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述《Smaragdos (無患子)》之銘言： 「原來如此……」 這陰曹地府的故宮，竟如此的似曾相識？這是朱棣心中未盡之 言。 幽暗的雲朵層層疊疊堆積而上，城樓前的金水橋下，已非昔日 泛著金光波粼的流水，而是渾濁如死水的泥沼，褐黃淤泥堆疊 、擠壓，幾不可察的推移，彷彿一張張猙獰的人臉不甘的吼叫 ，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無聲的扯著乾嗓嘶吼，化成一股股濁臭 的沼氣蒸騰。 看起來很像臨死前的人臉──朱棣厭惡的轉開目光，其實他猜 得八九不離十。 這裡是地府，地府一切顏色都是黯淡深沈的：天是無盡的灰雲 、地是無邊的黃沙，連代表新生的綠草，都是枯萎也似的掙扎 。唯一鮮豔奪目的顏色，就是血一般的朱紅、赭紅、鮮紅，正 殷殷切切的提醒──各位生前在人世享盡榮華富貴的皇帝們， 你非身處人世，已屬地府。 地府裡的大明故宮，位於仿南京金陵興建的大明鎮之中，明朝 開國皇帝朱元璋駕崩大行後，由於殺孽驚人，尤以晚年為甚。 經過冥秤衡量功過，便由地府十八殿閻王親自批文，送至地府 皇家聯誼會中，名為守選，實為長年圈禁。聯誼會諸成員並按 照新一代皇帝入會的慣例，撥了一方近河湖之地興建大明鎮， 以供日後明朝皇帝、后妃、公主下地府守選之用。 地府的日子似慢實快，二十多年過去，大明鎮雖不及大漢宮、 大唐園的熱鬧，在朱元璋的主持下也算初備雛形，鄰近「王侯 將相俱樂部」的明代成員劉基、常遇春，甚至胡惟庸、藍玉等 人都時來遊逛。 而朱元璋的四子、朱允炆的四叔朱棣，身為評價褒貶不一的皇 帝，經歷了靖難之役、遣使出西洋、遷都北京、五次北征等轟 轟烈烈的大事，終於也來到了這裡。 「殿下，皇上在裡頭等著您呢！」老太監的尾音拉高，帶著一 絲慣常的尖刻笑意，瞇著小眼睛說道。 「殿下」兩字聽得朱棣分外刺耳，雙眉微軒，反手一巴掌便搧 上老太監縐紋縱橫的臉。 「誰准你這麼稱呼的？」 朱元璋死時生殉四十六名宮人，現在多半成了打雜伺候的宮女 ，幾名無依無靠又忠心耿耿的老太監自盡以殉故主，朱棣也都 把他們送到南京孝陵一併葬了，雖對眼前這閹人沒印象，大概 也知道他的身份。 「皇上口諭，還請殿下包涵。」 老太監回過頭，依舊是瞇著眼睛，無驚無懼的道。朱棣那一巴 掌，反而將他面上的縐紋撫平了些，化成一種幽幽的亮，隱約 嘲笑著他的自衿身份。 來到這裡，大家不都是個死人罷了。 雖說意志如生，但魂入地府後，與生人最大差異便是感覺── 即痛覺、味覺、嗅覺等不比從前，唯有視覺和聽覺差相彷彿， 但看到和聽到的，早非昔日高樓重閣上的歡歌妙舞，而是地獄 聲聲悽厲駭人的慘呼痛叫。 朱棣微喘口氣，知道這巴掌對他不痛不癢，再打也無濟於事， 不過污了手、壞了名聲，收拾心思，便道：「帶路！」 其實朱棣的滔天怒氣並非憑空而起，一言難盡，還得從他的父 親朱元璋說起。話說前元先來百餘年的忽必烈，在聯誼會郊外 挑了塊水草尚算豐美的地方定居，游牧民族沒這麼多計較，搭 起帳棚、每日唱歌跑馬，日子也算湊合過了。朱元璋難以忍受 宿敵活得比自家逍遙，眼見大明鎮冷清荒涼，又恨朱棣篡位（ 在他眼中），便花了大筆陰司錢，買通地府閻王以至天庭雷神 電母，施行一個極其毒辣的計謀。 老太監佝僂著身子領路，穿過南面午門入宮，走過再也熟悉不 過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等三大殿，朱棣的臉色越來越難 看。永樂七年，他下令在天壽山興建長陵，十四年在北京動工 興建紫禁城，十八年落成，十九年遷都北京，不到一年時間， 於永樂十九年四月初八，三大殿驟然遭雷擊大火，幾乎毀於一 旦，朱棣隨即到太廟祭禱，並下了一道罪己詔，稱「朕心惶恐 、莫知所措」，並即「庶圖悛改，以回天意」然而天不從人願 ，之後宮內幾乎年年失火，永樂二十年，更把乾清宮、坤寧宮 也燒了，終永樂一世無得修復。 