的巨索， 將韓濁宜的頭顱高高懸起，只待門主率領門中精銳歸來，便能裡外夾擊，大破 守在山腹城外的不知名敵人，迎來天留門中興之日。 　　然而門主與一批精銳始終沒有歸來－－老秦想不通：關外早已大雪滿路， 不利跋涉，無寧門也不是甚麼武技蓋世的門派，門主怎麼還沒有消息？ 　　 ※ 　　這一夜，馮宿雪門主回來了。與韓濁宜不同，她是活著回來的。 　　二更時分，勉為其難巡防的灰衣人途經斷霞池畔，因城中物資匱乏，池畔 久已不點燈，巡防者手提火把照路，當池畔無人時，便只有高處山壁的綠焰燈 朦朦朧朧地照著。 　　天留門人能在昏暗中視物，瞧見池畔似乎多了一架物事，像是簡陋車輛之 類，車中又彷彿坐著一個人。 　　幾個人提火把走上前去，瞧出是一架籠子般的木車，猛覺不對，撲到車旁 一看，不用火把照耀，他們也認出了是甚麼人。可是這個人，從來不曾以這姿 態在他們面前現身。 　　眾人極度惶怖之下，服藥所積累的體內毒性突然發作，登時生出幻覺，忍 不住扯開嗓子，發出毫無意義的吶喊！ 　　他們呼喊得撕心裂肺，手腳酸軟，竟無一人有氣力趕往高處藥房向老秦報 訊。山腹城中原本寂靜一片，喊聲迅速驚動了別處的守衛，這才把異狀報了上 去。 　　老秦聽得池畔有變故，由弟子抬著趕到，一到那破陋的籠車之前，全身大 震，張口啞聲而呼，身子從榻上跌了下來。 　　是馮門主，他引頸盼了多少時日的主上，穿著她前往攻打無寧門時的紅衣 紅裙，身旁沒有劍，雙臂萎縮，身繫鐵鍊，赤足盤膝，坐在籠車之中。 　　這籠車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斷霞池畔，可是門主空自睜著一雙大眼睛 ，狠狠瞪著圍近身來的門人，卻自始至終不發出一點聲息。 　　老秦用力捶胸，放聲大哭，那些毒性發作的門人隨之失控，斷霞池畔立時 哭聲大作。門人從各處湧至，接著，便聽得池水上空的環狀山壁房室中爆出嚎 哭之聲，一層層響了上去。 　　這近千名痛哭的門人，未必均真心服從馮宿雪。她當年少女接位，只因所 屬的一支在內鬥中佔了上風。但這段日子天留門人困守城中，懷憂喪志，壓抑 已久，表面上歌舞昇平，內心的希冀卻在一點一點死去，無不埋藏著極大恐懼 ，這時聽得老秦與池畔同門大哭，再難克制，與其說他們是為了門主的悽慘遭 遇而哭，不如說是為了他們即將滅絕的命數。 　　山外終於下起了大雪，寧靜絕美，宛如仙境。 　　山腹城內，是暗夜嚎啕的回聲，直似餓鬼地獄。 　　老秦痛哭良久，只見馮門主瞪視自己的眼神越來越是狠毒，使他為本門盡 忠的意志壓過了哀慘絕望的心情。他抹去了眼淚鼻涕，連滾帶爬地跪到馮宿雪 面前，嘶聲問：「門主，敵人是誰？是誰把門主害成這般模樣？是誰？」 　　馮宿雪用力咬住下唇，素日豔紅如果實的唇瓣，曾幾何時已是乾枯灰白， 一咬之下，現出了一排帶血的齒痕。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 　　老秦驚問：「門主，怎地？門主說不了話麼？妳啞了麼？」回頭狂叫：「 拿藥箱來！把我的藥箱全都拿來！」 　　藥房群弟子在當前城中神智最為清楚，手忙腳亂地搬來了大批藥箱，老秦 欲為馮宿雪診脈，叫道：「門主，老秦僭越。」一握她手腕，大驚失色，險些 跌坐在地。原來她雙臂萎縮，乃是骨骼碎斷已久，敵人趁便廢了她筋絡。她雙 臂雖仍連在身上，卻形同虛設，無異於齊肩斷去。 　　老秦雙手劇烈抖震，扶著馮宿雪肩頭，檢視她面色、眼瞳、頸脈，連連追 問：「敵人在左近麼？敵人有多少個？是無寧門人？是甚麼門派？」明知馮宿 雪已無法作答，他卻狀若瘋狂。 　　馮宿雪僅能點頭與搖頭，除了老秦問到「敵人是否在左近」時用力點了兩 下頭，問到「是無寧門人」時搖頭，對其餘疑問則是全然無能為力。她徒然動 著口脣，似欲以脣語說話，但老秦一眼便看出她遭人下了多重藥物，面部皮肉 無法自主隨己意控制，脣語因而毫無意義。那張曾經豔媚無邊的臉龐，被複雜 的表情扭曲得極為詭異。 　　老秦和一眾門人只見到門主羞慚而兼怨毒的神態，卻不知如何布防、如何 擊敵，空有滿腔悲憤，又擔著一份不能啟齒的懼怕，斷霞池畔充斥著狂躁氣息。 　　陡然間，人群中衝出一人，在池邊橫劍割斷了自己喉嚨，身子向變色的池 水中倒了下去！ 　　那是馮宿雪的男寵之一，在這段封山的時日裡服藥劑量極重，心智本已脆 弱，再見到馮宿雪以這般面貌出現，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怖，竟爾自盡。 　　－－才在不久之前，全面壓制了韓濁宜黨羽的馮宿雪一黨，至此亦群情崩 潰。 　　馮宿雪此時不過三十來歲，正當盛年，曾滿懷中興天留門的壯志，從未想 過培養甚麼人接掌門戶。老秦雖主持了一段日子的山腹城事務，但一不懂劍術 、二不明冶鐵之理，加上年紀老邁，所領的弟子又均專學藥理、武藝低淺，藥 房一支決計難以服眾。天留門頓時陷入分崩離析之態，唯一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的，是這座孤立於雪山中的陰森地底城。 　　山腹城中，原是日夜不斷的靡靡之音，至此，變了一大片難以名狀的嗡嗡 怪聲，那是人身處於極限狀態中發出來的許多種呻吟： 　　丹藥用至極大量時，欣悅會轉為恐怖，於是有悽慘的叫嚎；藥癮無法克制 時，有痛苦索求的哭泣；死於體內毒性之前，最後一分毒性會驅使中毒之人奔 跑，引發所經之處的驚叫…… 　　藥癮較深之人，作樂已達瘋癲，每隔幾日便有數人暴斃；藥癮較淺之人， 則風聲鶴唳，就連見到綠焰燈的影子在山壁上搖晃，亦錯覺是敵人潛入，揮劍 亂攻，等如也自行躍入瘋癲的境地。 　　佟無越投效老秦後，一度發憤振作，與劍室弟子勒逼自己戒去丹藥。然而 ，他們和老秦及藥房手下，加上運作烈火高爐的煉鐵門人，這三批人為了守護 天留門引以為傲的基業，必須無日無夜抵抗著城中的厲鬼之聲，每個人的心弦 ，都繃成了隨時會斷的細絲。 　　山腹城的各處透氣缺口外，伏著許多雙窺探的眼睛，將城中的自我毀滅盡 收眼底，但是城中的人，再也無力去留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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