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atsumilin (我要去學韓文了~(誤;;))
看板YangZhao
標題台北地標的私人史
時間Tue Jul 28 23:04:32 2009
2009-07-28 新周刊
http://news.sina.com.hk/cgi-bin/nw/show.cgi/9/1/1/1214041/1.html
101、紅樓、台北故事館
台北地標的私人史
導語:二十年過去,插著刺刀的步槍長成世界第一高樓,養著水族的池塘化成地下停車
場,那些被驚嚇了的候鳥又與飽受壓力的都市人何其相像。
文/王盛弘
世紀初我曾收拾行囊,一個人自助旅行英、法、西等國三個月,視野為之開闊,是時在
倫敦雀兒喜藥草園發現披挂于枯木上一簇西班牙菠蘿,甚至不必有根,吸收空中水汽便
能夠存活,而有所頓悟,因此期許自己是一個地球人。然而,幾年翻轉後終于體悟到,
那一度以為將從生活之中慢慢消抹而去的童年,畢竟是生命的底蘊。
台北二十年,前三分之一時光讀書、服役,後三分之二工作;一開始是個異鄉人飽嘗思
鄉之苦,後來也就在此安身立命,從此有兩個故鄉。優游日久,也就寫出一本散文集《
關鍵詞:台北》,游走于二二八紀念公園、建國花市、陽明山、永康街、德惠街、牯嶺
街、外雙溪、淡水、平溪、夜店、健身房等所在,立下一座座文學地標。
東區以東,台北101
捷運台北市政府站。我混在人流里落了車,或許慣習于自助旅行,故而對一臉茫然旅人
自然有份感同身受,偶爾會有人──操著粵語呱啦呱啦的小情侶、淺膚色淺發色洋人家
庭,或是一身利落單槍匹馬──比著旅游指南上圖片問我怎麼走;圖片只如郵票大小,
但我瞄一眼便能自動在心中補足細節:那是一棟宛如方竹一節一節往上竄長的巴別塔,
世紀末開工,2004年完工,本名“台北國際金融中心”,暱稱“台北101”。
玫瑰如果不叫玫瑰,仍然不改芬芳。吸引觀光客前來的,自然不會是它的命名,而是它
高達508米;甚至不是它的高度,而是它的頭銜──世界最高建築。好像到了奈良不能
錯過東大寺──世界最高木造建築,到了法國南部想去走走米洛大橋──世界最高橋梁
,如若身在吉隆坡,又哪能不去看雙塔,它也是世界第一高。喔,不!台北101落成後,
璽印已經交接。
辦公室就在捷運市府站附近,工作空檔駐足玻璃帷幕旁,不遠處台北101以拔地之姿聳
立跟前,晴日里閃著耀著亮白光芒,陰天時端頂藏進雲繚霧繞,紅色飛航警示燈若隱似
現。
我並不欣賞這棟建築,並非基于建築大師萊特譏評曾經的第一高樓帝國大廈為“貪婪的
紀念碑”同樣的社會良心,也不因為它果然印証了謠傳卻又言之鑿鑿地建成世界第一高
建築的國家,該國經濟將隨即江河日下;而是,肇因于它的造型,節節高升的蘊意太張
揚,富有民族色彩的裝飾又太感性,如此招搖卻又不美,怎麼看都不該成為一座城市的
驕傲。
但也許時間會証明我是錯的,19世紀末埃菲爾鐵塔落成,莫泊桑說,欣賞鐵塔的最佳地
點就在鐵塔內部,因為那是巴黎唯一看不到鐵塔的地方。可是現在,巴黎鐵塔之于巴黎
,已如奇勒‧蓋博不能沒有唇上一溜小胡子,瑪麗‧蓮夢露拍照總是要噘嘴。
盡管如此,台北101站在那里,的確曾經使我動心,不用說每年跨年倒數,數萬雙眼睛