燒完三大殿、兩大宮，將大明鎮裝飾得富麗堂皇，他老人家住 得舒舒服服後，朱元璋對這四兒子總不算太絕情，命人在鎮北 興建一座親王規格的燕王府，等著朱棣即將壽終正寢的那一天 。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以及乾清宮、坤寧宮，都給燒到地 府來了……朱棣只覺怒火填膺，兩邊太陽穴突突的跳。人均說 子類其父，朱棣晚年如朱元璋般多疑濫殺、脾氣暴躁，父子兩 總共殺的人大概可以填平十條金水河。只不過如今殺無可殺， 只能徒自按捺怒氣罷了。 從密使胡濴之處得知允炆的下落後，他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 唯獨長年累月行軍落下的風痺痼疾依舊，發作前後，脾氣特別 陰晴不定。還記得是在北征回師途中的榆木川，他捱過六十多 年滄桑的軀體，已無法抵擋塞外的風霜，於是「遺詔傳位皇太 子」，楊榮、金幼孜等人作主熔錫鑄棺，秘不發喪。他只覺得 自己陷入一團輕軟棉絮之中，恍惚無所知，等到醒來，已經在 天壽山下的長陵了。 人面對不可測的未知，難免會升起一股不可言說的畏懼，但正 由於其不可測，往往又會伴隨一絲興奮期待，如同他當年起兵 清君側之時。到了如今，面對完全不由自身掌握的未知，就只 剩下無窮無盡的空洞了。 「終於到時候了嗎？……」 穿過一層又一層的棺槨出來，朱棣只覺得身輕如燕。他自嘲的 一笑，原來死人最大的得益，就是生前病痛煙消雲散，就像脫 去幾十年裹在身上的一件潮濕結塊的棉襖，輕鬆之餘，又感到 有些不捨。 長陵裡，環抱粗細的長明燭猶未熄滅，閃著詭異的不定的火光 ，仔細一看，旁邊還倒著幾十個生殉吊死的宮女子，朱棣試著 走了兩步，繞過她們長舌耷拉而下的屍體，走到結髮妻子徐皇 后棺槨之旁。 十幾年過去，芳魂若在，也已渺渺。還記得他十七歲大婚，她 才十五歲，他對她，就像是朱元璋對馬皇后一樣，總有種患難 夫妻的親愛之情，直到登基後依然。 「朱棣！」 已經好久沒人這麼叫他了。 朱棣皺眉回首，果然是一個手握朱筆的判官，帶著牛頭馬面穿 牆而來，正讀著生死簿上記載關於他的生平實錄。 一輪念畢，那判官仔細端詳他的長相，問道：「可無誤？」 朱棣點頭，他做事向來不喜拖拉。 那判官朱筆在冊上一勾，牛頭馬面隨即一左一右上前挽住他手 臂，總算看在生前祭祀豐厚的份上，沒給腳鐐手銬的為難他。 即便身死，朱棣也不是任人擺佈的簡單角色，在等待十八殿閻 羅的批文期間，他已探聽出在他死前不久，朱元璋刻意安排徐 皇后及他寵愛的王貴妃投胎轉世，讓他們緣慳一面，如今新仇 舊恨加總，也難怪他難息雷霆之怒。 帶了燕王殿下到乾清宮後，老太監識相的退下。朱棣向來注重 儀表，尤其一把美髯，所以老早換回自己最風光時的姿容，約 末不惑之年剛即位時的模樣，推門入內，卻見殿上的老父親， 仍是六十餘歲銀絲斑斑的模樣。 時光彷彿倒流二十幾年，回到當年入南京敘職的時候，他忍不 住想。 「給你殉死的宮人剛入籍地府，我差他們送往你那裡了。」 「扣」一聲，朱元璋將蓋杯擱在几上，隱約飄來八寶茶獨有的 冰糖甜香。 「多謝父皇費心。」 雖稱「父皇」，朱棣可沒像燕王時一樣屈膝行禮，大馬金刀便 在東首坐下。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父子不鹹不淡的閒話幾 句家常，好像才三五年沒見，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就在眾奴婢提著的心、吊著的膽正要落下時，暗潮逐漸變得洶 湧，即便一干人等退得老遠，仍可聽聞乾清宮裡的唇槍舌劍你 來我往，向來死寂的大明鎮，總算有了絲絲「人氣」。 