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述《infone (It's me)》之銘言： : 陶大師果然是段數極高的武林高手阿！! : 我覺得除了分享田野採訪的必備守則外，田野心態的分享也蠻重要的。 : 例如： : 初期可能是打不進田野的焦慮、找不到人問的擔心 : 以至後期持續懷疑資料信度效度堪用性的焦慮。 : 中間拌雜著夢醒時分，頓悟論文計劃是假的，論文才是真的的感嘆！ : 這些歷程，想必大家也有一番心得呀！ 這一系列（我稱之為）「給新生的備忘錄」的東西著實讓我興奮了幾天，不 過接下來就開始處理家裡的事情，加上又一直想不出能夠有完整架構，我又 能夠負擔的經驗整理，所以就沒再做什麼事情。不過我現在決定先有什麼寫 什麼，不要太有架構了，零碎的故事比沒有故事好。 ------------------------------------------------------------------ 警告：以下是回憶文，嘮叨。先說結論：研究計畫是假的，論文才是真的。 對我來講，這句話的意思是，研究計畫在田野裡很容易就會變成研究屁話， 論文的內容其實常常跟研究計畫長得一點都不像。而怎樣擺脫研究計畫，弄 出論文，恐怕是已經做完田野的同學都碰過的問題。寫這個很冗長的故事， 是希望留下一點在經驗現象之間亂繞的經驗，或許未來要去田野的學弟妹會 感興趣。 ------------------------------------------------------------------ 1. 本來研究計畫：專制的車間、霸權的宿舍 我自己的研究計畫在田野之中幾乎全都被推翻了，在我的研究計畫裡面，我 的分析架構大致上是這樣的：我依循Burawoy的方式，把勞動過程分為實踐 與關係的兩個面向，接著，再去看宿舍這種打造生活環境的制度，怎麼樣支 援了這兩個面向。首先，我認為宿舍保障了勞動力的快速動員，進而有益於 商品生產的效率。這一點是潘毅與任焰的文章、還有Meggie口頭上都提過的 ，既然我對珠三角專制勞動體制（簡單講就是那種有領班兇巴巴盯著你、上 廁所都要舉手報備的工廠）的普遍性深信不移，那宿舍就是個讓工廠可以專 制得更有效率的東西。 其次，在關係的面向上，Burawoy本來談的是「生產中的關係」，也就是工 人與工人、工人與上級等等，存在於工作現場的社會關係。相對於Burawoy ，我則是認為，因為工人和主管出了工廠還是住在工廠廠區裡，在宿舍裡社 會關係的形塑，就會影響他們在車間裡的關係。我當時想的是像這樣的東西 ：如果領班和工人都住在宿舍裡，那怎樣區隔他們、建立各自的前台和後台 （Goffman這時候出現了）、讓越上級的人擁有越多的後台空間以維持其支 配者的印象管理，就會成為一種具有權力效果的技術。 好，簡單講，我當時認為，珠三角的工廠當然都是專制體制，到處都是兇惡 的領班，但是在車間外面，則有一大套宿舍的建制，雖然這套建制也有助於 車間生產或是社會關係的維繫，卻不像車間的專制體制那樣容易被察覺。換 句話說，我認為我去的工廠一定是這樣：車間裡的專制、日常生活中的霸權 。這種霸權，與其說是意識型態的形塑，不如說是傅柯式偷偷摸摸的權力。 宿舍被我視為專制體制的配套措施，但是這種權力效果卻沒有被工人發現， 衝突被掩蓋了。這是我「所謂的」日常生活裡的霸權。 ------------------------------------------------------------------ 2. 搞屁啊，這是哪門子的專制體制？ 