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滅敵 4 忠奸如謎 　　鳳翔岐王府金殿之中，李曮正式將赤派大頭目的權柄授予邱述華，自己位 居至高決策之位，再不領任何赤派頭銜，卻是切切實實取替了李繼徽三十年來 的權位。 　　李曮帶著邱述華退下，自去為李茂貞起草李存勗登基的賀表。李茂貞坐了 下來，在面上抹了一把，摘下黑幞頭，隨手扔在几面，露出白多黑少的髮髻， 鬍鬚花白的圓臉膛上，頓時寫滿了疲憊。 　　李繼徽鐵青著臉，跪坐在王位前的軟墊。義父子二人相對良久，誰也不出 聲。殿外遠遠傳來府中報時之聲，午時到了。 　　這二人關係雖親，卻亦是畢生恩怨糾纏。李茂貞和朱溫早前相爭，一度失 勢時，李繼徽曾帶兵出走，自然也帶走了西旌。李茂貞後來再度得勢，困唐昭 宗與一干皇親重臣於鳳翔城中，偏偏一眾皇親當中，又有遂寧公主，是李繼徽 暗戀之人，且不說公主與江璟的私情，李茂貞此舉已經令李繼徽無望駙馬、公 私兩難。父子命運相依，但誰又說得準有多少真心、多少利益算計？ 　　亂世霸王與名帥的父子之情，原較尋常百姓複雜得多。 　　李繼徽咳嗽一聲，拱手低頭，道：「左右無事，兒臣告退。」李茂貞卻道 ：「慢著，我有話說。」李繼徽只得垂手聆聽。 　　李茂貞道：「此事不便在曮兒面前商議。我疑心赤派出了內奸，你去查查 。要用多少人手，從我的親軍裡調。他們雖沒有西旌探子的才幹，一般刺探追 蹤，也還對付。」 　　李繼徽立時凜然，霍地挺起身，問道：「父王可是掌握了甚麼證據？」 　　李茂貞點點頭，開始述說王陵遇刺的經過。王上遇刺，對外當然瞞得極緊 ，李繼徽遠駐秦州，直至此刻，方得知王陵曾有那一場驚心動魄又波譎雲詭的 夜戰。他聽得手心微微冒汗，一聽見康浩陵現身，又驚又怒，大聲道：「兒臣 無能擒獲這逆兒，致使父王受驚，願領重罰。」 　　李茂貞道：「你聽我說完。」將自己親眼所見、康浩陵力戰暗衛的詳情說 了。說到二人先後中了地道迷藥，自己持凳拒敵的狼狽情狀，毫無隱瞞。在他 這等人看來，凡有戰鬥，必然有勝有敗，也不需顧甚麼面子。 　　李繼徽聽罷，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父王所言，字句無不極盡真實 ，何況父王又豈有編造假話的道理？心念紛亂，定一定神才磕下頭去：「兒臣 失職，有罪！」抬頭道：「但康浩陵一節，實是……實是……那絕不能夠。這 逆兒狼子野心，明明是他將刺客引入地道，父王莫被他做戲所欺。」 　　李茂貞皺眉道：「你怎地聽不懂話呢？當時情勢千鈞一髮，我雖不是武林 高手，也瞧得出他是拚命血戰，那種情勢，是做不來戲的。」 　　李繼徽道：「是，請父王續說疑心內奸的證據。」話雖如此，語氣透著頗 不甘心，只不過需以大局為重而已。 　　李茂貞便敘述：自己臨時起意夜巡，卻與刺客撞個正著，但王陵工事日夜 燈火通明，又有南霄門好手把守，刺客無法長期藏匿，而夜巡那日，是臨時點 兵、微服出城，赤派高層亦均不知曉。可疑之人豈但甚少，簡直就沒有可疑之 人。 　　此事非同小可，李繼徽忙將諸多疑點默記在心，俯首道：「兒臣全力查辦 。」 　　李茂貞頓了頓，見李繼徽面色複雜，惶恐憤怒交織，撫鬚微笑道：「你也 沒有失職，你又不是在府裡親軍辦差。況且你教出這麼個好義子，就算有小錯 ，也抵過了。」 　　若在往日，李繼徽聽見父王這般說，多半勃然大怒，以為父王怪他緝拿要 犯不力、譏刺於他；但他察言觀色，心中轉了七八個念頭，無論怎樣揣測父王 的用意，皆只能說父王是真心站定康浩陵那一邊。以父王之精明，難道只因一 場真假難辨的戰鬥，便被一個少年欺瞞若此？ 　　