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登原 4 柔情禍心 　　身後林子裡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侍桐，妳難道不知我若要趕上妳 ，只是一個縱身的事，妳何苦再躲我？何苦折磨自己身子？妳已有了－－」 　　侍桐大叫一聲：「不！」像是要用叫聲掩蓋那人接下來的言語，在樹 幹上一按借力，驚慌地又向前奔。她雖經司倚真傳授粗淺的「迴空訣」， 但無心練武，這些年來專注與殷遲相戀，昔年的一點點功夫早已荒廢。她 在無寧門作客時，初孕的身體已虛弱不堪，這時心慌意亂，又怎會使得出 半分的功夫逃走？才一跨步，腳下被樹樁一絆，立時俯伏摔下去。 　　她驚呼尚未發出，身旁一陣迅疾風息捲過，一條堅硬的臂膀已攬在她 腰間，將站立不穩的她擁入懷裡。 　　那清亮的聲音此時就在她耳邊，轉為輕柔：「妳瞧，我不是趕了上來 扶著妳了麼？」 　　侍桐哭了起來，她想叫那人放開自己，只吐出：「殷……殷……你讓 我……」便覺心口堵塞，無以為繼。她就是無法拒絕這個人，這個在無寧 門曾令她心寒、令她懼怕，卻能夠恍若無事地再度攬住她，說著從前那些 情話的人。 　　殷遲輕聲道：「妳想直呼我的名字，不再叫我阿遲了。妳恨我了，可 是我不能讓妳走。」 　　侍桐迷迷糊糊地問：「為甚麼？」 　　殷遲道：「因為我不恨妳。妳在我心中，還是那個在草原上為我梳頭 的姑娘。」 　　侍桐眼前一黑，痛哭失聲。這一句言語令她徹底崩潰，她絕不是愚笨 易欺的姑娘，康浩陵護送她逃出無寧門時，她自問已對殷遲死心。然而情 之一字，一旦烙在了她這樣重情的少女心上，究竟不是說抹滅便抹滅，她 最怕殷遲提起初遇的往事，她逃了大半夜，就是怕殷遲用往事動搖她的心 。可是他終於是說了，在她耳畔，用她熟悉的臂膀圈著她…… 　　她心中衝動陡起，狠狠地在那手臂上咬了下去。殷遲動也不動，一聲 不出。等她鬆了口，隔著衣袖，已聞見鮮血氣味。她哭叫著問：「你不痛 麼？我要你痛，你為甚麼不覺得痛？」 　　殷遲淡淡笑道：「我生平疼痛的事夠多了，這是我該受的一口，我有 甚麼好疼？」停了停，又道：「我給妳受那麼多苦疼，妳便再咬我十口， 也是該的。」 　　侍桐哭道：「好，這是你說的，是你自己說的……」用指甲掐著殷遲 手臂，正待再咬，眼前突然浮現記憶裡殷遲身上遍布的疤痕，以及毒發時 癲狂的痛楚。她雙腿一軟，再站立不住。 　　殷遲順勢抱起她，就在林間坐了下來，將她橫放在腿上，讓她靠著自 己胸膛，低聲述道：「康大哥帶了妳離去無寧門，我推想他多半仍將妳送 回鎮上那家驛館，因為妳家小娘子照說還在北霆門，妳這大丫鬟總得回去 帶領那一班囉囉嗦嗦的僕婦、家丁。於是我回進關內，便去鎮裡打聽。這 不是找到妳了麼？咱倆本來在無寧門已分開，康大哥和我家裡人那態勢， 唉，妳也見著了。我若不是對妳有所惦掛，何必再去尋妳？」 　　侍桐咬牙道：「若非我外出－－」她原要據實說出離開驛館的緣由， 一凜想起：「不，那是為康少俠送信。跟康少俠有關的事，決不能讓他聽 見。他要是知道康少俠就在附近，他倆又會拚命的！」改口道：「……外 出，也不會被你尋見。」 　　殷遲歎道：「若非恩緣未盡，就是大街相逢，亦是陌路。」 　　侍桐低低啜泣：「這恩緣……究竟是不成的。你家裡已曉得我的來歷 ，你……你不能要仇人家裡的奴婢。」到了這地步，她仍在為殷遲打算， 她不是說「我不能跟著你」、「家主和小娘子不會讓我跟著你」，而是說 殷遲不能要自己。她無意間已暴露了自己情戀之中的卑微！ 　　殷遲神色微變，侍桐依偎著他，卻未瞧見。他的話聲仍是溫柔：「咱 倆已是這樣，一起走過那麼多路途，做了那麼多值得記住的事，還能拆開 麼？」 　　「可是你難道……不恨我？」侍桐身子輕顫，「在無寧門，聽見殷夫 人揭穿我身份，我見了你看我的眼神，我…我……我只盼望自己即刻死了 。可是為了這……孩子，我又不能求死。我實在是不想死。孩子……有個 孩子是多麼好。」說到後來，聲細如蚊。 　　殷遲面色再度異樣，目光凝注黑暗密林，聽侍桐在懷中輕輕喘息，他 面目只是僵硬如石。半晌才道：「跟我走罷，眼下妳家小娘子行蹤成謎， 妳候在驛館，也幫不上忙。還不如像從前那樣，跟著我在江湖上走走，說 不定能聽見妳家小娘子的消息。」 　　侍桐又顫了一顫，她想起應雙緹要以自己為餌、誘騙小娘子入網以要 脅莊主的嚴令，驚道：「不，不！我主人家裡的事，不要你幫手。」 　　殷遲苦笑，心說：「就算此刻倚真姑娘在我眼前束手待縛，我豈又下 得了手？」