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讓權 2 明月城西 　　夏季，大江以北諸國形勢，又是連場狂驟巨變。 　　蜀國境內的千家萬戶百姓，紛紛將小帽藏起，不敢佩戴外出，這卻不是 風尚了，而是蜀帝王衍索性禁了百姓戴小帽，好讓他戴著大帽繼續微服出外 、隨處宿娼。 　　不曾微服私訪的日子，他便在宮中宴遊達旦。數年之前，蜀國君臣作樂 的狂態、蜀宮繁複精巧的構築，曾令康浩陵躲在一旁目瞪口呆，如今宮中新 落成的「宣華苑」，綿延十里，極盡奢巧，康浩陵便是發夢也想不到了。此 苑各處均配有浮誇之名，暗示登仙極樂：太清殿、會真殿、迎仙宮、蓬萊亭 ……尤有甚者，王衍廣徵民女多次，食髓知味，竟進一步強佔臣子王承綱的 女兒。王承綱入罪貶官，其女為明心跡，竟爾自縊。 　　人禍之餘，尚有天災。司倚真從客店出走的那日，是蜀國大旱之前最後 一場雨。 　　在成都，江璟師徒見到了蜀國最後的榮景。不久之後，康浩陵趕回蜀國 ，觸目所見，已是稻禾不生的赤地。 　　國家殘敗若此，但王衍在佞臣的慫恿挑唆之下，只把忠臣的勸諫當作笑 談。那些佞臣，自然都收受了韓濁宜的好處。 　　－－「滅梁、降岐、定蜀」，這是韓濁宜年前為晉王李存勗所獻的三方 策。為了挽救天留門丹藥與兵器煉製不利的後果，他窮竭心智，定下三條極 為可行的方略。 　　梁國式微，以李存勗的兵力，舉手可滅之。蜀國最遠，乘著王衍的荒唐 ，正好由內使其腐化，除去蜀國的良將忠臣；待成都大亂，冷雲痴、風渺月 所培養的「北霆青派」禁衛與暗衛便將掌控中樞。 　　至於岐國呢？岐國亦近亦遠，李茂貞年老倔強，負隅頑抗，李繼徽在西 北防禦外族，仍領有一支強軍。繞過梁國去攻打岐國，恐有變數。最好的法 子，便是讓他們自甘稱臣，勉強維持不戰不和之局，再逐漸令他們自立的信 心崩潰。 　　在李存勗根本之地魏州的南面，平地築起了一座雄偉天壇，李存勗一年 來的百官建制已然完備，終於升壇祭告上帝，大赦天下，立國為「大唐」， 堂堂以李唐朝正朔後繼者自居，史稱「後唐」。自是，這一代戰神便是大唐 國的皇帝！ 　　王渡領袖赤派時所探聽和預測的李存勗動向，絲毫不差。可惜，他早一 年已被殷遲刺死。接任的李曮，自然不會實行李繼徽和王渡所籌劃的「假意 稱臣、暗謀興復」。 　　李曮想說動李茂貞去做的，便是韓濁宜想要的：要岐國切切實實的投降 ！李茂貞已無力重整軍備，朝中最大的障礙，乃是在西北廣大地方仍有戰力 的李繼徽。 　　此時康浩陵已進入蜀國，殷遲決戰風渺月之事仍是道上豪傑的談資。他 聽得「麻臉大漢」解圍，心中一動：「甚麼揚沙攻敵的，倒有些似是咱們『 迴空訣』。」迴空訣已是深植他身內的功夫，心中想起時，早忘了那是江璟 的獨門功訣。 　　又聽說殷遲向北霆門要求保證「范姓小弟子」的周全，初時一愣：「原 來殷遲是為了真妹，才去約鬥風渺月？我和黎老兄可全沒料到。他懷著啥心 思，真是古怪。難道他想藉此跟我和真妹重結朋友之義？」接著一想，不禁 心焦：「他不惜以那般險惡的決鬥換取真妹平安的確訊，真妹仍是生死未卜 。」 　　他向西趕往北霆門，沿途在市鎮的房舍橋樑查找有無司倚真留下的記號 。李存勗稱帝之事已是街知巷聞，他猜不出岐王將如何應對李存勗，只知義 父定十分憤怒，又怕李曮作怪，惟盼上官駿早日將李曮背叛的訊息帶回，朝 內安定，方談得上應付外敵。此時此刻，朝政輪不到他操心，自然是找到司 倚真最為要緊。 　　一路覓尋，不曾見到司倚真的任何蹤跡，卻在昌明縣城一座木橋的橋頭 ，見到赤派切音暗語的刻字。他被赤派通緝多時，雖知此時蜀國境內的蛛網 已十分破碎，但再次見到赤派暗語，不免吃驚，大為戒備。