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tumaxlai (二中人)
看板NTUHistory99
標題[分享] 怎樣看《國史大綱》? By 胡昌智
時間Fri Nov 12 21:12:56 2010
今天在圖書館密集書庫裡找到這篇文章(密集書庫真是個好地方XD)
是當年錢先生過世後
胡昌智先生在《聯合報》上所撰之文
放在這裡和大家分享
------------------------------------------------------------------------------
怎樣看《國史大綱》?
胡昌智 撰
歐陽鋒在金庸的小說《大漠英雄傳》裡,有一次忽然忘了自己是誰,像得失心瘋一樣不住
打轉,不久就跌到萬仞崖下。近代中國的歷史文化(historical culture)與這段故事有相
似之處。近代史中的人們並不是忘了自己是誰,而是想去忘掉自己是誰,努力的去否定自
己的過去及過去中大家所熟悉的習慣、價值。可是,因為過去的一切是那麼不知不覺地融
入了我們的舉止及行為中,因此,對「過去」的否定,無形中就是對活生生的自我的否定
。與歐陽鋒比起來,人們得的雖然不是失心瘋,但極度自虐自恨帶來的痛苦又有甚於彼。
《民報》(一九○五─一九○八)作者陳天華以「獅子吼」為名發表的連載小說,極盡譏諷
的能事,他是要把國人從「過去」中吼醒;《民報》發刊初期,他就在日本跳海自殺,這
正是自恨的邏輯。
當時的《民報》與(新民叢報》在許多態度上是相當一致。尤其是《民報》用「毀屋而重
構」說明革命;《新民叢報》用「除舊布新」說明失敗了的變法原旨,雙方都有新舊對立
的想法。
一九二○年代前後,以「新」為名的刊物特別的多,成了近代史裡的一個特殊現象。《新
青年》、《新潮流》、《新教育》、《新中國》、《新生命》、《新社會》、《新文化》
、《新婦女》、《新學生》等等,紛紛刊行。「新」意指與「舊」完全對立的內容。遵循
舊的是為古人而活,採取新路才是為今人而活。如魯迅所說:即使是一頭牛,也無法同時
當祭祖的犧牲,又擔任供人擠鮮奶的牲口。人怎麼能夠又為古人活,又為今人活?
近代中國歷史文化中,「新」、「舊」不相銜的觀念,就是人們對「時間零起點」信仰的
一種表現。「過去」所代表的時間之流,該讓它終止;一切從零開始。「時間零起點」的
信仰,就是革命的信念。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以及中山先生的革命,都是在不同
面向上對「零起點」的追求。近代中國可以說持續的籠罩在革命的氣氛中。一直到一九八
九年,《河殤》還把中國歷史解釋成受黃河所宰制的自然史。中國必須要結束自然史的性
質,開啟真正以人為主宰,以人的自由為內容的歷史。中國文化的未來需要從零開始革命
是要用暴力,而且必須流血的。「過去」的殘餘必須夷平。連根拔起,然後才有「零起點
」。有關文化大革命中的破壞,大家耳熟能詳。事實上。《民報》更是近世中國中最赤裸
裸宣揚暴力的刊物。不但不斷刊登遺書,並藉謀刺故事及圖片渲染暴力;而且,自殺也在
鼓勵之列。「自戕之風當開之,不當戒之」,《民報》主編章太炎曾這樣說。
從世界史的觀點而言,近代中國歷史文化中所冀望的「時間的零起點」,並不是指世界史
要有一個新起點。它是純粹指中國的未來,需要從零開始。而且從零開始,擺脫掉過去的
羈絆,是為了學驗西方的歷史。世界史被認為是一個單一的發展過程,它有一定的過程,
有一定的方向,西方在這個世界史單一過程的前方,中國在後面;中國的未來,可以在它
們的過去中窺見。擺脫掉過去的羈絆,才能更快的向前躍進。
