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醫院的會客時間結束前五分鐘。 　　「……總之這世上存在著奇蹟喔，大大的奇蹟，小小的奇蹟。但是都是能 溫暖人心的，像主角所碰見的仙子那樣，能帶給大家幸福與笑容的奇蹟呢。」 　　在充滿著刺鼻藥水味的小小白色房間裡，坐在病床旁的我努力撐著眼皮與 疲憊的身體，吐了一口氣，合上陳舊的筆記本： 　「好了，故事說完了喔，好聽嗎？」 　　「很好聽喔，謝謝大葛格。」 　　大大的白色病床上，小小的五歲女孩閉著眼睛笑著，像是一再品味著故事的 餘韻一樣。 　　過了幾秒，小女孩的笑容緩緩消失，尚帶著稚音的句子包涵著一絲絲期待： 「……所以，故事念完了，大葛格要離開了嗎？會再過來嗎？」 　　「嗯，是啊，大葛格還有工作呢。」 　　我苦笑著，將很久很久以前屬於我的筆記本放回一旁的桌上，拿著筆記本的 手還纏著染血未換的紗布繃帶： 　　「不過大葛格保證一定會再回來的，到時再講故事給你聽。做為交換，妳也 要跟我講這本筆記本的主人的事喔～」 　　「哇，那太好了！下次大葛格你來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瑛以姐姐認識！讓 瑛以姐姐知道還有其它人也熟悉這些故事，而且還講得比她更好，才不是她自己 獨家私藏的呢！哼！」 　　聽到瑛以這個名字時我的心糾了一下。 　　為什麼要糾呢，其實早就應該猜到的不是嗎？ 　　但我仍然不動聲色的笑著起身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那，大葛格這就走囉～」 　　就在我扭開房間門把的時候，小小微弱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那個，大葛格，像我……像我這樣的人，也能遇見奇蹟嗎？」 　　話語中有著明顯被壓抑的哭音。 　　「嗯，乖孩子一定會遇見奇蹟的喔。相信我，你一定會看見奇蹟的。」 　　我頭也不回的說著，不是因為害怕看見背後素昧平生的女孩哭成淚人的模樣。 　　我只是害怕被女孩發現我在說謊。 　　我不相信女孩能夠得救。 　　我不相信奇蹟。 　 　　　　Ｘ　　　　　　　　　　　　Ｘ　　　　　　　　　　　　　　Ｘ 　　什麼是奇蹟呢？當我盡一個黑道小弟的本職，用力地敲著欠下巨額債務無力 償還的某家家門時，我都會想著這問題。無論是嗜賭如命或者是單純生意失敗而 燒炭自殺的父親，承受不了壓力割腕自殺或是離婚逃家的母親，家庭破碎被黑道 吸收成另一個小弟或賣笑的兒女。 　　這些悲劇像是無窮無盡的輪迴在這世上不停的上演，太過悲慘而讓人無法直視。 　　尤其是當我們持各式兇器破門而入，深刻的絕望與悲憤出現在這些人臉上時 ，我都會想著：哪怕是千萬分之一份的奇蹟也好，讓我成為故事中一個小小的反派 而犧牲，讓這家人逃離這不幸吧。 　　但是沒有，奇蹟一次也沒有發生過。 　　就像它從來不曾發生在我的人生中一樣，至少在我遇見女孩之前。 　　「幹哩娘，沒奇蹟？你這是在侮蔑神明咧，我們兩個幹黑道這麼久還能在這 裡喝酒就是奇蹟了啦！」 　　我溜出了醫院後跑去找阿明喝酒，而這是聽完我的抱怨後，阿明醉醺醺的第一反應 　　跟我同期進來混的阿明聽說原本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始終覺得以他沒碰酒 時候的言行，不當黑道的話去當個神父搞不好還比較有搞頭。但我始終不知道他究 竟發生了什麼事而跑來當黑道。不只沒人想提自己的過去，幹這行的像個八婆般地 四處去問其它人的過去畢竟也是件不太厚道且不太需要的事，更別說自己被砍的機 率會因此大幅提升，那並不是太有趣的玩笑。 　　