為免左近有赤派 之人盯梢，將刻字暗記在心，尋到一處破敗民居，憑著過往記憶，細心譯解 出來，登時驚喜交集。 　　「江莊主親自來了！那個麻臉大漢定然是他。他說真妹無恙，召我去萬 安城拜見。他沒刻上日期，只說二更相候，怕已等了我好多晚，說不定一個 月也有。唉，太好了，真妹無恙，真妹無恙！」 　　再無疑慮，大步趕回橋邊，拾石頭將那幾行淺淺的刻字磨去。欣喜若狂 之餘，忽然有些脫力。 　　這數月來，他經歷多少大事：獨抗無寧門、護送侍桐歸蜀、追查旦夕篇 下落、血戰王陵、獲信岐王、武功大進、揭發李曮叛跡；但司倚真的安危始 終如一根細刺，在他幹辦這些大事時，隱隱戳在他心頭。直至見到江璟的字 跡，那根刺突然消失，司倚真的俏影，恍惚就在觸手可及處：驚濤駭浪過後 ，那人兒總算還在，能讓他安心地傾訴！ 　　他渾身一輕，心裡滿是柔情，從黎紹之處問到的司遠曦逆師往事，登時 拋到九霄雲外。邁開步子，西進萬安。 　　不一日趕到萬安，正當午後，天氣濕熱，便在河中暢快洗了個澡，找了 個樹蔭臥倒，睡了三個時辰。醒來時，半月懸在天頂，他繞到城西，心中微 有感觸：「當年在巴州，我和殷遲也曾相約城西喝酒。」 　　曾經以為生死不違的酒約，想起來似乎已很久很遠。「他為了真妹，去 挑戰北霆門，可見不是全無良知，他還惦記著跟我倆的恩義。若是他良知戰 勝魔念，改過自新，那便好了。」他心思單純，全不知自己對殷遲動機的猜 想是大謬至極。 　　抬起頭來，只見護城河外十多丈處立著一人，身著褐布闊袍，頭戴大帽 ，肩上負著捆麻繩。 　　他疾趨而上，那人微微抬頭，面目陌生，是個白淨面皮的老人。那老人 肩頭一動，麻繩一端陡地昂起，如一條活物般飛射而至。 　　麻繩劃過空中，起初水波也似，隨即繃得筆直，蓄滿了勁力。康浩陵雖 已猜測這老人是江璟所扮，卻也不能肯定。劍拔在手，心念一閃：「我若以 硬劍破柔軟的麻繩，不見真功夫。他若是江莊主，我需顯示武功進境；他若 不是江莊主，我更加要一出手便立威。」 　　心念方動，摘下自己頭上的帽子，劈手甩出。這帽子自然也是蜀國人手 一頂的大帽，麻布織就，帽邊甚闊，在空中輕飄飄地前行。一繩一帽旋即撞 上，噗的一聲，麻繩穿破了帽頂，帽子所附之力卻將麻繩騰飛之力阻了一阻 。麻繩向前又飛了數丈，便與帽子同墜地面。 　　這兩股勁力一撞，雙方頓時確認了彼此身份。康浩陵還劍入鞘，喜極而 呼：「江……」硬生生忍住，轉口又叫：「莊主……」 　　江璟快步走近，暗嘆：「這兩聲一叫，他收口與不收口又有何分別？所 幸此處荒僻。這孩子終究沒學到李大哥的一成精明。」 　　兩人接近，康浩陵跪下稽首便拜。二人有師徒之實，亦將有翁婿之誼， 在「翻疑莊」時他已誠心拜過三拜，而今多歷風波、異地重逢，這一拜更是 如見尊親。 　　江璟低聲道：「罷了！」 　　康浩陵站起，對江璟皺紋密佈的白皙面皮左瞧右看，想問是怎生扮成的 ，卻只傻笑一下。江璟知他疑惑，伸指在頰邊刮了刮，刮下一些泥屑，露出 本來皮色，側頭讓月光照著。康浩陵見泥屑一剝落，原先砌起的假皺紋便不 見了，泥下是江璟原本的微黑膚色，卻十分光潤，確是武學精深的中年人肌 膚。 　　江璟聳肩道：「再把鬍鬚染白，便是這樣了。」 　　康浩陵哈哈一笑，不料江莊主也有風趣之處。他不見司倚真隨行，好生 想問，卻不好意思出口。江璟已先說道：「她不會來的。」 　　康浩陵心中一沉，忙問：「為甚麼？她，她又出了事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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