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發廢文!絕對不行(※)
看板book
標題[訪談] 邵棟:短篇小說的一瞥,可以是醋栗,可以
時間Sat Aug 23 17:35:44 2025
邵棟:短篇小說的一瞥,可以是醋栗,可以是一封信
來源:文匯報 | 袁歡 2025年08月12日
☑
在社交網絡時代,朋友圈動態,微博、小紅書、抖音點贊,外賣訂單,快遞信息……這些
可能早已洩露你的個人信息,由此引發了種種網絡安全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人的安全
感從何而來?我們是不是正處於另一個“楚門的世界”?
青年作家邵棟在新作
《不上鎖的人》中從現實出發,以香港為故事背景,記錄下當代青年
生活實錄。
社交網絡時代,我們都是不上鎖的人
記者:第一篇《不上鎖的人》裡有句話:人活著就是一場漫長的失眠。你平時會失眠嗎?
邵棟:好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我其實從小就有失眠的問題,人睡覺什麼都不
想通常便睡著了,而我,一躺在床上就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興奮,於是就失眠了。近年
失眠常常是因為巨大的工作壓力和教學行政中讓人無比消耗且無解的一些問題。加班回來
,腦子裡全是那些怪東西。人在極度疲勞的時候,尤其是擔憂疲勞會影響第二天的狀態時
,反而更睡不著了,所以有時候會服用一些褪黑素來幫助睡眠。
我後來聽到一個理論,就是人的大腦和身體不平衡會導致失眠,大腦太興奮,而身體因為
在椅子上坐了一天完全沒被激活,所以會睡不著。這些年我增加了跑步和健身的強度和頻
率,再加上盡量早睡,失眠的情況確實好很多。另外,我以前以為自己是不怕孤獨的,但
如今回想,我失眠比較多的情況常常是單獨生活的時候,和家人住在一起,甚至知道家人
就在不遠處的客廳玩手機、看電視。這件事情會讓平時容易有緊張感的我,感到安心。
☟
記者:布克獎得主薩曼莎·哈維飽受失眠困擾,但也是失眠的時候,她的思緒充分被打開
,寫下了
《睡不著的那一年》並且啟發了她之後的寫作,那你覺得失眠對寫作會有特別的
幫助嗎?
邵棟:薩曼莎·哈維還沒讀過,回頭要讀一讀,學習一下。實事求是地說,失眠其實是一
種介於睡著和清醒之間的狀態,有點像但丁筆下的limbo(靈薄獄)。那些胡思亂想會霎
時顯得極為有效且可行,甚至會覺得這個構思寫出來,“拳打”托爾斯泰,“腳踢”莎士
比亞,但後來發現不過是自己在被子裡亂蹬。
那些和文學有關的妄想,需要實現,還是要靠一定的閱讀和練習,不能光發白日夢。但是
不是真沒有一定幫助?也不是。失眠的時候,我還是想出一些非常漂亮又聳動的小說名,
雖然不知道要寫什麼,但聽起來就很厲害,比如《笑死》《momo》等等。感覺如果都能寫
出來,我能寫到2047年。此外,《不上鎖的人》以及《面試》這兩篇裡面有很多關於失眠
以及怎麼和失眠和解的想法,都是我失眠的時候想出來的。
☟
記者:你的小說有推理和懸疑的部分,並且這部分很吸睛,比如《白鱘》裡一個細節,仲
明去刷漆的那家竟然是他自己的家,他還翻出了自己藏著的照片。這樣的設置常常讓我的
閱讀過程變得更為驚喜。
邵棟:我覺得小說好看是文體的題中之義。推理、懸疑作為調動讀者頭腦和情緒的小說元