「如果你認為國中時父親經商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因此跟母親一起自殺，小 孩不得不跑路當黑道躲每天都上門找碴的債主這整件事有什麼奇蹟的話，我洗耳恭聽。」 　　「你要先搞清楚奇蹟的定義啊，華仔」 　　阿明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奇蹟這種事呢，是只有在機率極低的情況下發生對自己有利的事，才會被 稱為奇蹟的。如果發生的是不幸的事，那就叫作意外。窮人把一夕發財當成奇蹟 ，病人把身體康復當成奇蹟，分手的情侶把復合當成奇蹟，考不及格的考生把歐 趴當成奇蹟，近死期之人把活著當成奇蹟，將滅的法國把貞德當成奇蹟，缺乏什 麼的人把沒有機會得到但卻得到的什麼當成是奇蹟。」 　　「是啊，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 　　「不對，這是錯的。病人因為自身的病痛而期待著康復的奇蹟，但健康的人 卻很少將健康本身視為奇蹟。說到底，奇蹟云云的不過是一種過份的奢求而已。 從神的角度來看，本來應該一無所有的人類無論擁有任何東西都已經是奇蹟了。 『奇蹟』這個詞本身只不過是人類過於無力的證明，人類不應該再用自我的渴望 加以方向化，那只會突顯出人類的自大與傲慢而已。」 　　「……幹，你真的應該去幹神父的，不然幹個神棍也可以。」 　　　　　Ｘ　　　　　　　　　　　　Ｘ　　　　　　　　　　　　Ｘ 　　的確，或許我應該感恩的。感恩於我與小女孩意婷的相遇。 　　那天，跟另一幫角頭火拚後，被砍了七八道口子的我渾身是血的倒在急診室 旁的小花圃裡時，是意婷發現了我。 　　「大葛格你怎麼傷成這樣？你等一下，我叫瑛以姐姐來，你等一下喔！」 　　而當時意識逐漸昏迷的我閉上眼前的最後一個印象，是她懷中那本我很熟悉 的筆記本，那本當年我送給瑛以的筆記本。那筆記本裡滿載著我童年的希望與幻 想，而擁著她的意婷就像是從我的故事裡走出來的天使一樣。 　　我不知道瑛以後來有沒有來，或者她有沒有認出我。總之我醒來時是全身被 包紮好地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並運氣很好地在警方上門來找械鬥的雙方時帶著 傷提前溜走。 　　我大可以這樣一走了之，但或許是那本筆記本，對於小女孩的感激，或者是 瑛以這個名字的緣故，我冒著被警方抓到的風險，又溜回去醫院找那個女孩。不 知為何，我總覺得那女孩帶著一股醫院的氣息，像是消毒水那種只會出現在醫院 的物品一樣。 　　在不知名的情況下要在整間醫院裡找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是件難事，我在花圃 旁的馬路整整待了好幾天才看見女孩的行蹤，以及她所回去的那間病房。 　　那是一間安寧病房。 　　意婷對我這個陌生人的到來相當歡迎，畢竟對安寧病房的住戶來講，除了親 人以外的訪客並不是件常見的事－當你住得越久，訪客就會越少。更別說意婷其 實也沒什麼親人，父母因為同樣疾病去世，而雖然阿姨掛了監護人的名，但卻沒 來過幾次。 　　某方面來講，也許在意婷的心中「瑛以姐姐」可能還比她的阿姨還親。 　　雖然渴望知道瑛以的近況，但我並不怎麼想見到瑛以她本人。所以我拐了個 彎，問意婷關於這本筆記本的主人的情況，而源源不絕的消息從意婷的口中流了出來。 　　瑛以現在是負責巡她們這層的實習醫生，有著光明的未來與交往中的男友，筆 記本則是她為了讓意婷打發時間借給她的。當她有空時也會過來念故事給意涵聽， 一如她以往的溫柔。 　　「大葛格你認識瑛以姐姐嗎？」意婷眨著快看不見的眼睛問我。 　　我還記得念國中要轉學的時候，某名少年曾經將自己寫了滿滿故事的筆記本送 給心儀的少女。並跟少女互相約定以後有所成就時就會回來相認－無論是少女成為 有名的醫師，或者是少年成為了有名的作家。 　　