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eyond (happiness is a warm gun)
看板R923230XX
標題轉錄文章:一位大陸醫學系學生的故事
時間Tue Apr 29 00:37:57 2003
我想我得了那個病
後來他們把它叫非典型肺炎,而全世界則稱它為嚴重急性呼吸症候群,或SARS。但那時,它還沒有名字。
二00三年的一月,我二十三歲,是醫科五年級生,再過半年,我即將畢業。現在在內科當實習生,日子其實蠻寫意的,我可以感受到迎我而來的醫師生涯在向我招手。當醫師的感覺,應該說是集心智挑戰與物質安逸於一體的一種不錯的組合,我對每天所看到的新病例,總抱著新奇的興奮感提供服務並學習。
一月二十六日,醫院裡來了一位發燒的肺炎病人,他在31號病床。不論我們給什麼抗生素,他仍高燒不退,終於在一月三十一日,我們決定把他轉到附二院的感染科病房。那天我值班,早上收了兩位病人後,主任要我隨救護車護送他轉診,因為他的呼吸功能並不穩定。
在救護車上,病人咳嗽不已,每一陣連續咳嗽,都會咳出帶有血絲的濃痰。病人把痰吐在衛生紙上,咳完後,我急忙把氧罩為他罩好。就這麼反反覆覆地,咳嗽、戴好氧罩,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救護車裡已滿地是沾有血絲濃痰的衛生紙。救護車司機在第二天就發燒生病,他在一個星期後過世,驗屍時所收的檢體後來成為北京病毒所的5個典型標本之一。聽說那天送完病人後,救護車是他清的,他用手把滿地的衛生紙撿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沒警告他那些衛生紙的危險性。
2月1號到7號,是春節假期,醫院裡只有少數人值班。我家在外省,今年輪我值班。二號下午,我回到內科病房作病例紀錄。那天氣溫大約十度左右,我多加了件毛衣。在寫病例時,我頓然覺得冷,而且愈來愈冷,那種寒勁兒,似乎是打從內臟開始。我覺得很不舒服,於是就回到宿舍坐在書桌上看書。沒多久,我開始冷得四枝發抖,就是加上毛衣仍沒幫助,後來我抖得甚至有肌肉抽筋的感覺。
「肯定要發燒了。」我想。於是就試著要躺到床上去,從書桌到床邊,僅只兩步路,但我卻覺得渾身無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有走不到的感覺。那天我除了起來拉了兩次肚子外,就一直包在被窩裡。我的同寢室回來了一下就走了,除了請假外,我沒告訴任何人我生病了。
三號早上,我到急診室去,他們給了我一些退燒藥。吃了後,燒有點退。但下午我的燒又復發,於是我再次回到急診室,這次他們給我一些抗生素,但仍沒作任何住院的建議。最終,我就在宿舍裡的被窩再熬了兩天。沒與任何人聯繫,也沒任何人來看我。我想起醫院上個月收了兩例非常嚴重的肺炎病人,一例救活了,另一例則沒救成功。我們都很清楚,那位來自河源的病例,在轉診之前,已感染了數位河源的醫生與護士,但我們並沒有多談此事。
兩天後,我開始咳嗽,那已經是我發燒後的第四天了,我終於接受了那個可能的事實。
我到主任辦公室,說:「我想我得了那個病。」
「那你就住院吧!」
主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其實他自己也已在發燒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時醫院裡陸續已有多位教授,住院醫師,及另一同學發燒。
我被放在31號病床,雖然蠻不情願的,但他們告訴我院裡就只剩那張床了,本來是三人一間的隔離病房,現在只放一張床。因為前一位30號病床的病人也受到感染了。我刻意不去思考死亡,但可能孤拎拎的一個人死在這張床上的念頭,卻時而出現在我腦裡。
就好像家西亞碼魁絲的小說「愛在瘟疫蔓延時」的書中裡的一幕,老鄔必諾醫師在確信自己已得到了霍亂之後,就把自己關閉在醫院裡的小處藏室。他把一生中最後的幾小時,用來寫下他對人生,妻兒的鍾愛。他人生最後一程的孤獨與疏離,一直持續到他往生之後,因為依他的遺屬指示:他的屍體與其他因疫病而往生者一起火化,連他最愛的家人都不能見他最後一面。這故事的背景是一世紀前的拉丁美洲。但在此時,21世紀的初期,我這位醫學生,也正踏上同樣的孤獨與疏離的人生之旅,邁向死亡。好像一百年來的所有偉大的醫學科技進展,都沒對疫病死亡者有任何貢獻。
「我此刻的經歷,應該就是自古以來多少因疫病而往生者,所必走的一段孤寂旅程吧!這是一個多麼具啟發性的經驗,可惜我就要死去了,要不然,這個經驗一定可以使我成為一個更好的醫生,至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活躍的思路奔馳在疫病與孤寂的人生末路的焦點上。這個議題,已完全佔有我整個肢體與意識世界。