中山先生見到歐美的民族運動、民權運動,以及社會運動,急迫的希望中國能「畢其功於
一役」,希望中國在世界史的標竿中迎頭趕上。社會達爾文思想,以及後來的馬克斯主義
歷史觀,都助長或甚至塑造了近代中國這種把世界史瞭解成為一個單一發展過程的看法。
一九六○年代,中共文字改革中,嘗試將中文拉丁字母化。當時的論點中,強調人類的語
言是由象形表意(picto-ideographic)系統,走向表意表音(ideo-phonographic)系統,然
後再走入拼音(pho-netic)系統的單一發展過程。中國文字還停留在第二個階段,因此必
須如世界大多數文字系統一樣,邁出關鍵性的一步。中文必須拉丁化,五千年以上的方塊
字必須完全拋棄。在嘗試建立中國文字的零起點時,同時也表現出了世界史單一發展過程
的觀念,以及告別過去的決心。
事實上,近世中國歷史文化中:(一)「新」、「舊」對立的看法,(二)零起點的追求,(
三)暴力的宣揚,(四)世界史是單一發展的看法,以及(五)要趕上別人的那種迫切感與
時間壓力感,這五種因素確實是混雜在一起而不可分的。任何突出其中一個因素的言行,
都隱藏著四個其他因素在它背後。它們是一個相互依生的思想叢。歷史的變化中有持續的
力量及方向這個思想叢,正是我們瞭解錢穆《國史大綱》的最佳依據。因為錢先生的歷史
思想,正好與這個思想叢完全相反。凡是從錢先生書中難以直接說出的特色,在這個思想
叢的反襯之下,即可獲得一個清晰的輪廓。
在《國史大綱》的引論裡,錢先生說:「凡對於已往歷史抱一種革命的蔑視者,此皆一切
真正進步之勁敵也。」其中的道理很簡單,因為「已往的歷史」都滲入了我們今天的言行
及生活的外在條件之中,它成了我們向前的憑藉及資源。蔑視而摒棄它,正是失去了阿基
米德的支點;如此空蕩蕩地,何能著力向前?他這樣對待「過去」的態度,著重的是自我
的瞭解,而不是自恨自殘:瞭解自己特色何在,力量何在,以及自己習以為常的行為中,
它的理性何在,他強調「國史進程……別自有一種理性精神為之指導也。」又說我們的過
去,可以幫助我們瞭解我們的「生力」何在。
在一九三○年代那種充滿了革命的歷史文化氣氛中,能像錢先生採取綿延的觀點瞭解歷史
之流,實在非常突出。事實上,這種進步觀確是有異於世界史單一過程觀點之下的進步觀
。錢先生是把世界史看成不同文化個體的各個不同發展的總合,每個文化團體有它的特質
。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特質展現開來,呈現出它的完美性,而不是把別的文化當榜樣來模仿
以及規範自己。
與單一發展過程的世界史觀念比較起來,我們可以看出錢先生心中的多元而有機觀點的世
界史。人類歷史中的各個民族,對他而言,不是放在一個標竿上,度量高下的對象,而是
各具特質,需要瞭解的個體。他把西洋史比擬為「精彩的硬地網球賽」,中國史則「直是
一片琴韻悠揚也」;表現出了他特殊的思考方式。
中西接觸以來,錢先生可以說是唯一從多元的觀點把中國定位在紛雜的世界文化中的人,
並且是以此多元的世界史觀點嘗試重整中國人認同的學者。而且他的多元、有機的歷史觀
是自發性的。是出自內心掙扎整理而提出的。在歐洲以法國為主啟蒙思想的機械而一元的
世界史進步觀的壓力之下,德國為主的多元而有機的歷史主義史觀對它的反抗,這些顯然
並非當時國人所熟悉,錢先生更未嘗援引。
錢先生重整中國人認同時,避免掉的,正是如《民報》作者群所營造出的,無與倫比的時
間壓力。中國沒有被定位在一個世界文明尺度表之中,自然沒有「迎頭趕上」、「落後」
、「加速發展」等與時間壓迫感相依的概念,有的只是自我展現的期望。發展的判準在文