仰望那數十秒鐘的璀璨異常;平日,彩虹的七款顏色依序在星期一到星期日的黑絲絨般
夜空中發光,多年前這個工作找上我,主管約我吃晚飯,用過餐推門離開餐館,走進小
巷里,一抬眼便望見它亮在眼前。
它亮在那里,好像就標示著為它澤被的這個信義區,便是這座城市的首善之地,如果在
紐約是曼哈頓,如果在倫敦是西提區(City of London),如果在上海是浦東新區,一種
想象,一種虛榮;是的,就是虛榮這種對人不易對自己更難以承認的一瞬情緒作祟,我
把工作應承了下來。
其實,這回是“鳳還巢”,1998年起我就曾在這個公司服務了兩年,那時候也住附近。
那時候,這里還沒有台北101,還沒有誠品書店複合商場,沒有我總是搞不清編號好幾
家新光三越百貨,沒有數不盡的豪宅林立……雖然市政府、華納威秀影城、世貿中心、
凱悅飯店、新舞台已經使它有錐處囊中的態勢;那時候,夜里散步還會聽見青蛙嘓嘓嘓
,五六月間聞得到野地里梔子花香飄送,馬路邊簡陋圍籬里一畦畦青菜,農夫農婦彎腰
澆水徒手蓐草……
短短十年,十年短短。同一個地方如塑料聖誕樹的裝飾已經挂上,電源一接通,一樹晶
瑩剔透;再早十年,我剛自南部農家北上的1988年,一枝枝塑料針葉尚未插妥,地面上
立著的,只有枝葉稀疏的骨幹。這個城市演化太快。
二十年前我讀過一則消息:信義區某廢棄軍營一座池塘成了生物樂園,保育人士籲請保
留;消息在報上披露,一夜之間,推土機轟隆隆如變形金剛開進軍營。二十年過去,插
著刺刀的步槍長成世界第一高樓,養著水族的池塘化成地下停車場,那些被驚嚇了的候
鳥留鳥青蛙蟾蜍又與飽受壓力、體內畜著一頭脆弱軟件動物的都市人何其相像。
西區,紅樓
信義區位于東區以東,與它遙遙相對的是西區,這里也有一頁我親身體驗的城市演化史
。
二十年前,我帶著父親“你作什麼決定都好,但不管作什麼決定,都要能夠為自己負責
”的叮嚀負笈北上;搭野雞車走中山高,自林口台地進入台北盆地,我趴上車窗要牢牢
記住這座城市第一眼,當車子橫越淡水河將直抵城市的心髒──台北火車站,我自高架
道路上張望到的是中華路上中華商場,長長一列方塊建築宛如火柴盒排列,斑駁,雜亂
,不是想象中的光鮮亮麗,但興奮壓過了其他情緒。
我的一名馬來西亞同學的感受就大異其趣了。他的台北第一印象也是中華商場,“很失
望”,他說,他萬里迢迢來到台灣,為的是龐巨的中華文化想象,而非幾棟爛房子。
中華商場位在中華路西畔,中華路原是日據時期北市最敞寬的馬路,縱貫鐵道沿路興築
;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後,鐵道兩側冒出大量違章建築,凌亂不堪,60年代市府加以整頓
,在原地蓋了商場,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也是中華文化符碼,一共八棟三層樓建築。
這座台灣最早的集合商場,到了末期已如都市的腫瘤,我親睹它最後四年時光;然而,
有記憶的地方最美,一棟連著一棟踏著低低高高的階梯逛去,集郵社,古玩社,公廁終
年彌漫尿騷腥臭、地板永遠泛潮,舊書店,成衣店,點心大王的舊桌椅上陽光斜斜射來
,把蒸籠剛掀開那一霎映顯得雲蒸霞蔚,唱片行,電器行,商場後方當當當平交道柵欄