接著，少年轉了學，在那之後少年的父親經商失敗自殺，少年再沒上過學。 　　 　　「不」我搖搖頭：「我不認識」 　　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同樣太過於孤單，原本打算只回去道謝的我，漸漸 變成每天都會躲著瑛以前往意婷的病房報到，念故事也好哄她入睡也好就算在她 旁邊發呆幾個小時也好，感覺到有個同樣孓然一身的人就在身邊，多多少少還是 比一個人強些。 　　我想，這也是我能留得下來的理由了。 　　有著自己人生的人對懸而未決的死亡容易疲乏，所以只能選擇性的遺忘。有 著強烈羈絆的人對即將面對的消逝過於傷痛，所以只好在面對完之後逃避。只有 像我這樣子一無所有的人，才能忍受那充滿著的死亡氣息，不去看那從未存在的 未來，處在同樣即將一無所有的意婷身旁。 　　當你不期待奇蹟，你就能忍受這個沒有奇蹟的世界。 　　所以當我發現其實意婷還在期待著奇蹟時，我開始害怕。 　　因為我發現對意婷說謊的我，似乎並不是一無所有。 　　因為擁有所以期待，因為期待所以說謊。 　　我心中，也開始在乎些什麼，期待些什麼了嗎？ 　　儘管太多年沒握過筆，儘管意婷可能再也看不見了，我卻還是重新開始寫起 新的，能說給意婷聽的故事。 　　　　Ｘ　　　　　　　　　　　　　　Ｘ　　　　　　　　　　　　　　Ｘ 　　看起來這世界似乎就會這樣持續轉動下去的，意婷會毫無意外的因病逐漸失去 視力而後死去，而我則會在這堆爛人堆裡抱著那些沒人聽過的故事打滾了此一生， 世界再度以日夜的流轉證明奇蹟並不存在。 　　只是，幾天後，新聞報出隕石將直擊地球的消息，整個世界的人們像是被頑童 踩破巢穴的蟻群般沸騰了起來。無處可去的民眾變成了黑道，四處砸店放火搶劫強 姦，而黑道卻因為沒人想再為了以後用不到的甜頭賣命，紛紛瓦解跑路。 　　在分別前夕，我忍不住問了阿明：「你打算怎麼辦？」 　　「我鄉下家鄉有個小教堂，我想回去當個幾天冒牌神父，好滿足一下我這生 的心願。也許奇蹟出現，地球得救了就能轉成真正的神父也不一定呵。」 　　「哼，難怪世界末日要到了，會說期待奇蹟是自大傲慢的人竟然也期待起奇蹟 來了。」我忍不住酸了一下。 　　「因為我發現人既然來到這世上走一遭，就很難真的沒擁有過什麼。無論再不 堪，記憶或是流逝的時光之類的都是神的恩典與旨意，那就是所謂的奇蹟啊。如果 像大家所希望的，隕石改變航道避開地球這種過於巨大的奇蹟沒有出現的話，那至 少還能有小小的奇蹟能夠珍惜的。」 　　阿明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不要說我了，你應該也始終有放不下的東西了吧。比方說，就算剛跟對方小 弟火拼完也要赴的深夜醫院約會之類的？」 　　阿明的一句話像是神箭般精確猜中我的心事。我低下頭看著握在手中的，新的 寫滿故事的筆記本，心中五味雜陳。 　　什麼是奇蹟？ 　　像我這樣子不信奇蹟的人，也有資格遇見奇蹟嗎？ 　　也有資格，帶給人家小小的奇蹟嗎？ 　　與阿明道別之後，我開著加滿油的，偷來的跑車來到了意婷所在的醫院。 　　意料中的，醫院空蕩蕩的，徒剩凌亂不堪的環境與始終沒有散去的消毒水味， 夕陽從尚未被砸破的每扇大廳窗戶裡映射進來，想必這裡還沒有被暴民洗劫過吧。 明明知道無處可逃了，但，那些醫生，護士，跟病人都到哪去了呢？我踩過東倒西 歪的等待用長椅，一邊走向通往最高一層樓的安寧病房的樓梯，一邊想像這些人可 能的去向。 　　但我卻始終想像不出來。 　　就在我靠近意婷所在的安寧病房時，一陣女性的朗讀聲從房間裡飄了出來，那 並不是意婷的聲音。我打開門，意婷躺在病床上，一名披著白袍的女性就坐在床邊， 念著手中筆記本內的故事。 　　她一聽到我打開門的聲音，便停下了故事的述說，抬起頭與我四目相對。 　　即使這麼多年再也沒見過她，我知道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瑛以。 　　