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成勢 7 混沌直進 　　眾同門竊竊私議，李天哲問：「你這是甚麼意思？」 　　康浩陵吸口氣，道：「武學上的道理，言語是說不清的，咱們手底下來瞧 個明白。哪一位師兄賜教？」頓了頓，道：「這樣罷，時辰也不早了，兩位、 三位師兄齊上，小弟也接著。」 　　李天哲森然道：「也是三招？」康浩陵道：「三招！」 　　半空中突然「錚」一聲響，悠悠不絕，李天哲、李天杰雙劍齊振，如雙龍 並起，分刺康浩陵左右胸口，正是倆人以絕佳默契，雙劍齊使一招「捕星式」 殺招。史庭威驚叫：「師兄，留情！」 　　他倆並非存心殺了康浩陵，料知康浩陵兵刃運用之技出神入化，定有法子 避過致命襲擊，甚至毫髮無傷；但亦滿擬康浩陵在捕星式的夾擊之下，絕無法 在三招內一舉擊落兩柄瘦劍。 　　更有甚者，這一擊其實暗藏巧計。康浩陵躲過這兩刺之後，二人便分別進 攻，康浩陵若分別抵擋，則計數上已滿四招，便以敗論。剛才叫陣時，並未約 定是分別走過三招抑或合計三招，若然康浩陵真有通神手法，於兩人各自的第 二招之間分別打落兩人兵刃，亦可稱為和局，不致大輸臉面。 　　兄弟倆並未商議，一擊出手，默契自生。劍尖迅速奔近康浩陵胸前五尺之 地，那是長劍高效守禦的最後範圍，可是使軟鞭該如何守禦？康浩陵當真全無 頭緒，心頭也不禁一震。 　　倉皇中，軟藤揮起，欲去纏兩柄瘦劍。奈何軟藤全不受他手腕使喚，他手 法雖敏捷，兩柄劍卻直接穿過軟藤留下的老大空隙，刺了過來。 　　剩下三尺！ 　　康浩陵大駭，掠過一念：「兩位師兄恨我『勾結』王陵刺客，真要就地殺 我？」震撼之下，肢體反應由不得自己，倒翻一個跟頭，雙腿踢向兩人手腕。 明知這一踢笨拙異常，比鄉間武師的把式還不如，卻更無餘裕作其他應變，只 求讓心胸要害遠遠避開劍尖。 　　他這一倒翻是最最粗淺的基本功，七八歲的習武小童也會，在場之人均能 預期他躍起的姿勢為何。那兩腳自然碰不到李氏兄弟手腕半分，他全身破綻卻 坦露在兩人眼前。他剛剛挺腰跳起，李天杰的劍改刺他左大腿，李天哲的劍一 提，已候在他上空，等他一躍起，必然把額頭撞將上去。雙劍所附勁力壓得他 難以轉身旁縱，況且他沒有殷遲那般身法，決計竄不出雙劍所夾圈子。 　　史庭威搶上幾步，伸劍便欲化解。陡見三人戰圈中兩道雪光飛入空中，兩 位師兄接連痛哼，雙雙飄身後退。 　　望向康浩陵時，他手臂一摔，軟藤鞭在地下，身子縱起，一手接住空中兩 柄瘦劍，落下地來，鞠了一躬。 　　這是第三招。雖則康浩陵實為分別擊落兩人長劍，但他僅使了一氣呵成的 一招，若說這是和局，便是那兩人生平最為難堪的和局。 　　莫堯忍不住大叫：「那是甚麼手法？」第三代弟子沉不住氣，紛紛叫嚷起 來。 　　康浩陵走到李天杰面前，躬身遞劍，李天杰滿臉不忿，卻不得不接過自己 兵刃。康浩陵接著走到李天哲面前還劍，退回山坡之前，唸道：「敵乍破，我 立變輕靈，斜飛如瀑，繼而如瀑底跳珠，忽而渺渺若霧，終焉虹龍賁躍，指天 鑿地，虹不亦霧露耶？」 　　原來在他倒翻躍起、極感兵刃威脅時，迫不得已行險，要再用軟藤去試試 纏奪對方兵刃。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中一片空白，臂腕卻自然依著旦夕篇 而動，化作輕柔跳盪的小河，將軟藤也使成一條小河，繞住了李天杰低處的一 劍。劍身是剛物，軟藤一旦纏上，小河陡變噴泉，向上沖出，登時將李天杰的 劍從他掌中拉脫。 　　康浩陵一劍既得，軟藤以同法上揮，摔脫了李天哲的劍。雙劍飛起，他身 已直立，勁力貫注之下，軟藤突變筆直。雙李攻招正使到盡處，兵刃突然脫手 ，仍維持著門戶洞開的姿勢，康浩陵堅硬的藤梢在二人脅下分別一戳，立時令 二人吃痛退開。 　　旦夕未生之時，天地混沌，連光與暗亦未分明。當其時，軟藤若柔軟似水 ，是小河也好，是噴泉也好，凝為堅硬冰柱也好，豈不充滿無窮可能？ 　　退敵之後，那段老藤又軟綿綿地垂落。康浩陵瞧著自己握藤的手掌，雖對 師兄有些歉疚，心中更多的是難以遏抑的自得自喜！ 　　