放下,火車空嚨空嚨駛過,建物好似也有了一陣輕顫。這一切,都因為籠罩于懷舊的氛
圍而折射出金黃的氤氳。
我上台北第二年,鐵路地下化;又三年,中華商場拆除,抗議補償不公的白布條宛如白
幡挂滿天橋與建築立面,場面十分淒厲。隨著商場的消失,西門町驀然沉寂,寂寞的老
人、賣春的少女、逃家的少年麇集,晚上電影散場,走在路上會有男人突然現身,問道
:“少年耶,要否?”一回我受到驚嚇,猛可舉手一揮,倒把那三七仔也嚇了一跳;日
後再遇上相同情況,我改換一臉世故,當作沒聽見。
直到新世紀,中華路拓寬工程完成、捷運通車,驀地,芽眼破醜黑種皮而出,新一代青
少年受到召喚,重新歸隊;不同于東區的時尚穎新,找不到一座古建築,西區處處是歷
史的場景與殘跡,吸引的卻是最稚幼青少男女,踩街,打電玩,看電影,呷阿忠面線、
鴨肉扁。
這回西門町活化,並非鏟除了什麼舊建築、蓋起什麼新建物,而多半是現有資源的翻新
再利用,最具指標性的是“紅樓”。
紅樓是一棟磚造八角樓,建于20世紀初,原為商場,一樓買賣日用品,二樓購售骨董字
畫;台灣光複後變更為“紅樓劇場”,演粵劇,播二輪電影,有過一時的風光,但終究
不敵鄰近商家而黯然落幕。直到近十余年,被指定為古跡、委外經營,如今的紅樓有了
全新內涵:進駐了咖啡館,陳列紅樓歷史照片,年輕人的創意產業也在這里扎下根,開
小店賣自創品牌成衣、飾品、卡片等各種小玩意兒好有趣;我到西門町看電影,如若時
間充裕,有時會一方小店看過一方小店,每回都如第一回那樣新鮮。
不過,紅樓維修仍見台灣慣有的近利求功的缺陷,屋頂竟便宜行事,以鐵皮披覆;旅行
京都時我曾觀察過日本工匠維修傳統建築的細膩用心,兩相比較,不禁有一聲浩嘆。
當暮靄四合,紅樓展現另一番風情,夜店一家緊挨著一家開在露天廣場旁,尤其休假前
夕更讓人咋舌,樂音如雷,歡聲笑語海浪般一波緊接著一波拍岸,好揮霍浪擲著青春;
顧客以男同志為主,理平頭,穿緊身T恤,全身曬成麥色,一眼望去上千人,也許是亞
洲最大男同志露天聚點。圈里人暱稱這個廣場為“小熊村”,一開始是一家叫作小熊村
的酒館在這里落腳,吸引了一大批以“筋肉以上,肥胖未滿”為主流美學的男同志前來
消費,小酒館遂一家又一家在夜里亮起了霓虹,消費者早已不再有類型的局限。
讀過口述歷史,說紅樓“淪為”映演二輪影片的戲院後,常有男同志躲在戲院後排座位
尋求慰藉。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呢?從黑暗中互相取暖到露天酒吧的盛況,2003年第一
屆同志游行自“二‧二八”紀念公園出發,一路走到紅樓廣場,路人中有人高喊加油,
有人靜默旁觀,有人不明所以,但沒有人噓聲反對,台北同志運動在這十年間堪以“大
躍進”來形容。
北區台北故事館,南區紀州庵不安
古跡活化,西門紅樓是成功的案例,其他如北投溫泉博物館的前身為溫泉建築,長安西
路當代藝術館借了舊市府紅磚軀殼,徐州路市長官邸藝文沙龍改建自舊市長官邸日式宿
舍,中山北路光點台北則為舊美國領事館……適當的維修、利用,老建築煥發新內涵;
星羅棋布這些老建築讓旅人的眼光在稱不上美的台北有了聚焦處,其中,北美館正對面
台北故事館實為基隆河畔、中山橋頭一瞬最美的風景。
