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Lead me in the center of thy silence to fill my heart with songs. 　　　　　　　　　領我至你靜寂之心中，讓我的心中充滿頌歌。 　　可是他，好像有煩惱。雖然她實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有時候，他的背影， 看起來好像有點不開心。他在想重考台大的事嗎？畢竟，像他那麼優秀的人，應該要 去追求更好的未來才對…… 　　……有時候挖礦的樂趣，不在於挖到寶。有時候，只是為了一個理想。 　　他娓娓地述說著，平心靜氣。那麼，他是不是也希望擁有一個理想呢？那一刻的 他，和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樣，為什麼？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家庭的保護下成長，差不多也該考慮自己的路了。所以， 我想要一個人到外面生活，半工半讀，試試看自己是否有能力適應。教授希望我以後 可以留在學校，爸又希望我以後可以接任他的公司，我真的，真的該好好為將來打 算。」 　　他走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忽然就這樣成了空缺。以前，雖然他對她總是冷冷 的，但至少是天天在一起；他這樣一走，會不會很快就把她忘了？ 　　戰戰兢兢地，她歷經了他離開家的空白，重見的喜悅，誤會他和子瑜同居的痛 苦，控制自己兩個禮拜不見面的煎熬，誤會解除的明朗，然後是，共度一夜的期待和 緊張…… 　　「子……子瑜是不是常常來幫你打掃啊？」 　　「妳是第一個進來的女生。」 　　像愛情小說裡的橋段，男女同處一室的機會；她和他的關係，會不會因此而，有 所改變？ 　　「妳的心裡，一定有所期待。但很抱歉，我什麼事都不會做。」 　　「妳很失望嗎？我只是不想中了我媽的計，要是我們今天晚上真的有了什麼，那 我這輩子，大概都會受她掌控吧。所以妳心裡也不要有所期待，睡吧。」 　　雖然有點失落，雖然只是一個平凡的夜晚，但他就睡在她身邊，這樣的接近與毫 無防備，還是讓她覺得幸福，幸福到她想把這種感覺永永遠遠珍藏在心裡，永遠不忘 記。 　　那一夜之後，跟他之間的距離，好像也沒有再拉遠；裕樹生病時她雖然害怕，可 是有他的安慰；武仁追求她時，她看到了他的在意──至少，他知道她喜歡他；她是 第一個知道他想專攻醫學的人；他會接過「她的一顆心」（雖然最後斥她快去工 作）；他知道她會一直在他身後不離開；他開始會跟她述說、分享他的想法；她被罵 的時候，他會出聲為她解圍；聖誕舞會太無聊，他溜回來要和小可愛過節，雖然說 「總是有人半路插花」，卻還是陪她一起吃炸雞、挖蛋糕；她送了他早就看過的書， 他不但沒有嘲弄她，還告訴她書裡他最欣賞的段落…… 　　她多麼希望，自己可以更了解他一點，讓他想要講話的時候，她聽得懂，那樣也 許，他可以不那麼寂寞；當他苦惱的時候，她也可以幫上那麼一點忙，而不是只能擔 心，甚至給他添麻煩；她只是希望，他的心，她能夠靠近一點點，再靠近一點點…… 　　「那是因為，我覺得你和湘琴，很、合、適！」 　　「那是妳一廂情願！」 　　「我一廂情願？哥哥，我看得到，你和湘琴會很幸福的！」 　　「為什麼我就是沒有戀愛自由！」 　　「你說什麼？我從來沒有限制過你不可以跟別人談戀愛啊！但是重點是，你真的 有愛過一個人嗎？你懂什麼叫愛嗎？你都是愛自己比別人多！連家人的關心，你都不 會正眼瞧一下！」 　　「這樣限制自由的關心，叫做真正的關心嗎？所以我根本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到 這種看似開明，事實上卻飽受束縛的家！」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在外頭找他，一面找一面想著剛剛的爭執，一面哭。她為傷心的伯母難過，擔 心挨打的他，還有自己，似乎從頭到尾，都一廂情願的自己…… 　　「因為你平常什麼都不說，所以大家也就以為你都同意。」 　　「其實我可以了解你的想法。真的，畢竟是自己的前途和人生嘛，沒有人會希望 自己的工作，還有……戀愛對象，都要讓別人來決定。」 　　她泫然欲泣，以為他會默認，他卻開口了： 　　「我……想當醫生。」 　　「我已經向醫學院提出轉系申請，院長也答應破格錄用，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適不 適合學醫，但，這畢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有興趣的工作。」 　　「只是現在，還不是向爸媽表明的時候。我自己，也不是那麼確定。」 　　「那……你怎麼會告訴我啊？」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說： 　　「我是第一次……告訴別人這件事的。」 　　……所以，他選擇了她，傾吐心事。在他的心裡，她是第一個讓他想訴說的對 象，是嗎？ 　　她好高興可以替他分擔，這表示至少，他真的不討厭她……對吧？ 　　他想當醫生，她也想要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雖然當護士和藥劑師真的很難）； 他想要什麼，她希望她可以給他；而她最希望給他的，就是幸福。生日那天，她等了 好幾個小時，雖然沒有當天送到禮物，他卻在那天搬回來了。