這一年多之間，他先是以迴空訣運使刀劍同源，自知已足以縱橫江湖；得 到旦夕篇後，雖自覺武技更上一層，實戰勝績連連，但只有在今夜，這無名山 谷之中，在眾同門面前，他方始坦然面對深藏心底已久的壯志－－ 　　「要練到這樣，不囿於劍，也不倚仗迴空訣，我才能說勝過了師父，勝過 冷雲痴和風渺月，才能讓他們聽我和黎老兄的勸諫。」 　　他一陣衝動，幾乎要奔回南霄門去找妘渟試劍。在他純粹求真的心中，自 然不以為那是忤逆師尊，而是說服師父：世間有更值得追求的武學。 　　（可是，此念既生，在他內心深處，當真仍對師父五體投地崇拜麼？） 　　天上星辰漸暗，秋風更緊，夜晚已過去了大半，眾人所站的草地上，晶瑩 露珠越結越多。 　　康浩陵拋去軟藤，重行拔出瘦劍，道：「他種兵器，有空再練不遲，我來 這兒也不是跟師兄們練外派的兵器。咱們還是使劍。」 　　他踏上一步，瞥了拋在地面的軟藤和樹枝一眼，一番話突然自心底湧上， 誠懇地說道：「這旦夕篇的應用，我想來想去，覺著其實也沒啥了不起，我練 了這些日子，發覺要旨不過一個『直』字而已。」 　　他說得平淡，可是在場諸人無論對他服與不服，竟忍不住衝口齊問：「甚 麼直字？」 　　史庭威口快，搔頭問：「你使兵器的手法變化萬千，曲折離奇，哪有甚麼 直來直往？」 　　康浩陵道：「正因為我壓根兒沒想到要變化，要使哪些兵器的套路招數， 我只知手上握著甚麼兵器，打就是了，這才能搶攻啊。換了件兵器，那麼…… 換個打法便是。」 　　封晉敏、史庭威等高手驀地心頭大震！ 　　這便是混沌，便是旦夕未生！管他陰陽明暗招數，那是混沌分化之後才有 的套路，可是對方未必便讓你的套路得手，倒不如直直迎上，自能擊出最見奇 效的勁力。 　　康浩陵此一領悟雖樸實無華，卻說中了關竅。對這些只慣動手、不通文墨 的武人而言，較之旦夕篇本文，更加易懂。 　　這正是他和黎紹之能在短短時日內練至爐火純青的關鍵，二人均為直率之 輩，心中從來就沒有甚麼繁山複水，以「混沌」心境出擊，實是暢快無比。在 外人眼內，反覺他們勁力轉換複雜難測。自打他倆在黃花驛外同練旦夕篇以來 ，他們便一直朝著這「混沌直進」的路向進步，當日康浩陵已隱隱悟到，刻意 調配勁力反而壞事，直至此刻，方能清楚地說出來。 　　封晉敏若有所悟，肢體不禁奮發，當先衝上，一劍破空，狠招指向康浩陵 左胸。餘人在這奇異氛圍中似有感應，呼喝聲中，再度接連擁前。 　　此夜之役，實為武林中罕見罕聞的一段掌故。同門比鬥，各自使盡渾身解 數，先手搶攻者不避諱殺招，後手反擊者逐個於一兩招內擊落對方兵刃，這局 面既非日常考校，亦非內訌鬩牆，相鬥的兩邊既非生死敵對，亦非徹底同心。 　　更奇特的是，所用的武學既非本門向來所習練者，亦非外派的旁門左道， 而是本門武學的根源，只不過那根源已被人們刻意遺忘、封鎖，被誣為邪道。 　　此起彼落的劍影之中，康浩陵穿梭來去，心地空明，收斂迴空訣勁力，肢 體鬆快，出劍不拘一格。來劍無論擊、削、斬、刺、挑、撩、勾、黏，他招招 無名，卻是式式無一落空，同門的劍逐一被擊脫手，劍光縱橫跳盪，交織若網。 　　揮灑之中，康浩陵長聲唸道：「此功之要，則混沌將開未開之瞬也。旦夕 相接，乾坤相繼，明暗由我，敵接之不暇……」他不懂吟詩誦文之法，聲調質 樸呆板，若被江璟、司倚真師徒聽見，定要取笑難聽。但這股夾雜在劍刃鏗鏘 之中的誦讀聲，聽在南霄門人耳中，直如一波又一波驚濤駭浪。 　　兵器脫手的次數越多，於這些武技本強的劍手而言，那唸誦就越加震魂懾 魄。 　　到得後來，在場眾人掌心起泡損皮，四肢各處輕微扭傷不計其數，只因各 人奮力握劍，卻止不住劍柄離手而去，接住了劍又鬥，磨出了水泡，四肢也在 硬抗外力時扭傷。泡破出血，肢體陣陣刺痛，諸人忍痛再鬥，已不是為了挑戰 康浩陵，而是為了覷見更多精絕武學的訣竅。每一次兵刃脫手，諸人的領悟便 進了一級。 　　他們都已看過旦夕篇，這刻方知旦夕篇要這樣使法！ 　　一朝見過更強的武學，一種與本師所學同出一脈、卻超乎夢幻的武學，如 何還能回頭？ 　　各人心中都明白，淒涼、惶恐又熱切地明白，這夜過後，再不能回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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