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過後一直到宵禁時間之前是他們的自由活動時間，但這份自由卻是以許多規範條 文拼裝而成的，包括：地底居民不能任意進入管制區域及地面、談論禁忌話題將視為叛國 行為、監察員有權將負責區域的宵禁時間無條件提前……等等。 夏還記得，在她小時候經常纏著母親問東問西，最常問的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去 地面？」、「為什麼地面的人看起來跟我們不一樣？」而尹珊每回聽見女兒這些足以替全 家招來大禍的問題，總是嚴厲地喝斥：「沒有為什麼！國家制訂的每條法律對人民都是好 的，我們只管遵守，不准發問，明白沒有？」 「可是──」年幼的夏睜著一雙無邪之眼，不死心地想跟母親爭辯。 「尹夏！妳想害我們全部都被處罰是不是？」尹珊蹲下來抓著小女孩的削瘦臂膀問道。 「不是。」夏抿緊嘴唇，眼睛飄向地板。 「那就不要再讓我聽見任何一個『為什麼』！也不准把這些會惹麻煩的問題拿去問別人 ！妳永遠不知道誰是團結班，除非他們親口承認。」 那次過後，夏便鮮少再拿「為什麼」去煩母親。她仍會趁母親不在家時，對妹妹透露 一些在這個國家被視為不正常的想法，但她也盡量不對妹妹提問，反正只有在她問到要不 要去走廊晃晃這類和現實有關的問題時，妹妹才會回應得積極一些。 小藍對姊姊怪異想法完全不感興趣，她總是自顧自地在廢紙上塗鴉，或是努力和社會 認同課作業搏鬥，給夏的反應除了「嗯」和「喔」，偶爾出現「喔天吶，妳能不能閉嘴！ 」或是「把妳的蠢念頭拿去煩別人！」就是她施捨給姊姊的最大恩惠。久了，夏自討沒趣 ，便不再向小藍分享腦袋裡那些越發奇幻的畫面。幸好後來有了荃，否則她真不知道再憋 下去會不會全身爆裂而死。 夏更不可能和桐談論這些事情，桐和母親根本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只遺傳了她 的長相，連正經嚴謹、不苟言笑的性格都極為相似。她知道要是她把疑問丟給桐會得到什 麼答案，不外乎也是拿國家啦、法律啊來警告她。也因為如此，每當她腦子裡產生各種不 切實際、不著邊際的抽象幻想時，她都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她總是有股和所有人以 及整個國家格格不入的感覺，她甚至懷疑自己生了某種沒救的病，否則為什麼只有她如此 ？ 她曾試著找尋同伴，找尋和她頻率相同的人，她就不信整個地底只有她「異於常人」 。於是在某日的某堂下課時間，她試探性地問尹玲（班上和她交集最多的女同學）：「妳 有沒有想過災變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除了課本上寫的那些？」 尹玲聽了之後立刻戲劇化地把眉毛抬到髮際線、眼睛睜得比拳頭大，以一副極度不敢 置信的口吻回問：「天吶，尹夏，妳怎麼能有這種疑問呢？我一點都不好奇災變前的世界 是什麼樣子，因為就是課本上寫的那樣。而且，以前的生活完全不值得去想，以前造成了 災變，不是嗎？我堅信我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最棒、最令人滿意的。」 夏一看見尹玲的誇張反應，便趕緊附和：「沒錯沒錯！我只是太無聊了隨便問問啦。 我們只要瞭解現在的美好生活是拜偉大的尹先生所賜，其他事情都不重要，對不對？」 「完全正確！」尹玲點頭如搗蒜。 「我以身為共生國民為榮！」夏又補充道。尹玲滿意地對她擺出一個讚許笑臉，她才鬆 了一口氣。此後，尋找同伴這個荒謬念頭便在夏的心中被摧毀殆盡，那是距離她滿十二歲 還有六個月的一個平凡日子。 能夠維持溫飽、安穩地活著，對共生國民來說便是天大福澤，他們只關心每日生計或 是鄰居、同事間的家務事和八卦，那些和現實生活無關的幻想及白日夢，已隨著新政權建 立而列入不受歡迎的行為排行榜裡。 十二歲之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除了賢者食堂、教室和家之外，圖書室是她最常 出沒的地方。不過，某個夜晚卻不太尋常。 那天是夏滿十二歲的第三個月又十三天。她在晚餐後的自由活動時間照慣例推開圖書 室的門，看見的不是往常的空無一人，而是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男孩。她躡手躡腳走 到他旁邊，輕聲拉開椅子坐下。她靜靜地觀察他熟睡的側臉，認出他是清潔工尹明的兒子 尹荃，他們住在走道轉角，與她家相隔四間戶所。 尹荃和她是同班同學，但他們從來沒講過話，他和幾個男生總是下課鐘響第一批衝出 教室的人，好像多待在教室一秒就會要了他們的命似的。她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也習慣 了在腦袋裡和自己對話的時間多過於和真人對話，所以她不打算把尹荃叫醒，甚至希望他 在她離開圖書室前都不要醒來。 她不知道尹荃為什麼要跑到圖書室睡覺，但這裡確實非常適合睡覺，安靜又沒人打擾 。除了她，沒有一個地底居民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一堆爛書上，他們寧可無所事事地在走道 間閒晃、串門子，收聽左鄰右舍那些傳了兩百六十八遍的陳年八卦，也不要踏進這間毫無 樂趣又充滿霉味的爛房間。 夏站起來，走進被蟲啃得瀕臨倒塌邊緣的朽爛書櫃之間。總共只有三排木製書櫃，書 本歪歪斜斜地倒在隔板上。有些書的書頁被蟲給吃了大洞，有些書頁則抵抗不了濕氣的侵 襲，生了黑黑綠綠的黴斑，但這些惡劣條件澆熄不了她的閱讀欲望。對她來說，書本就像 心靈夥伴，當她讓思緒長出翅膀翱翔在文字原野間時，她感到巨大的滿足在心田上油然而 生，那是比飽餐一頓更令她愉悅的滿足感。但對她的地底同胞們來說，吃飽絕對才是生活 中最快樂也最重要的事。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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