結果等到我進了工廠，幹，事情完全不一樣啊，我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工人可以在車間裡自由的走來走去，班長不敢打人、罵了也不一定有人鳥。 更嚇人的是，工人還自己認真趕工。我後來在論文裡（從碩論、台灣社會學 年會的文章到最近在弄的東西）不斷講同一句話：「這是哪門子的專制體制 ？」這句話看起來不太溫文儒雅冷靜理性，但是我一直保留著它，因為那時 候我天天在車位上對自己說這句話。 更糟的是，車間外面的警衛比車間裡的班長還兇，每天晚上十一點就在那邊 趕人睡覺。他們還抓人亂丟垃圾、在宿舍打牌八拉八拉......，在我一開始 進入工廠的時候，我看生活區專制的程度不輸車間，說工人不會經驗到日常 生活裡的權力？我真的講不出口啊。 好啦，如果這個工廠的車間裡面真的不是前輩形容的那種專制體制，那怎麼 辦？我就只好開始想辦解釋它了啊。我第一個想到的解釋是「效率獎金」， 可是我實在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工人都眼巴巴的想要那幾十塊。我覺得效率獎 金對很多生產單位來講並不好拿，又有free rider的問題，用來當主要解釋 項實在說不通。 後來我又想到我跟室友的對話，他們告訴我，晚上八點半以後的加班是沒有 加班費的。然後我就開始想，這是什麼意思？加班超過八點半沒錢拿，那這 個工廠還是計時制的工廠嗎？不管工時多長，拿的錢都差不多，難怪工人會 想早點做完工作下班算了。於是我跟自己說，喔呵呵，原來這個工廠不是計 時制啊（雖然經理說是計時制），根本是變相的計件制嘛。我一邊車料子一 邊想像謝國雄看到「計時制作為變相計件制」的表情，覺得自己好像作出了 一點東西。只要我能夠證明這裡的計時制其實是計件制，那麼，工人們其實 也就像Burawoy的同事一樣，是被經濟因素推著跑的。工廠還是專制體制， 但是不是李靜君說的那種兇巴巴專制體制，而更像Burawoy講的那種1940年 代計件制的專制。 可是，這樣還有兩個問題。第一，要八點半下班很累耶，我怎麼證明工人願 意工作得那麼累，只因為不喜歡八點半以後做白工？多做一點白工，讓自己 上班時間輕鬆點，好像也沒啥不好啊。第二，變相的計件制說到底終究不是 正宗的計件制，真正的計件制裡面你做得快就多拿錢、做得慢就少拿錢；而 變相的計件制呢？做快做慢都是拿一樣的錢。這個問題一直不能解決，我當 然可以說，不想做白工是一點趕工誘因，然後又加上有些微機會的效率獎金 ，兩個不夠有力的誘因加在一起，竟然一個不小心就夠了。可是這樣講一來 沒證據、二來「一個不小心」這幾個字感覺很爛。 ------------------------------------------------------------------ 3. 發現霸權體制，放棄研究計畫裡面宿舍的問題 最後我總算弄清楚了，工人趕工是因為要在十點半門禁以前到外面玩然後再 回來。我忘記自己是何時發現這件事情的，但是應該不算早。我剛進工廠， 在培訓班的時候，每天固定八點半下班，然後打打田野筆記，在宿舍看看小 說，根本不會想到那些在車間工作的人要怎麼出去玩。等到正式上線工作， 一開始東西都做不完根本不可能下早班，也不知道每天被安排了固定產量、 做完就可以閃人。總之，等我發現了那本工人每天早上都去看的本子，上面 規定了每個人的當天產量、發現工人做完工作就會笑嘻嘻跟人炫耀自己要出 去逛街、發現自己告訴副班長「幾點下班對我沒差」會被當神經病的時候， 我興奮極了。大家都知道中國有一堆血汗工廠、目前所有的文獻都說廣東勞 力密集工廠在搞打罵教育、唯一一本挑明了講factory regime的著作說中國 的經濟奇蹟是靠性別化的專制體制搞出來的，然後我竟然碰上了一個工人在 玩趕工遊戲、工作效率高就會喜孜孜的工廠。 