「老頭子！」 「賊小子！」 朱棣不怒反笑，嘴角微扯，哼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如今我這『賊』千古留名，也算值得！」 朱元璋出身草莽，一生最恨人家和他跩文，搞什麼影射腹誹的 玩意。於是父子久別重逢，惺惺作態不到半刻，便「瘌痢乞丐 」、「高麗賤種」，以致「老王八」、「龜兒子」、等口不擇 言的互罵，直如市井無賴潑皮，全無半點皇室儀態。 眾奴婢聽得冷汗涔涔，雖不虞被滅口，但也走得遠遠的不敢多 聽，後來不知是誰找來正在對奕的劉伯溫和姚廣孝，兩位大明 一代國師這才知道自家主子幾乎掄拳扭打起來，慌忙趕至，果 見青花瓷碎片漫天亂飛，劉伯溫腿腳不靈便，險些就被個瓷碗 砸中，死了還要腦袋開花。 姚廣孝連忙拉著劉伯溫避開，劉伯溫喟嘆幾聲，悄聲說道：「 高皇帝和文皇帝二位秉性剛烈，吾等暫莫攖其鋒為宜。」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法號道衍的姚廣孝數著念珠同意。 兩人皆極為瞭解自家主子脾氣，搖搖頭，便同去繼續那盤未完 的棋。父子兩吵了一天一夜，掀舊帳、算新仇，好不容易吵累 了，朱棣不想見到朱元璋的麻子臉，更不願做小伏低住在鎮北 的燕王府，只好回到烏燈黑火的長陵，不見外人。 沒想到，過不到一年，他和徐皇后的長子朱高熾便到天壽山下 陪他了。 世事難料，朱高熾戰戰兢兢的做了十幾二十年太子，前有父親 不喜他體型肥重，不能騎射，後有弟弟朱高煦自恃軍功驕橫， 好不容易登上皇位，不到一年便因心疾駕崩，唯一值得慶幸的 是弟弟志大才疏，才沒重蹈叔奪姪位的覆轍。 朱高熾個性仁厚溫和，不似其父，倒頗似其伯父，也就是朱元 璋的長子、朱棣的長兄朱標。朱元璋在世時便十分喜歡這孫兒 ，朱高熾虛歲剛滿十五便封他為燕世子。有見父祖不和，朱高 熾順勢擔任起調停的任務，先把朱棣勸回大明鎮燕王府，小心 翼翼的伺候一陣，又婉轉勸祖父朱元璋設宴慶賀祖孫三代團聚 ，三人客客氣氣的吃了頓飯，對外擺出父慈子孝的模樣，盡力 維持面和心不和的假象。 朱高熾在位不久，無功無過，地府批文下來，他不久便可投胎 轉世，朱元璋特地拿私庫錢給孫兒捐了個好人家，然他還是留 在聯誼會斡旋數年才離開。 朱高熾走了，但多才多藝的朱瞻基來了，總是吵鬧不休的朱祈 鎮和朱祈鈺也來了，加上喜歡東家西家話長短的萬貴妃，大明 鎮總算熱鬧了些，雖說朱元璋是老祖宗，但子孫多半不喜親近 這故作嚴肅的太祖爺爺，寧願到地方淺窄的燕王府，也不願到 美輪美奐的故宮。朱元璋鬱悶之餘，不是和王侯將相俱樂部的 明代將帥聚會，便是找他向來崇敬的漢家皇帝交流，為此還刻 意學了好些年的關中古漢話，說得詰屈聱牙，惹得朱棣暗笑不 已。 朱棣和漢室劉家不熟，卻與天水趙宋關係不錯，只因趙匡胤、 趙光義兄弟倆都是曉帶兵打仗的，彼此有共同話題；說起蒙古 、女真等共同敵人，也都是咬牙切齒、同仇敵慨，恨不得飢餐 胡虜肉、渴飲匈奴血。 還記得他頭回收到趙匡胤的請帖，是在朱高熾投胎不久的時候 ，帖中直截了當請他做為炎黃子孫代表之一，參加大元忽必烈 舉辦的草地跑馬比賽，信末直言：為免他馬術生疏，趙家兄弟 特地空出幾段時間，讓他到宋室馬場練習。朱棣好歹多次親征 大漠，戰績斐然，怎生受得這激將法？戎馬倥傯的豪情乍起， 特地回長陵打點行頭，拉來幾匹殉葬的駿馬，前去赴會。 「我是趙大，他是趙二，咱也別囉唆客套，就叫你老朱吧？」 那時他還是頭一回參加皇家聯誼會的活動，趙匡胤豪爽不拘小 節、喜歡喝酒，趙光義機智多謀、喜歡拉人下棋。幾回相處後 ，三人言語投機，很快熱絡起來。到比賽當天，看來約莫三十 餘歲的趙匡胤，換上一身將軍鎧甲，羽盔光照耀眼，氣度威武 ，顧盼飛揚，彷彿對什麼都不上心，也彷彿都默默上了心，一 舉手、一投足，不必做作，眾人目光自然便集中在他身上。 