台北故事館原名“圓山別莊”,茶商陳朝駿延聘英國建築師設計的都鐸式二層樓屋子,
一樓磚造以承重,二樓木結構髹漆上鮮黃外牆,屋頂鋪銅瓦在時光中氧化成優雅綠色,
這棟屋子宛如童話故事發生的場景。
陳朝駿交游廣闊,孫中山、胡漢民等人都曾是座上客;後來一度荒廢,生于1963年的
楊
照說:“小時候住附近,都叫它鬼屋。”但我讀大學時修攝影課,曾和同學來這里外拍
,已經經營起咖啡館,阮囊羞澀的兩人在院子里拍過一陣後離去,沒敢進屋子點一杯咖
啡啜飲。
近四年,台北故事館每個月第三個星期五晚上舉辦文學沙龍,邀請作家朗讀作品,周夢
蝶、黃春明等名家都曾蒞臨;去年底我站上講台,為這座老房子獻上散文《老房子》,
偕同與會的是王文華;王文華不愧為暢銷書作家,身兼廣播節目、電視節目主持人,輕
松、諧趣,把一屋子男女老少逗得笑聲連連。
工作所需我參與過文學沙龍幾回。初夏一晚,在場的還有阿盛、
楊照、凌性傑三代文學
人。知名飯店經營的故事茶坊中,主辦單位照慣例會為出席者買單,我看著菜單,雖為
高價咋舌,還是鎮定選了最便宜一套餐點;阿盛則不停口地低聲喊著“太貴了太貴了”
,後來點了一套豬腳,“太貴了真的太貴了”,上菜前他又這樣說了多次;最年輕的凌
性傑倒是稀松平常,他本就是個美食主義者,他要了招牌“東坡肉”,
楊照也是。
發胖不少的凌性傑一邊吃一邊說:明天要去針灸,減肥。阿盛仗著前輩身分調侃:現代
人真奇怪,把自己吃得像顆氣球,再花錢去減肥。大家聽了哈哈大笑。六十歲的阿盛維
持著好身材,他把台大文學院院長何寄澎送他的話記在心頭:千金難買老來瘦。
台北故事館建于日據時期,紅樓也是。事實上,台北歷經多個立場相左政權統治,19世
紀末到20世紀中葉日本據台五十年完成了最多目前尚存的美麗建築,國民政府在台灣已
經一甲子,成績完全不能相比,甚至眼睜睜看著古跡灰飛煙滅,淪為風中塵埃,比如紀
州庵。
三年前我從北區搬到南區,落腳牯嶺街,曾循路標去找“據說”就在附近的紀州庵,一
次不果,二次無功而返,後來覓著了,我仍心存疑惑;不能全怪標示不清楚,因為那哪
里是一座歷史建築,倒比較像──廢墟!鐵皮圍籬上有人噴漆寫上諍言:“廢墟≠古跡
”表達抗議。
紀州庵是日據時代料理屋,原址原有八家,目前僅存一家,旁有民宅一戶,居住環境很
簡陋;我透過鐵皮圍籬窺看建物內部,那態勢並非等著要維修,而根本就是放棄了,任
其毀損、隳壞,好像不肖兒孫對待久病癱瘓老人家,只差沒有動手了結脆弱的生命跡象
。
諷刺的是,紀州庵多次在報端露臉,因為它是知名小說《家變》的場景之一,名作家王
文興小時候嬉游的所在,爾雅、洪範等出版社就開在附近巷弄里。它在媒體出現,搭建
了舞台、挂上紅色布幔(遮醜),請來知名作家站台,官員宣示紀州庵是台北文學森林預
定地、將興建為台北文學館等等,言詞懇切。該怎麼做?不妨參考台北故事館。
然而我鄰著紀州庵住了三年了,時常前去探看;我感覺到不安,因為只見它一年老過一
年,如今只剩下了一座殘骸。
(內容由新浪北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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