搖頭道：「我不插手，妳別擔心。侍桐啊，咱倆甚麼恩怨也不 想，過幾天自己的日子，難道不好麼？咱倆在一起的日子，終歸是向老天 偷來的。」 　　侍桐聽了這幾句，心情激盪，突然一仰身，緊緊抱住殷遲。自從無寧 門諸事驚變，她夜夜夢迴，眼前晃來晃去盡是殷遲冰冷的神情，入關的千 里霜途，若不是康浩陵時刻勉勵她求生，只怕捱不回鎮上。她將臉頰貼在 殷遲面上，幾如置身夢中：這個她以為今生永遠無望再擁抱的人，還待她 這般溫柔，竟為了她，願意暫且放下血仇。她這輩子還求甚麼！ 　　她喃喃輕喚：「阿遲，阿遲，為了我，你真願意……你真願意甚麼恩 怨也不想……」 　　殷遲道：「為了咱倆的幾天安寧日子，我甚麼也不想！咱們不去想日 子哪一天到頭，做幾天無知的村夫村婦，只管看日昇日落。我出去打獵， 妳每天早晨為我梳頭。」 　　侍桐喜極，一陣暈眩，淚如泉湧，撫著殷遲頭髮：「你流浪江湖，瞧 這頭髮亂的。」 　　殷遲笑了笑，將她扶起，說道：「走罷，天時太冷，妳受不住，到我 住的山洞去。方才我在妳後面見到妳腳步，妳功夫可著實擱下了。」 　　侍桐垂首道：「我哪曾有甚麼功夫呀。」 　　殷遲將她揹起，展身而行。雖是閒行，雖在崎嶇的夜林，他踏在霜溶 的山石和泥濘上，仍是輕捷絕倫，只不過侍桐無此眼光辨別。「妳明明有 的。我初識妳時，便曾留意妳步法與阿薑、阿茶等奴僕不同，他們空有一 把笨力氣，妳的腳步卻能隨地形而應變。」 　　侍桐道：「那是……那不過是幾年前，我學過的一些運勁法子罷了。 」她本待說「那是小娘子教我的，是家主的功夫」，但她雖在意亂情迷之 中，對於兩家血仇的恐懼仍深植心底，既然要和殷遲不問恩怨地廝守，自 然不能提起家主和小娘子。 　　殷遲道：「嗯，既然學過，那便容易。妳這樣的身子實在不行，咱們 閒來無事時，妳將那法子自頭至尾練一遍，我點撥妳一些。」 　　侍桐柔順地伏著，臉湊著殷遲後頸，道：「你又沒有學過……」 　　她雖瞧不見殷遲的臉，卻聽見他輕輕一笑，說道：「傻丫頭，我的武 技比起妳如何？天下武學枝葉雖繁，理路卻能互相參照。同樣一套法子， 我能領略的一定比妳多。妳那法子只是輕身功夫麼？」 　　侍桐回憶司倚真偷教她迴空訣的情景，司倚真自己練功愛貪懶，教起 「徒兒」來卻很是用心，循循善誘，以此為樂。侍桐即使半途而廢，又天 資有限，亦不免記住了大半。「唔，也有一些使力的訣竅。我小時候學了 幾個月，做起活來是輕鬆了不少。但我只是個奴婢，再練下去也是沒用的。」 　　殷遲笑道：「等妳做了娘親，就有用了。抱娃娃不需要力氣麼？」 　　侍桐大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勉強說了幾個字：「好…好罷，我… …便說說。」只覺渾身無力。殷遲主動提起孩子，當真大大超乎她意料。 她一直以為殷遲聽見自己有孕而無動於衷，原來離了無寧門，不再受一眾 尊長的威迫時，她的男人還是把孩子放在心上的！ 　　－－是啊，不問仇、不問怨，只管看日昇日落，遺世相守，那樣的日 子，真是向老天偷來的了。 　　殷遲覺到侍桐柔軟的臉頰貼著自己頸際，陣陣溫熱紊亂的氣息呼在他 皮膚上，他腳步不覺間愈來愈快，心下亦自狂喜：「沒想到事情這般輕易 。她到底是全心愛我信我的，若非如此，焉能三言兩語，便願意將她所學 的『迴空訣』吐出？侍桐，是我對不起妳，可我只能對不起妳！」 　　「這笨女孩，和我初識時，自己提過功夫是小娘子教的，現今提防我 找她家主報仇，卻忘了這回事。倚真姑娘教她的必只是皮毛，然而我今時 如此功力，又與江璟惡賊交過手，若是不能從初階功訣推測出迴空訣的理 路，還報甚麼仇？知道了功訣的皮毛，總是好過一無所知！」 　　他胸膛中有一陣異常的冰涼，絕非心情所致，此時他的心實是火熱非 常。這陣詭異的冰涼，乃因他在傍晚潛入驛館找侍桐之前，又一次服下了 壓制斷霞池毒性的變種藥丸。近日他即使不服藥、不發作，胸間亦常有特 異的冰涼之感。 　　我的時候不多了，新春已至，待到秋來，八月十九，寶鳳山，翻疑莊 ！縱令我在翌日便毒發身亡，亦要讓仇人先我而授首！ 　　 　　 ※ -- 鏡文學卷二連載中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book/9229 溫習下一對好基友(?)結交時的純真(?)順便幫衝人氣吧(講得真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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