李茂貞輕嘆口氣，又道：「你不用在心裡轉主意，揣測那晚的情況。你和 浩兒的誤會，他都跟我稟報了－－」 　　李繼徽失聲道：「逆兒大膽！他說了甚麼，竟敢衝撞父王？」 　　李茂貞道：「哪有啥衝撞？他跪在我腳邊稟報，禮數不缺，那麼大的一個 小子，哭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李繼徽冷笑道：「眼淚若是值錢，那些犯了軍法、在我帳前哭叫饒命的兵 將，個個都該赦免了。他勾結西旌大叛徒江進之、學了江進之的獨門功訣，又 背著我去跟那西域老人聯絡，只想將秘術利益佔為己有，如今逃得影蹤不見， 累得我另耗辰光，去搜尋那西域老人。他幹了這些事，現下懊悔，只能說他還 有三分良心，不能說他無辜。」 　　李茂貞道：「這一切事情，他全都向我吐露了，就連江璟的名字也不隱瞞 。但是今晨你上殿之前，曮兒跟我提到他，承諾：『自當盡力追捕。』我卻不 置可否，教他討了個沒趣。是以曮兒見到你時，也沒提這事。」 　　李繼徽雖在怒中，仍甚精細，隱隱覺得有甚麼不對，問：「曮兄弟主動提 到康浩陵？他是怎生說的？」 　　李茂貞聳肩道：「不外再次陳述浩兒所犯之罪，我瞧他是動了真怒，說得 那個咬牙切齒啊，好像浩兒這虎頭虎腦的傻孩子是個空前的大內奸，能顛覆大 岐。我說阿徽，他們叔姪這嫌隙嚴重得很，起因總是你太多疑！」 　　這「多疑」之評聽在李繼徽耳裡，只有苦笑一下。他御下極嚴，寧可錯殺 ，固然是多疑之故；而他昔年採用江璟之議，規定蛛網訊息只能向上遞報、不 許同層傳遞，更是多疑所致。他明白自己的性子，卻亦決不願改，甚至毫無反 省。此時聽父王說到「多疑」，他卻朦朧似想到甚麼，重複一遍：「曮兄弟的 意思是，康浩陵是個空前的大內奸，能顛覆大岐。」 　　李茂貞點點頭。李繼徽低首默思，心中陡然大動：「李曮處心積慮接我的 權責去統管赤派，除了他原本便有掌控赤派之心，恐怕亦為了緝捕康浩陵。」 　　接著便一陣費解：「但李曮跟這件事有個屁關係？康浩陵的通緝令，是我 親手所書、親手用印發出。年前康浩陵一度落網，是我下令李曮去審訊他，在 那之前，李曮連康浩陵是誰也沒弄明白。我要追拿那逆兒，自有我的道理，李 曮本是局外人，怎麼變得比我更熱心此事？」 　　「他急著接手赤派，拉拔邱述華上位，顯然除了爭權，也為了將我排除在 通緝康浩陵一事之外。然則，他私下跟父王陳述康浩陵的罪狀，便說得通。但 我對那逆兒已無義父子之情，李曮刻意繞開我，豈不無聊？」 　　他隱約察覺，李曮是在加重離間父王與康浩陵的關係，而且對康浩陵極為 厭惡，竟變得比他自己更想將康浩陵捉拿正法。而這些詭異的舉措，又與李曮 對他的疑忌脫不了干係。 　　「李曮是怕我與康浩陵重修父子之義麼？我若重新接納康浩陵，對李曮有 甚壞處？康浩陵勾結叛徒，罪證確鑿，我怎會重新接納他？李曮究竟在怕這個 少年甚麼？」 　　他猶如困於迷霧，作出種種猜測，皆撞上死巷，全因他萬料不到李曮本人 便是內奸，料不到李曮阻撓他追查常居疑根據地的企圖，更料不到，真正怕康 浩陵的是韓濁宜，李曮只不過韓濁宜的一把殺人之刀。打從斷霞池炸爐事變、 殷遲無意中提到康浩陵已知悉韓濁宜一切底細，韓濁宜便將康浩陵視為眼中釘。 　　李繼徽只能推測出一樁：「李曮急著敲釘轉腳，把康浩陵的事攬過去，是 因他二人私下結了我所不知的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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