朱棣明白，那是名將獨有的魅力，士兵心甘情願為主帥出生入 死，往往靠的就是這股無法言說的魅力。趙匡胤出身軍戶，憑 著軍功積累，爬到萬人之上的地位，自有其過人之處，不由得 他不心服。 作為「父慈」的代表，朱元璋自當前往「關心」兒子，便跟了 劉邦一群人前來看熱鬧。趙匡胤一口一個「朱老」、一個「老 朱」的招呼，言笑晏晏，朱家父子倆也表現得十分融洽。趙光 義見狀，縱馬靠了過來，眨了眨眼，朝朱棣道：「老朱，待會 好好幹，別讓蒙古人看笑話了！」 朱棣瞇著雙眼，靠在燕王邸花園的涼椅上。撲面陣風冰涼，讓 他想起昔日塞外長城的刺骨寒風，透過鎧甲鑽入肌理，可是錐 心的冷，將近於痛。 「兩百多年過去，該來的總算都來了。」 兩百多年過去，明朝的外患從蒙古人漸漸變成女真人。距離明 思宗朱由校自毀長城殺袁崇煥，李自成攻破北京，吳三桂放清 兵入關，足足有幾十年的時間。在陰暗不見天日的地府待久了 ，生生死死，什麼也看淡了，最明顯的是：他的暴戾脾氣不僅 很久沒有發作，就連朱由校披髮覆面，前來與他和朱元璋請罪 ，他也是淡淡一句「知道了」，便打發他離開。 反倒是朱元璋消沈很長一段時間，趙光義前來找朱棣下棋，順 便問候幾句，說自己那不成材的孫子高宗趙構，現正在地府邊 陲開荒墾田勞改，問他要不要也把朱由校送去作伴，好讓老人 家消消氣？ 「積重難返，不盡是他的問題。」 趙光義嘆口氣，手捻白子落盤，正好堵死角落一片黑棋，接著 伸手取棋落秤，也不再多說了。 朱棣不置可否，反倒是朱由校不知從何得來消息，在燕王邸前 長跪不起，自願前往勞改贖罪，虧他風吹雨打跪了幾個月，朱 棣每回出入見他披頭散髮哭喪著臉的樣子就心煩，便作主讓判 官逕帶他走了。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沒想到過了幾十年，清朝幾個早 死的皇帝來了，大明鎮居然也來了一位嬌滴滴的公主，而且地 府批文宣示其殺孽不輕，必須守選一段時日才能重投輪迴── 她便是長平公主。 長平剛來時鬱鬱寡歡，難得朱元璋、朱棣，以及大明鎮眾人都 極疼愛這小孫女，特別是朱棣暗自為送其父勞改而愧疚，對她 更照顧備至，好不容易讓她回復幾分尚未國破家亡前的天真活 潑，才對她說出其父死後的遭遇。 「若是父皇心安，作女兒的也就心安了。」 長平公主眼波內斂，淡淡道。她多年潛行刺殺，不露蹤跡，言 行自變得波瀾不驚，只有在親近女伴和家人面前，才會顯露一 點真性情。 「成祖爺爺！你看這花擱在哪裡好？」 從往事中回神，朱棣睜開雙眼，但見長平一手提劍，一手捧著 一株不知從哪處深山峭壁挖來的白蘭花，正笑著朝他走來。 「等會擱在我房裡，聞不到香味，看看也是好的。」朱棣慢慢 撐著扶手起身，溺愛的看他的小孫女道。 長平還劍入鞘，捧著蘭花走近，小心問道：「祖爺爺您的風痺 又發了嗎？」 「不過是坐得太久，想了一些事。」 長平笑笑，沒有再問。取出一方手帕，將蘭花連莖帶土的包好 ，口中道：「哪天成祖爺爺到大唐園看看，太平姊姊把牡丹養 得和真花一樣顏色，漂亮得很。」 「是嗎？那我真得見識一下了。」 來日方長，總有一天，他會見識到的。 -- ┌───┐ ┌─┐ │┌─┐│ 每一個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 │┌│┌────┐ ││┐││ 每一個人的紅塵也都是自己認定的紅塵，　│└┘│ ┌┐│ │└┘││ 跳脫了自己，就站到了紅塵的盡頭。 └──┘ │┘│ └──┘│ ┌┐ └─┘ └──┘ 　　　　　　　　　　　　〈紅塵盡處〉金魚／字．mayacafe／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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