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是每週一次的公休日，師傅時常被老闆叫去幫客人量體或應付急著修改西裝赴宴的客 戶。今天沒有這些苦差事，已經進入十一月，上海郊區的天空一片灰濛濛的，除了靜安徐 匯梧桐區的夾道青綠石膏色的樹幹能維持一貫的優美和古色古香，越是遠離市中心，越是 充斥一片愁雲慘霧的寂寥與零零散散的枯枝。我住在郊區的新社區大樓，坐地鐵再往蘇州 的方向乘去會經過嘉定北，羅師傅的姐姐夫妻就住在那。 我到了嘉定北站，從地鐵站走上階梯往路面走去，一股寒氣襲上來，路上行人寥寥無幾， 有幾個背著家當的黝黑老頭緩步行走。刺骨的風令我不禁懷疑，再往前走進那片白茫茫的 工業區，師傅姐夫的家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看來我是多慮了，前方的住宅區還挺溫馨，一樓是共用廚房，如同上海市中心高價出租的 老洋房，老舊但被打蠟得發亮的橡木地板發出嘎嘎聲，屋頂是尖頂閣樓的樑柱交錯縱橫， 一樓傳來的米飯香和紅燒肉的濃郁醬香，隨著剛入冬的冷風吹進閣樓的暗紅色鐵窗縫隙那 樣的共用廚房。 師傅帶著我走進社區，姐夫長得文質彬彬，髮際線輕微後退，留著清爽的寸頭，笑起來很 和藹卻同時散發出一股令人不自覺挺直背脊的威嚴。他穿著合身的巴爾馬肯藏青色大衣， 裡面是成套西裝。單眼皮，細細的眼角微微向上挑，立刻讓我想起日本學西裝時任職的老 師，就是那個日本鹽系男子臉。 JUKI縫紉機轉動著打著迴旋曲似的節拍，九號短針一上一下穿梭在裏布組織之間輕彈著纖 維毛羽，熨斗持續加熱著不時發出洩氣聲的蒸騰霧氣。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竟能如 此相像。 到了樓上，師傅的姐姐在做西服，正好做到象徵整件西服顏面的駁頭部分，必須用八字針 將面子和裏子固定，用最細的絲線帶著表裏的羊毛纖維，羊毛和絲混合交融，但不能拉得 太緊，右手帶著針上下穿梭，左手食指在裏子下當作緩衝，感受到細微的刺痛代表挑起了 恰到好處的纖維量。 師傅介紹我是從日本學回來的，說年輕人很有想法，我很是心虛，頻頻點頭，嘴上說著「 沒有沒有」。閒話家常了一番，師傅提起也許能讓我來這個工作室一起合作，交流紅幫技 法跟日式風格，姐夫稀疏的眉頭輕輕抖了一下，雙眼流淌出一股溫柔的歉意，有些不自在 地說著剩下幾位熟客還會慕名而來，找他做西服，姐夫還掛名裁縫在老東家任職，但是掌 權者是不懂西服的商人，當年氣宇軒昂的台灣老闆垂垂老矣，人在上海還是台灣的哪個城 市，無人知曉。 我後來在上班時偷偷問出來，師傅說著要是收復了之後能去台灣，倒也想去看看他是否住 在台北某個老公寓。雖然嘴上愛說收復台灣，我已經習慣這些他們眼裡的「閒話家常」， 也習慣只認真聽後面那句話。 「一起去吃飯吧，有家酸菜魚很好吃。」姐夫動作俐落，理了一下大衣領子和檢查了扣子 ，引領我們走出狹窄卻溫暖的小工作室。 坐上計程車，吃著酸菜魚，魚肉很新鮮，師傅一如在工作時那般客氣，夾到我碗裡，開始 抱怨明天又要上班了，我笑笑地說著幸好今天沒有被叫去加班。 有些相遇沒有鋪陳，轉彎沒有伏筆，淡出也不著痕跡。就像西服的駁頭鬆散卻嚴肅，緊貼 著胸口弧度，日文有個很貼切的詞叫做「減り張り」——納駁頭的八字針輕柔地挑著羊毛 的纖維，纏繞在組織間卻不刺穿表面。 也許，唯有這般優雅隱約的手勢才能牽起如此厚重和堅固的面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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