誰會想過一個人死亡時,陪同在身邊的不是家人朋友,而是生長在你自己身子裏的某種微生物病源?這些微生物用你的生命來換取他們的活力。從生態學的角度嚴格說來,生物元素代代循環,一樣都不多也不少,也算公平。不過,對於我的肢體何時進入這自然生態的循環,我還是希望能有點自主權,至少不要是現在。
入院時,我胸部X光片顯示左右肺都有些陰影。我的體溫一直沒降,咳嗽也持續著,任何一個小小的刺激,都可引發一陣長達數分鐘的連環性咳嗽,主任來看我:「你會沒事的。你的胸部X光片沒有惡化。」我知道他在騙我。我的X光片正在持續惡化中,我已在夜間時偷偷看過了。但我可以體諒他的心意,這個病沒有特異性療法,病人的肺功能在第二至第三星期時,會降到谷底。醫師們僅能提供支撐式療法,等病人的免疫系統逐漸產生。這一切都需要靠病人自己的毅力與運氣。
「我一定要努力的撐下去,能撐多久就撐多久。」我不斷提醒我自己。
在第七天,我開始咳出帶有血絲的膠質濃痰,就像31床病人在救護車上咳出來的那一種。我不敢深呼吸,深呼吸時那種胸部無法擴充的沈重感,或許是那種吸不到空氣的感覺會更加強,都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那種瀕臨窒息的片刻,所引發的恐懼與焦慮,時時刻刻圍繞著我。後來,我的每一個心跳都會有一陣胸痛。這樣的情況繼續惡化,直到後來任何肢體的動作,都會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變得非常虛弱。但我的腦袋一直很清醒。我盡量保持靜止不動,我知道我要很努力的活每一分鐘。
十一號那天,我聽到主任說要把幾位較嚴重的病人送到呼吸研究所,他們是處理呼吸疾病的專家。「希望我就是其中之一。」我這麼期盼著。
他們把我抬到呼研所的床上時,我已經非常虛弱了。安頓了下來後,陳院長來看我,他的聲音冷靜而沈著:「你放心,我們會照顧你。」我只能點頭同意。但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會活下去。隔壁有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就要出院了,她也得了那個病。我至少可以作得和她一樣好,我的年紀是她的一半。
在初五,我終於打電話給我的母親。「我可能就要死了,你不要難過,當醫生這行,就是這樣嘛。」我可以聽見她在電話線的另一端哭泣。接著我可以想像:她開始去張羅火車票,坐飛機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因為她從沒做過飛機。但要與春節返回廣州的工人潮競爭一張火車票,應該會像是一場戰爭。我的母親終於在12號來到了廣州,也就是我進入呼研所的第二天來醫院看我。她說:「你一定要堅強的撐下去。」在層層防護的衣帽與口罩內,她默默地落淚了。
在未來的兩個星期,我的生命與類固醇、加壓氧氣、母親的關愛、我自己生存的毅力、還有我對呼研所醫師的信心、都是環環相扣的。我在三月初離開醫院,又回到了學校宿舍。經過兩週的閉關,我又出現在病房裡,看病值班。
「活著真好。」
「生命真是可貴。」
這些不請自來的念頭,會在我腦裡出現。但有時我也會想到那些消失的護工,他們大都來自貧窮的農村,每天以個百元的工資,24小時幫忙看護病人。在「那個病」盛行時,他們也跟著醫護人員一樣受到感染而生病。但只要他們一生病,就從醫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他們不能工作,也付不起昂貴的醫療費用。沒人過問他們的下落,在官方的非典型肺炎統計資料中,病人的職業別不會出現有「護工」這兩個字。
何美鄉 於南港
2003/4/15
作者註:
2003/4/9~14 筆者於SARS盛行時,以台灣公衛醫生身份訪視北京與廣東。此時,中國SARS 的疫情版圖,每天都在擴充。那些來自貧窮農村的勞工,在感染SARS後,就會帶著SARS病源返鄉。這些大部分是因為,罹患SARS的外鄉勞工付不起五千塊錢的入院保證金,而無法在廣東就醫。要在短短的一星期內,去解析一個具有13億人口的國家的問題,當然非常牽強,但我可以確認的是,醫護者專業的執著,是具有跨國界的共通性。Johnny (此故事的主角)
的故事僅只是廣東香港數百位感染SARS醫護人員的一小片段而已。此行讓我看見未來兩岸醫界合作的願景。全世界的醫學界已為SARS而正在密切合作,以尋找控制SARS的策略。居於疫央區 (epicenter) 環圍的兩岸有何不能合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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