素,實際上是很好用的。我常讀一些懸疑推理的小說,平時也在大學教授偵探小說,那些
精巧的詭計非常吸引我,也對我的小說有幫助。
偵探小說或懸疑故事是一種非常成熟的彌合類型小說和嚴肅小說的路徑,不論是那些社會
派偵探故事,還是波拉尼奧,莫迪亞諾,乃至當下的新東北文學,其實都是一種非常成功
的嘗試。如特雷弗所說,短篇小說是瞬間一瞥的藝術。這一瞥,是要
揭示某種生活的真相
,這是契訶夫、海明威、塞林格,乃至特雷弗都在做的。他們揭示的不是案件的秘密,而
是生活的秘密。這一瞥,足以讓人獲得某種穿透性,這一瞥,可以是醋栗,可以是一封信
,也可以是一個或一群從未有機會在小說中開口的人。
☟
記者:《不上鎖的人》裡寫到女大學生吳懸在網絡上搜索自己喜歡的人蔣山的信息,而在
隱秘的地方,她的暗戀者林森也在悄悄搜集關於她的一切信息。這篇實際上探討了社交時
代人的隱私安全的問題,但你採用了一個特別的角度,就是寫了一個不上鎖的人,這樣的
人如你所说,是放棄自己隨波逐流。人的隱私安全和邊界感似乎形成了一種張力。
邵棟:香港有一個樂隊叫做南洋派對,有首歌叫做
《indie師兄》,在情緒和想法層面上
,給了我很多啟發。歌曲提到了一種當下人的狀態,應該也是世界性的,就是反正大趨勢
都這樣了,不如大家也免去繁文縟節,直入主題吧。在我的小說中,不上鎖的人有兩方面
的意思,第一是已經一無所有,便不必防備;第二是提出一個疑問,在社交網絡時代,我
們都是不上鎖的人,毫無秘密和安全可言,那麼我們是不是還有心靈空間可以上鎖?
第二方面的意思,其實是和第一方面的意思在對話,或者說是兩個我在對話。就像你說的
,人的隱私安全和人的邊界感似乎形成了一種張力,如我在《面試》中提到,大家都需要
一塊玻璃或者一個罩子,只有自己可以看到別人,但別人不能看到自己,這塊玻璃可能就
是我們的手機或電腦。社交網絡在模糊的地帶,賦予我們偷窺的權利,但同時也賦予了別
人偷窺我們的可能。我們在網上追踪一個明星,一個喜歡的同學,一個讓我嫉妒的天才的
時候,可能正有人在窺看我。大家都屬於一個不設防的狀態,會帶來過去沒有的很多傷害
與衝突,我對此非常感興趣。
認清了人間的真相,依然要去熱情地生活
☟
記者:看到你是常州人,我不得不聯想到最近熱度很大的“蘇超”。
邵棟:如果時間不衝突,我是一個幾乎每週都會踢90分鐘11人制足球的人,也因為很多朋
友知道我踢球,都會來調侃一下。我覺得足球這項運動對於健康生活的普及,社區文化的
連結是很有意義的。村超也好,蘇超也罷,實際上是在大家越來越富裕的情況下,普通人
對於社區生活的參與可能。
其實世界性的趨勢是,我們更多地在家玩手機尋找屬於我的信息繭房,或者眺望著地球另
一邊的美景和美食。所以,人類學家項飴講
“附近”這一概念,是很有意義的。在個人與
世界之間,參與家鄉的足球活動,美食活動,和好朋友逛公園觀鳥,看電影散步,其實對
社會有著很多的好處,是紓解情緒壓力、互相幫助的場域。
此外,關於“蘇超”,我覺得常州的流量,某種意義上也是輸贏之外的意義,代表一種比
較有趣的被觀看、被討論、被喜歡的可能,這不僅是一種體育精神,也是一種多元的價值
觀。
☟
記者:雖然你是常州人,但你在香港讀書,工作。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說,流轉和遷徙是一
種常態,你在遷徙中感受到什麼?