我又想起了Burawoy談的趕工文化：工人遇到了工人，打招呼的方式是問彼 此「你趕工得怎麼樣了啊？」；在此之前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大家在宿舍打招 呼是說「你下班了啊？」——廢話你會在宿舍看到我我當然是下班了啊。到 這時候，我反而驚覺到兩種打招呼的慣用語之間有某種相似性。不是說一定 要有這種打招呼才是趕工遊戲或是霸權體制，但是這種相似性讓我對霸權體 制的存在更篤定了一點。從這個地方開始出發，我開始注意「下班時間」在 車間文化之中的重要性。 總之等到我從工廠偷溜去北京參加學弟妹的田野時，我已經差不多把這個工 廠視為一個霸權體制的工廠了。我當時還怯生生地問老闆：說廣東有個霸權 體制的工廠，會不會太誇張啊？ 後來我又發現另一件事：我在車間裡發現到的那些東西，從一開始的效率獎 金、到後來的八點半後無酬工時，再到趕工遊戲，都被「效率」這個概念一 以貫之了。而且「效率」不只是資方的制度設計邏輯，也被趕工遊戲的經驗 內化到工人的想法之中。我薪水比人家低，那是因為我效率差；我晚下班、 不能出去玩，也是因為效率差。而我效率差，是因為我技術不好，趕工遊戲 玩很爛。 ------------------------------------------------------------------ 4. 那宿舍呢？ 這時候我對宿舍和車間的想法已經跟之前很不一樣了，我不再重視勞動力動 員之類的因素，但是宿舍有個很重要的角色，在談趕工遊戲的時候絕對不能 忽略。工人之所以要趕工，是因為十點半有門禁，要是一直工作到十點，那 還出去玩啥。我在想趕工遊戲的時候，想著想著就從車間想到了這種對出入 的管理。車間與宿舍共生的珠三角工廠型態，是這種趕工遊戲的基礎。 然後我把較早的一些經驗找了回來，我一直都覺得，在我的田野裡，工廠圍 牆的「裡面」和「外面」是很涇渭分明的。不只是在實質上被圍牆切開，在 工人的感覺裡也不太一樣。這個印象是從七月起累積下來的，七月初，我的 寢室裡發生勒索事件，隔天王經理也知道了這件事，但是並不知道發生在我 的寢室。於是，他就跟我提到這個事件。 王：「昨天晚上有幾個外面的人混進來，跟員工勒索」 我：「喔我知道啊，他們有到我寢室來」 王：「是喔？那你沒怎樣吧？」 我：「沒事，他們沒找上我——所以他們是『外面』的人？」（心裡對 廠裡門禁之鬆感到不可思議） 王：「不，他們是廠裡的員工。這說明了我們招人的程序有問題。可是 話又說回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來找工作的是好人壞人......」 這段話我聽了覺得超奇怪，但就當作是口誤，沒去多想。一直等到七月快到 底了，有天才突然想起這件事。 當時我覺得這段對話很奇怪，也因為覺得奇怪的緣故印象非常深刻—這 些人是「外面的」，但又是「廠裡的員工」。事實上，事後想來，王經 理的意思是「有外面的人來廠裡應徵成為員工再跟其他員工勒索」；然 而，從字面上來講，所有員工原本都是「外面的人」啊。 後來我發現，在大家的意識裡似乎存在著某種空間分類。「外面」這個詞， 經常伴隨著威脅的意味：外面有流氓，或者不值得信賴的警察、或者是會把 人抓起來不明不白死掉的警察。七月的時候，我把這種東西稱為「空間/人 群分類秩序」，到了我開始想霸權體制的問題、意識到門禁的重要性以後， 我開始思考工人對門禁，以及工廠內外分界的經驗。在這時候，七月的故事 就跑回來了。 現在我有了車間的趕工遊戲和霸權體制，而且這個趕工遊戲的基礎是門禁， 而門禁來自於珠三角車間/宿舍共生的工廠型態。