很多事情，是忘也忘不了的。 　　「……你，終於來了呢。」 　　她起身，拉著我的衣袖走向房外： 　　「小婷，我跟大葛格到外面去講個話，你在房內要乖乖的喔～」 　　「好～」小婷閉著眼睛乖巧地應了一聲。 　　兩人走出門外，瑛以隨手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瓶子，吞了一顆像維生素的東西下去。 　　一陣沉默。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那天你被砍得滿身是傷那天我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你會再回來。」 　　然後又是長長的沉默。 　　我原本應該很期待的，期待著跟瑛以的重逢，期待著我的事業有成與她溫暖 的擁抱。但對奇蹟毫不相信的我，即使知道近在咫尺，我卻還是始終逃避著與她 相見。 　　然而直到現刻，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的奇蹟以一種殘破的方式實現。從一進門 四目相對時，我看著她空動而布滿血絲的雙眼，就知道就算她期待著我的到來， 也絕非我想像中的那種幸福快樂的意味。 　　「……謝謝你願意留在這照顧意婷。男朋友跟父母，都還好嗎？」 　　「都死了，父母活生生被暴民打死，男友則是跳樓，就從這裡的屋頂上喔。 我在這裡等了很久了，就只為了看你一眼啊。」 　　瑛以的眼神空空蕩蕩，下意識地用右手撫著後頸，那曾是當年我最喜歡看她擺 的一個姿勢。 　　「跟我們走吧？我在外面有車，想辦法逃多遠就逃多遠？」 　　「沒有用的」 　　她向後退了一兩步，苦笑著倚牆把話題岔開： 　　「這顆隕石可是大到會把地球砸個四分五裂的程度喔，逃到哪裡都是沒有用的。」 　　就在講話的時候，瑛以的嘴角緩緩流出血來。 　　「你……」我急忙衝上去把瑛以一把抱住，她便整個人癱軟在我懷中。 　　「……我不相信奇蹟的，但能在死前看著你也是一種奇蹟了，謝謝。」 　　瑛以的話越講越小聲，直到沒了呼吸。 　　我很確定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那瞬間死了。 　　　　　Ｘ　　　　　　　　　　　　　Ｘ　　　　　　　　　　　　　　Ｘ 　　我不發一語，將意婷從病床上抱了起來，跨過瑛以的屍體下了樓走出門外。 　　同樣是不相信奇蹟的人，為什麼瑛以就死了呢。 　　只因為她擁有得太多，卻又溫柔得承受不了失去太多嗎。 　　我走到車邊，將意婷放到副駕駛座的位置上。 　　已經看不見的意婷問我：「瑛以姐姐呢？」 　　「她啊……她……跟男朋友一起回去了，很幸福、很幸福的一對情侶喔。」 　　「真可惜，我還以為她會跟大葛格你多聊一會的呢。」 　　「不說這個了，要不要去兜風啊，我帶你去海邊玩怎樣？」 　　「海邊？沒去過耶，是個怎樣的地方啊？」 　　「是個很棒的地方喔，妳可以聽到海浪的聲音，聞到鹹鹹的海風，還可以感 覺到太陽的溫暖呢！」 　　如果能這樣走下去，一定能遇見奇蹟的吧。 　　即使只剩下這樣缺乏奇蹟的兩個孤立的人 　　即使身邊有多少人因為期待著或不期待著奇蹟而一一離去 　　即使在這個直到最後一刻都不存在奇蹟的，將滅亡的世界上。 　　在毫無奇蹟之處渴求著奇蹟，其實才是人類最卑微的姿態，最小的奇蹟啊。 　　我坐上駕駛座，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新的筆記本就在手邊。 　　「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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