邵棟:我高中的時候是班長,因此在畢業十周年時統計過所有同學的去向,讓我相當意外
的是,留在常州的基本只有兩種職業,公務員和銀行職員,且基本上都是已婚狀態。而在
北上廣深的同學們,幾乎都沒有結婚,從事的工作也五花八門。所以我還是認為去大城市
,離開原有的地方,會提供更多元的機會和可能(家人催婚也沒有那麼方便),沒有好壞
之分,只有不同的體驗之分。
我自己本科的時候,放棄了大學的保研資格準備申請香港的院校,當時有很多長輩勸我留
在南京,說,年輕人其實就是喜歡出發的感覺而已。其實我想說,不是年輕人喜歡出發,
有些人什麼年紀都會出發的。當然,我很清楚,現在的年輕人面臨的壓力比我那時候大多
了,存量的競爭亦很殘酷。換我現在,可能不會那麼堅決地遷徙,但最後可能還是會選擇
出發。
反過來說,流轉遷徙背後還有一個語態,是放棄。放棄家鄉的人脈,放棄語言的舒適,放
棄一種穩定與可能的優越,真正成為一個現代的個體,成為沒有歸屬地的異鄉人,我們都
把家鄉背在身上。
☟
記者:把這種遷徙和你的小說聯繫起來,會看到你寫了很多粵語世界的故事,特別是香港
。但我感到好奇的是,你的故事比起我們常說的“作家的文學地理”這樣的說法,香港更
像是你的小說的發生地,它更深的是書寫現代人的生活境況。也就是說,如果你在香港生
活,在其他地方也可以發生這樣的的故事。
邵棟:我在香港其實也不一定能夠說自己就屬於這裡,沒有任何人屬於任何地方。
林青霞
說來香港拍電影最大的感覺是,香港電影中主人公總是一個人。我認為她某種程度上勘破
了香港作為一個現代都市的真相。
我來香港之前,以為香港也會和電影中一樣,到處都是古惑仔以及各種浪漫故事,但其實
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樣,香港人比我想象的更友善,更靈活,更倔強,更刀子嘴豆腐心。
回到小說文本,因為在內地出版,照顧讀者的閱讀門檻,所以沒有加更多香港的時事或者
太過專門的元素,即便不了解香港也完全不影響閱讀。當然,我也很在意香港的讀者,所
以好幾篇小說中,都設置了不同的閱讀層次。如果最近十年在香港住,或許能在表面的故
事背後看到一個更豐富、更熟悉的世界。不是一種供消費的奇情元素,也沒有那麼“港風
”,是在香港生活能了然的默契。我也不是在故弄玄虛,這是小說作者的基本技能之一,
相信諸位讀者親身閱讀一下,或許能感受到。
☟
記者:小說集附錄了一篇《後記高手》,你直言“最擅長也最喜歡的文體是後記創作談一
類的東西”,但有的作家就不擅長寫創作談。不過以我的經驗來看,大部分作家都很擅長
寫創作談,創作談對作家來說,是真的比寫小說更容易嗎?
邵棟:因為我要上班,以及經常加班,所以我寫作的時間非常有限,因此諸種文體我也只
寫小說。我喜歡在小說中隱藏自己,像一個刺客一樣,隱沒在環境中。除非必要,我很少
在小說中表達自己,或許是隱藏,也可能是沒有安全感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像是一面單向
的玻璃。但基本上我認為,
沒有一個寫小說的,是不自戀的。如果不夠自戀,你根本無法
和曹雪芹、托爾斯泰這樣的人做同行,自尊和自信早就瓦解了。那我的自我與自戀如何表
達呢?可能就是創作談這樣的文章。因為憋久了,所以可能表達自我起來格外順暢,而且
創作談是可以“胡說八道”的。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但實現的過程卻是極其精密而危險的
,不可能亂寫或胡說八道。我失眠時那些妄想,以及那些自己編的毫無意義的段子笑話,
就可以通過創作談來實現,某種意義上更自由也更容易。但我發誓,這篇訪談十足認真,
並沒有胡說八道(好像我發誓也不是很有效力)。
☟
記者:我選擇相信你。你說自己是被萬尼亞舅舅、被索尼婭“要去熱情地生活”所感動才
重啟了擱置了五年的寫小說這件事,這其實是非常珍貴的時刻,比起流行的“躺平”“擺
