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滅敵 5 是親是仇 　　李茂貞揮手道：「行了，你退罷。今晚在府中宿麼？」 　　李繼徽一凜回神，道：「兒臣已命親兵駐紮城外，兒臣在府中守護，親手 徹查夜巡意外的真相，待水落石出，再行西歸。」 　　他念頭翻湧如潮，出了金殿，逕歸武德殿。 　　一連數日，他白晝從李茂貞貼身親信之中分派人手，親自徹查王上夜巡前 後一旬的衛士與親軍更值記載，又傳召府內閹人奴婢，調閱王上那次夜巡之前 一個月的起居紀錄。夜晚，殿外守衛往往聽見他連連呼酒，一壺才熱好了送進 去，轉眼又要一壺。人人均知節帥心中煩惱，誰也不敢多問。他從未娶妻，一 批妾侍遠在秦州，此間也尋不到貼心的女子去給節帥解悶。 　　衛士送酒進殿時發現，節帥徹夜獨飲，案頭總攤開一本訊報，呆呆出神， 也不知是哪兒的軍情這麼棘手，卻又不見節帥下令，渾不似他果斷的作風。 　　李繼徽翻來覆去看的，是李曮呈給他的舊訊報：「北霆門高手黎紹之夜闖 麻亭驛彰義軍行營，聲明挑康浩陵比武，康浩陵趁亂逃脫。」訊中詳細稟明黎 紹之孤身闖營、挾問兵卒、竟找到秘密囚禁康浩陵的虞侯營中；又陳述黎紹之 神力驚人、武技精奇，當他以一敵多時，康浩陵挺身與之對峙，二人邊鬥邊走 ，李曮以火箭相攻，亦無法攔下，終於康浩陵脫出了大營。 　　此事看似明快，稍一追究，便顯得詭異難言。當日李繼徽處分此事，認定 黎紹之與康浩陵勾結，設計將之救走，只是查不出二人因何種利益勾結，不由 得不信南霄門主妘渟所言，康浩陵與黎紹之私下修習叛門武功。 　　但是，李曮寫得清清楚楚，黎紹之要的是列霧刀與馳星劍比鬥一場，亦何 妨解為康浩陵確然不忿黎紹之藐視本門劍術，追敵出營？ 　　最有可能的猜測，依然是黎紹之與康浩陵合謀，因此青派暗衛能獲悉王陵 工事地形、潛入行刺。 　　不，這卻又說不通了，何解康浩陵又要大殺暗衛？ 　　兜兜轉轉，更增迷茫。李繼徽以指蘸酒，在黑漆案面塗畫方格圓圈，這是 他教過康浩陵的推理之法。康浩陵卻全無謀略之才，始終學不來。「除非，是 康浩陵故意放出風聲，讓黎紹之從成都把暗衛引來，犧牲暗衛性命，以博取王 上的信任。這是唯一的解釋，卻亦是最荒謬、最無可能的解釋。」 　　從成都到鳳翔北原，那批暗衛千里跋涉，攜帶了韓濁宜獨門迷藥，定然有 著極可靠的理由，要謀幹一件極有價值的事，絕不是甚麼「康浩陵做戲謀同情 」的荒唐企圖能夠驅使：「康浩陵就算跟黎紹之有交情，在蜀宮暗衛眼中又算 老幾了？」這便是說，行刺定然是真。 　　況且，康浩陵是個進不了鳳翔的要犯，根本不知父王的起居日程，根本無 從預測行刺之期。父王疑心有內奸，有他的道理！ 　　「如果他在王陵的『忠誠』是真的，甭管他是怎樣逃出麻亭驛大營，他逃 走，或許……或許只為了活下去。」 　　－－受了極大冤屈之人，有著比一般人更強烈的求存意志，只為了昭雪清 白。 　　「但他的然且確，學了江璟的功訣，他已親口向父王招認，無異於跟我錄 了口供。就算妘渟門主在師門忠義這事上頭真錯怪了他，無論別的事情他多麼 清白，勾結江璟，便是死罪。」 　　酒到酣處，鬱悶難宣，李繼徽大喝一聲，將那本訊報遠遠摔出。他事事冷 靜，昔年情場失意後，更加孤僻，再不以溫情待人，只有康浩陵的背叛，成了 他心中的死結。從前認定康浩陵是奸惡之輩，也就罷了，孰料又生出王陵之變 ，父王竟出面為這逆子說情。 　　他只盼從沒聽見父王那番話，不敢承認自己正在心軟，想為這逆子開脫。 　　晚風從殿外颳入，吹動地下皺成一團的訊報紙頁，李繼徽愣愣望著，心中 掠過平生諸般親人之情。他身為孤兒，和李茂貞的義父子關係，始終摻了心計 。眾妾侍只生了幾個女兒，就算未來生下兒子，亦非嫡出。他依循當時軍閥風 氣，在部將中收了甚多義子，但他自己既曾背叛李茂貞，對那些只想鑽營晉升 的義子，自也非全心關懷。只有從前的康浩陵，心靈未受名利所污，武勇而兼 謙遜，令他寄望極深。 　　他唯一認可的父子之情，是從康浩陵五歲拜義父，到叛變失蹤，只在那十 來年裡，老天讓他切切實實地做了一回父親！ ※ 　　 　　康浩陵偕江璟，化裝馳馬，經蜀道故道，抵達關中。 　　