化的內部性質,而不是外在的尺度。
我們說錢先生多元有機的歷史觀是自發性:一方面指他不是從外國學腔學調轉述別人的思
想,另一方面也指他將傳統儒家史學思想作了一番創造的轉化。原來傳統儒家史學裡不自
覺的把「歷史」看成一個聚合體(aggregate)。稱「歷史」的時候,常用複數方式,如「
典故之叢」、「史事之林」;或者間接的用「事為」來表達;而「事為」也是複數的用法
:「道……散在事為之間。」既然說「之間」,事為當然是複數。「歷史」在傳統儒家史
學思想裡是個聚寶盆。裡面的一件件寶物,仔細玩賞之餘,都可以使人更聰明,可以給人
各種不同的教訓,因為每件史事都反映「道」之細目。
錢先生在《國史大綱》裡稱我們的過去為「國史」,用的顯然是定冠詞「The」History
of China。事實上,他強調研究國史要注意它的「精神」,「精神」這個詞,指的是在歷
史的紛雜變化中,一貫而持續存在的方向及力量。「精神」這個詞的使用,反映出他把中
國歷史看成了一個發展整體,一個單數體。這個歷史觀念上的大變化,正是錢先生創造轉
化的巨構。挽救儒家思想的價值並抗拒所謂世界文化本來像傳統史家使用的「道」和錢先
生使用的「精神」都充滿著儒家的價值觀念。可是「道」是可以化為無數個別倫理條目,
可以用機械列舉的方式加以說明及認識;而「精神」卻是變遷中單一的導向及推動力,功
能完全不同。以「道」或理學為核心的傳統歷史思想,在近代急劇的變遷中,受到巨大的
挫折。十八世紀後期,川縣幕僚汪輝祖還充滿信心的說,「凡意計不到之處,剖大疑、決
大獄,史無不備。」這種對「歷史」如寶典式的讚頌,在上個世紀之交,已經早已聽不到
了。西人東來,社會的各種制度、結構、規範都往不安定的狀態。昔日歷史教訓的有效性
受到了大大的懷疑。廖平甚至說,「凡屬史事陳述,芻狗糟粕。」
錢先生一方面面對傳統史學及歷史思想功能的動搖,一方面歐美文化及馬克斯思想被視為
是放之四海皆準的世界性的文化,他必須面對這種否定自我的壓力。他取用了傳統儒家的
價值內容,同時揚棄了以史事提供教訓的做法;聯結史事而呈現其中發展的趨勢以及趨勢
中的「精神」。他從《廿二史劄記》、《宋論》、《日知錄》裡取用許多傳統史家的史實
(historical facts)。但是在《國史大綱》裡卻都被放在一個大的發展脈絡裡。而這個發
展的脈絡,正是用來說明中國歷史的理性,以及向前繼續發展的可能性。他以轉化傳統史
學功能的作法──敘述結構的轉變──一手挽救傳統儒家思想的價值,同時一手抗拒所謂
的「世界文化」。
錢先生開創出的思想架構沒有被有系統地推進。不像馬克斯的歷史思想在蘇聯及中國大陸
受到制度上的確保,也不像布勞岱(F.Brau-del)的研究取向受到法國政府的大力支持。錢
先生的史學思想一方面缺乏史學界後起新秀從社會科學方面,提供研究技術作為進一步落
實的力量,同時也缺少從哲學方面提供給它的知識理論基礎。《國史大綱》在出版五十年
以來,它本身幾乎也變成了歷史。近日,見到歷史系學生手裡拿著米黃色、臺十四版的全
新《國史大綱》;他們可知道,這裡面有多少未竟之業?
【1990-09-26/聯合報/28版/聯合副刊】
文章亦出自:《中華民國褒揚全集續編(四)》,頁123至130,臺北:國史館,1996
--
究天人之際 通古今之變 成一家之言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99
※ 編輯: ntumaxlai 來自: 140.112.24.199 (11/12 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