爛”,“去熱情地生活”對年輕人來說似乎更難。
邵棟:青年評論家劉欣玥老師有本新書,叫
《迎向熱情消逝的時代》,這是一本文學評論
集,是我最近看過的一本很好的書,推薦給大家。我看完之後,有被她的熱情所感染,這
種對學術的熱情,和文學本身的力量,其實是大家最初出發的原因,但認清了人間的真相
,依然保持這種感覺,是格外不易的。
但我也認為人是不可能一直保持高強度的熱情的,按照我最喜歡的契訶夫的話來說,“我
認為休息一下是合法的”,間中躺平一下,擺爛一下也沒什麼問題。關鍵在於熱情是可以
互相傳遞的。我說的熱情,那幾乎是和信仰有些關係的,
可能變小但也不會熄滅的東西。
就像在讀這篇訪談的讀者一樣,他們有鼓舞過我們的時刻,我們也在創造或準備創造一些
,有可能鼓舞他們的時刻。我想我們有時為互聯網上的陌生人觸動,這是網絡互聯的意義
;我們也與遙遠的古人曠百世而相感,這是閱讀的意義。
☟
記者:從各篇小說的靈感來源來看,閱讀、教學生活等都給了你很大啟發,你平時會注意
收集小說素材嗎?畢竟你是相信寫作是可以練習的,而不僅限於天賦。
邵棟:我手機上有一個備忘錄,想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奇怪的趣味會記下來,相信很多作
者都是這樣。我手機上大概有40個短篇故事的梗概,還沒寫出來,主要是因為要上班,受
限於時間問題,想的速度比我寫的速度快多了。
我每天吃飯、坐車、刷小紅書的時候,經常都在想一些小說細節,有時候會自己笑起來,
聽起來就有點恐怖。這些小說其實並不會都寫,因為過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想法不成立
或者有點俗,我就放棄了。或者我覺得其他作者可能也能寫這類故事,我寫的也不會有什
麼特殊之處,我也就不寫了。
我其實是一個生活上崇尚隨機,但小說上非常認真且有計劃性,甚至相當自律的一個人。
這種寫作的迫切和認真,有時候也是和現實關切有關的情緒所致。我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
,有一些世界的變遷與不變,深深擊中了我,所以我的憤怒與憂愁都在其中表現,比如《
文康樂舞》以及《示巴的女兒》的寫作,都與鋒利的現實有關,與香港,與高校的現實有
關。
其實天賦和後天的努力不是二元的東西,我認為天賦的發現也需要一個過程。先舉個例子
,有的作家20歲就天下無敵,然後不斷退步,迷失自己;也有的作家40歲後才開始寫作,
暮年詩賦動江關。前者可能靠本能,後者可能靠閱歷。是這樣嗎?對也不對,前者可能窮
盡了閱歷,後者也可能重新發現了本能。
格非老師認為,如何鑑定自己能不能寫的方法很簡單,先寫30萬字再說。我覺得很有道理
,寫到一定數量一定會對自己的寫作有所感知,自己是什麼風格,適合什麼,障礙何在也
會逐漸清晰。有時候可以進行長期的寫作訓練,忍受寫作過程中必要的煎熬與捶打,也是
一種天賦。其實現在文學獎,期刊,平台
對寫作的扶持是很多的,還是那句話,想寫的人
是攔不住的,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沒有人可以阻擋。
--
讀書取正,讀易取變,讀騷取幽,讀莊取達,讀漢文取堅,最有味卷中歲月;
與菊同野,與梅同疏,與蓮同潔,與蘭同芳,與海棠同韻,定自稱花裡神仙。
https://i.postimg.cc/hvtCgDp1/4.jpg https://i.postimg.cc/Kjp086WS/image.jp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53.240.58 (越南)
※ 文章網址: https://webptt.com/m.aspx?n=bbs/book/M.1755941750.A.7E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