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dance 看板] 作者: cloudgate (CG) 看板: dance 標題: [轉載]在斷章中取義，在浮雲下跳舞 時間: Thu Mar 22 18:04:49 2007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7/3/21 文◎李明璁 幾年前住英國，某日散步時，我感到頭上翻騰卻安靜的雲朵，是如此二律悖反：它總是不 停變化，卻因此沒了差別；它屬於片刻，卻歸諸永恆。去年初秋午後，在雲門的八里排練 場，當大家凝視著舞者，突然間我卻出神呆望舞台後方的一片天空—那些漫步康河畔關於 雲的冥想，亦隨之湧現。我異想天開以為，這地上人間的「斷章」，彷彿已成天使的伍國 柱所踢落的浮雲一角。 我因此有點尷尬，畢竟當時台上台下都專注於演出本身，自己竟恍神於如此無關宏旨的遠 方背景。如今回想起來，或許當時我的凝視非得這麼暫時岔出，否則舞者每一個細瑣動作 、表情甚至呼吸，都過於用力敲打著我封存已久、沈甸而潮濕的記憶。 舞者裸身抓癢，使勁力氣搔著全身；但表皮下的慾念和焦躁，卻隨血液四處流竄而無法制 服。然後，肢體被自己用力推拉、扭曲、抖動、重摔又爬起；而表情則像快轉前進的錄影 帶，在喜怒哀樂，甚或曖昧詭異的竊笑、靦靦、恐慌、失落中，跳過再跳過。這一切零碎 、短路般的生活動作，都在重複、都是對抗、都將徒勞、都沒終點。 這是當時三十三歲的伍國柱，在德國編的舞。同年我仍在劍橋寫著那看不到終點的論文。 我們都是因著自以為是的夢想、落腳異鄉的台客遊子，也是各自努力（並無力）於面對諸 多三十而「慄」處境的焦慮男人；但我們未曾相遇認識。就像奇士勞斯基電影「雙面薇若 妮卡」中，兩個不同城市裡命運隱隱相繫的人，在自己的世界用自己的方式，練習曲調共 通的生活、面對無可避免的相似挫敗。 我其實羨慕伍國柱，身為編舞者的他似乎可以將其思考和情緒，誠實而直接地灌注到作品 正文裡，不用偽裝成客觀而富自信的學院派，得將有著諸多衝突和困惑的自我，閃躲壓縮 到欄邊註腳，甚至就地掃除。 於是台上的舞者，不藉隱喻地，就是用力跺腳，然後猛然墜地，匍匐前行。呼吸是如此大 口但卻濃濁，軀體疲憊了但仍反覆動作。有時，仰著身作勢吶喊，竟發不出任何聲音。最 後只能使勁吹口氣，假裝有個美麗氣球在面前，將帶你飛離現實般地，吹吧。 就這樣循環、拉扯、倒下去、起了身，四季流變，時間寫入人們的身體。當舞台上吹起秋 風，金黃落葉既是滿天飛揚，卻也堆疊滿地；如此華美，如此蕭瑟。舞者們逆風前行，窸 窣踏著枯葉的步伐有些沈重。所有機械化的動作仍在演練，或許偶而嘗試跳躍，練習輕盈 的可能。 關於記憶，是一次次「自滿vs.喪氣」、「亢進vs.發抖」、「熱絡vs.無助」等暴烈遊戲 後的殘餘能量。至於未來，部份是自我任性和韌性的交織，以及，在沒有出路的困頓中來 點自嘲的想像。辛波絲卡的詩句說：「我們何其幸運，不確知自己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 ，你只能領受並經驗種種可能，像舞者般右手壓好帽沿、左手拉緊領口地緩步前行。 其實，跨了千禧年、沒有回頭路只能奮力闖蕩的三十多歲，對伍國柱和我各自來說，終究 仍是美麗多於哀愁。伍國柱成了卡薩爾劇院舞蹈劇場的藝術總監，是歐洲表演藝術界的一 顆新星。然而，他卻孤獨而自省地說：「原來在高處也是在最深處、最低處」。始終渴望 被深刻理解、被用力愛著的靈魂，如此不安。 難怪他總讓雙人舞變得衝突。前一刻男女舞者才剛踏出和諧優雅的傳統舞步，沒多久就被 解構成你拉我扯、進退維谷。一次次緊緊相擁、用力推開的循環，擺盪在彼此放棄和相互 扶持的肢體，讓我們心驚膽戰、既不忍又無奈。愛情是傷害與救贖的辨證，是靈光乍現但 賞味期限不明的「斷章」。或許每個人都無法也不該把自己的幸福，單純建立在對任何「 另一半」的想望；人最終面對的不是投射你美麗身影的鏡子，而是赤裸裸的本來自己。 就這樣，個人不斷進出群體，人群則穿過自我。凝視著眉頭深鎖、孤獨站立的舞者，作為 一旁群舞的對比，我感到排山倒海的疲憊，以及嘗試要平衡這種宿命感受的天真熱情（某 種純粹的、知其不可能而繼續為之的、徒然的熱情）。一如最後，累了的舞者手中所拿， 兀自要向上飄起、親近浮雲的七彩氣球。 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舞作如此濃稠，彷彿每分每秒都被放大，而舞者和觀者的每個毛細孔也 隨之張開。我的意識在節奏與肢體的煽動中，脫離了在台下靜坐的身軀，整個被牽引著， 流動在台上的舞者之間，錯身、穿梭、衝撞、閃躲，其實有點慌亂狼狽。於是，那始終作 為背景、有所變也有所不變的大片天空雲朵，宛如鋪了棉花的壕溝，讓微濕的眼眶迅速風 乾、微涼的身子稍感暖意。 在此刻，早春的日子不雨也不晴，或許沈重的伍國柱，翹著二郎腿，坐在輕盈的雲端，像 溫德斯電影「慾望之翼」裡靜靜觀看人間歡喜憂傷的天使，一切他都無能為力，但一切他 已包覆憐憫。而雲，繼續悠然迴旋著二律悖反的命題；我們則該繼續，好好活在生命長流 的斷章，繼續跳著突兀卻又連貫的，日常之舞。 李明聰部落格 http://blog.roodo.com/camduck/ -- 雲門舞集 http://www.cloudgate.org.tw/ 官方部落格 http://www.wretch.cc/blog/cloudgatel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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