在蜀道上，康浩陵已向江璟詳盡敘述了王陵夜戰、尋得「旦夕篇」硃砂鐵 片之事。江璟聽見李茂貞親手將鐵片借康浩陵抄錄，而那鐵片乃是劉夫人千秋 之後的地宮寶物，不禁蕩氣回腸，尋思：「昔年我初入江湖，曾跟隨蒲寄淵前 輩走了好一段路，由此見到『迴空訣』殘篇的神威，終於集得全本，練成奇功 。記得當年見到蒲前輩放浪形骸，大有魏晉遺風，那只因他對劉夫人的癡心不 得回報。不料他那一番癡心，竟又引得另一門奇功現於世間。」 　　康浩陵道：「旦夕篇創立時，世上還沒有南霄門、北霆門，這門功夫不屬 於任何門派。莊主，你說我抄錄之後，是不是可以將它流傳天下？」 　　江璟微笑道：「我可沒有立場決定。話說回來，流傳天下之前，你得讓你 師父和冷門主知曉這一武學名篇，你打算怎樣做？」 　　康浩陵瞠目結舌，答不上來，過了半晌，道：「我只想到兩個法子，一個 是以武技壓服兩門，逐一去跟師兄們放對。可是……要是師兄一定不讓，誤傷 了他們，我有負同門之義，又有甚麼顏面說甚麼兩派和解？」他自知兵刃之技 已勝遍同門，北霆門中亦難有敵手，這法子已盤算許久，也不需謙遜。 　　江璟應了一聲。康浩陵道：「第二個法子，便是我和黎老兄分別去向自己 的師父演示『刀劍同途』，讓他們見到旦夕篇的威力，這是最不傷和氣的法子 了。那樣一來，我師父和冷雲痴便再不能抵賴……不，不是抵賴，再不能否認 馳星劍術與列霧刀法有相通之處，說不定便願意化解兩派的怨仇。」 　　他一本正經地說完，江璟在旁邊馬背上卻「哈」的一聲笑出來，目光中滿 是嘲諷。看他表情歡樂，若非素日穩重自持，只怕要笑得前俯後仰。康浩陵滿 臉通紅，道：「是，請莊主指點。」 　　江璟笑道：「你一現身，登時陷入南霄門重圍。你師父又不認你作弟子了 ，你要在他面前『演示』？他只當你是找他決鬥。」 　　康浩陵更是面紅過耳，不由得心酸。江璟此言雖然過於坦白，令康浩陵顏 面無光，卻是不容反駁。他慨然道：「我跟黎老兄既然已堅決發揚旦夕篇，便 有刀山火海，也闖了。」 　　江璟心中讚許，暗罵自己說話不得體，刺傷了這個意志頑強的少年，搖頭 道：「北霆門那邊，也行不通。雖說揭露旦夕篇必有一場腥風血雨，但黎紹之 目下仍是冷門主第一愛徒，是大有前途的青派教頭，你讓他行此魯莽之舉，豈 不是一下子害了他？你們在刀山火海中滅了頂，旦夕篇依然會被兩派所掩埋， 你們的志向、你父母的遺志，依舊無法完償。」 　　康浩陵凜然心驚，在鞍上低頭叉手，恭順地行禮道：「請莊主指點晚輩必 成的法子！」 　　江璟嘆道：「人心多變，私心為利而已。本來你第一個法子也不太差，以 武力服人雖說不仁，但亦是武者最直截的道路，你卻又顧慮傷了義氣。你倆在 江湖上要進行如此與大勢作對的壯舉，沒有實際利益去誘導，難說有甚麼必成 的法子。」 　　康浩陵激動地道：「倘若只是要我一個一個去挑戰，哪怕讓我筋疲力竭而 死，我也甘願！可是，只要有一個師兄懷著門戶成見，不跟我比武，卻要拚命 ，不見生死不罷休，那麼我……我……我便不能冒險。」心想：「第一個要跟 我拚命的，只怕便是封晉敏師兄。」他昔年與同門相處融洽，對眾師兄的脾氣 知之甚詳，要跟那些舊友決鬥，他真是寧可自盡。 　　江璟道：「我只有一點念頭，說出來，讓你去思量。」 　　康浩陵忙道：「我一定用心思量。只怕我……缺乏智謀，請莊主盡量說得 明白些。」偷偷瞪了江璟一眼，心想：「真妹智謀最高，有她幫我便好了，你 卻不讓我見她。」 　　江璟對他那一瞪裝作不見，道：「我方才說，你們是與大勢作對，南霄北 霆開宗以來的『大勢』，是隱藏刀劍同源同途的真相，不讓兩派門人發現刀劍 互轉方為顛峰之理，因此，兩派分別制訂『肢裂』、『火塚』兩大殘忍的極刑 ，懲罰刀劍雙修的弟子，以儆效尤。」 　　康浩陵連連點頭。江璟續道：「既然這『勢』是人造出來的，你和黎紹之 何嘗不能造出另一番『勢』？然則，與兩派成見作對的，便不單是你們兩個， 你二人無謂犧牲的風險，也就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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