她又可以跟他一起用 餐、一起吃宵夜、一起出門、一起回家；伯父病倒了，她可以陪在他身邊，幫忙家 務，給他帶營養健康的愛心便當；她可以到公司幫忙，幫他減輕一點負擔；她可以幫 忙安撫伯父伯母，不讓他們擔心…… 　　「我爸的情況似乎不太好。萬一情況惡化的話，可能就要動手術了。」 　　「爸的病，主要來自長期的壓力和擔憂。前兩年不景氣，爸的公司情況一直不 好，他因此很自責，也耗了很多精神，所以才會累得病倒了。」 　　「如果我在這個時候，丟下爸的公司不管，而跑去當醫生，似乎太說不過去了。」 　　「只要我繼承爸的公司，爸就能真正地專心養病，讓身體健康起來。」 　　「我明天就會向學校，提出休學申請。想挽救爸公司的頹勢，重新擴大業績，我 一定要多花點心思才行。」 　　「也許，這份工作，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糟；也許，我可以從中，找到有意思的 地方；也許……」 　　她知道自己很沒用，能幫上的忙有限；但至少，在他痛苦的時候，她可以給他一 點安慰，和溫暖；讓他知道，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難關度過。 （八） 　　　　　　　　　Love crowns you so shall he crucify you. 　　　　　　　　 愛既加冕於你，也必定使你釘上十字架。 　　「你喜歡她？你怎麼可能喜歡她啊？你騙人，你連看都沒看過，你怎麼能確定你 喜歡她呢？」 　　「我看過她的照片了，發現她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才使我改變心意。這個理由 夠充足了吧？」 　　……他要和大泉集團的白小姐相親。 　　間接的破壞無用，直接的詢問無用。他以往慢慢向她打開的心，在她不知道的時 候又緊緊關住；以前那一點點說不出來的戲謔與默契，忽然之間又回到以前的冷淡無 情，甚至，他又開始對她惡意地嘲諷。她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聽到他對她 說： 　　「妳還是趕快去找一個愛妳的人吧，或許可以更幸福。」 　　「你不要多管閒事！」 　　「……我一點也不想管。」 　　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變了。只知道她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受他傳來這樣的訊 息： 　　他不愛她，也不要她。 　　如果最後的答案是這樣，也許他是對的。她該去找一個愛她的人，或許可以更幸 福。而他，如果他決定要和白小姐結婚的話，新的江家沒有她，也會比較自在、幸 福……對嗎？ 　　她開始試著跟阿金約會。阿金喜歡她，她也不討厭阿金；尤其她知道，阿金一直 等著她，為了她的幸福而努力。既然他不要她，那麼回應阿金的愛，是好的……對 吧？ 　　雖然看著阿金的欣喜若狂，她會想到以往他回應她的快樂；發現到阿金的失落， 她會想到以往單戀他的悲傷；她的腳燙傷，他的緊張和急救，既熟悉又陌生的戲謔， 她卻再也不敢有多餘的幻想，只希望這一刻可以久一點；白小姐向她傾訴不安，她忍 痛安慰著，說他也喜歡妳，你們一定會很順利；爸爸說，他要結婚了，婉勸她離開江 家；阿金向她求婚，說會等她；他說，妳和阿金在一起，還真速配…… 　　她被釘在十字架上，既上不了天堂，也解不開桎梏；她朦朦朧朧，渾渾噩噩，有 時想到該振作、該給阿金答覆了，卻又很快被悲傷擊沉；她不懂，她只是想要幸福， 可是為什麼幸福這麼難？ 　　最後她還是無法答應阿金的求婚，也無法回應阿金的親吻。大雨之夜，她站在他 昔日打工的餐廳前，為自己的愚笨苦笑時，她忽然看到了他，沒有撐傘，冒著大雨， 渾身濕透地，向她走來。 　　她不懂他來做什麼。又來嘲笑她嗎？ 　　「沒想到吧，我還是有人要的。」 　　「……這樣大家都會比較順利，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以後，她就再也不會干擾他了。她會祝他幸福，她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幸 福了…… 　　「那妳喜歡他嗎？」 　　「那當然啦！他從高一開始，心裡就只有我一個人！」 　　「人家喜歡你你就要喜歡他嗎？這麼容易嗎？」 　　「這樣有什麼不好！」 　　「我看不出來這樣哪裡好！」 　　她不懂，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為什麼他還要招惹她？ 　　「這樣至少比我好！哪像我，整整花了五年的時間，喜歡上一個，根本不可能會 喜歡我的人！你現在只要管好你和蕙蘭的事就好，何必管我跟阿金怎麼樣！這些事， 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會一點關係都沒有！妳喜歡的人是我，不可以喜歡別人！」 　　憑什麼，不可以？他都已經不要她了……他就是吃定了她，人走了，心也沒辦法 離開嗎？ 　　「你總是這麼有自信，這算什麼嘛。」 　　「對，對啊，我喜歡的人是你啊，可是我有什麼辦法？」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 　　文中所引用的詩，選潤自泰戈爾（Tagore）的漂鳥集（Stray Bird）。 -- 一隻鳥飛過去了，天空還在。就是這樣。 我懷疑，但，就是這樣了。 有時候，眼睛只肯告訴我這麼多。 陳斐雯 貓蚤札（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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