把七月的想法（本來只是 覺得好好玩所以記下來）找回來，我還有了工人對這種工廠型態的經驗。我 依照這個架構，調整了我對車間和宿舍關係的看法，加上其它東西，最後弄 出了一本跟研究計畫長得很不一樣的論文。 ------------------------------------------------------------------ 5. 戶口制度與公民權 我的老闆研究公民權，但是我本來一直覺得我不會碰這個東西。在一開始， 戶口制度對我來講只是我念茲在茲的工廠型態的背景。可是等到我論文寫完 的時候，戶口已經變得蠻重要了。 我在田野裡發現了一件跟車間比較沒關係、但是跟勞雇關係蠻相關的事。在 我去的那個工廠裡，工人跟公司的關係遠比跟地方政府密切。身為外來人口 ，他們連在當地重要的合法身分（如暫住證）都要藉由公司來定義。還有像 那次勒索事件，工人第一個想到的報案對象是公司，而不是警察或治保。工 人要是在醫院被坑了錢，當然也沒有消保官，他們得找公司出面幫忙喬事情 。還有圍牆、警衛、公司簡直就是搞出了個國境和武力，連警察要到廠裡抓 人都要有公司同意。 這讓我想到「公民」的問題。Burawoy說他田野裡的人是被工會制度打造出 的「工業公民」，而我遇到的工人呢？恐怕是超級工業公民吧。我花了一章 來談在這種背景下複雜的勞雇關係，及「農民工」這個字眼背後的戶口制度 和公民權狀態。 後來，我在寫完論文以後，才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從趕工遊戲可以連到 門禁，從工人對「裡面/外面」的經驗連到門禁作為公司邊境管理在工人經 驗中的正當性，再從邊境管理連到公司一天到晚在做我們習慣給地方政府做 的事，再連到公民權——那公民權和勞動過程不就連起來了嗎？這是連得有 點遠，不過這變成了我最近在做的事。公民權和勞動過程的關係，是一種 Burawoy沒有提到過的「國家政治」和「生產政治」接合的形式。在這裡， 國家政治不只是以「干預勞動過程」的方式影響生產政治，它根本就滲透了 工人的經驗，形塑了主體的某些面向，然後這些面向又跟我看到的趕工遊戲 牽牽扯扯。 ------------------------------------------------------------------ 6. 研究計畫是假的，論文才是真的 研究計畫被田野推翻真的很正常，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種經驗。講我自己的 故事，只是想說有個詳細一點的故事，或許可以讓未來會進田野的學弟妹先 體驗一下這種轉折有多繞來繞去。我論文大多數的架構成形得蠻晚的，大概 是十月到十一月之間的事。但是其中用到的資料卻分佈在整個田野期間。換 句話說，整個田野的過程就是不斷記下各種瑣碎的事情，然後對論文的主線 一直頭痛。每次解決了一個主線的問題，都有可能順便把前面那些破碎的分 析跟新的分析架構連在一起，讓本來根本不知道要寫在論文哪部分的東西， 變成新架構下的證據。反過來說，如果沒有記下那些東西，後來也未必會想 到新的架構。 有時候我看看自己的論文，一不小心會以為自己當初就是照著論證的順序一 路想出這本論文的——這種想法完全是鬼扯。如把目錄的每個章節的頁碼後 面，都加註第一次想到那些東西的日期，從第一章讀下來大概就會讀出一張 亂數表。我的田野一點都不線性，論文裡面的起承轉合都是最後的產品，而 不是田野的勞動過程。 現在回想起來，田野初期的茫然和亂槍打鳥、抓到什麼東西就寫的筆記，其 實為我累積了很多資料：田野後期發現重要的資料、寫論文時發現重要的資 料、論文寫完後發現重要的資料、未來重要的資料、天知道哪天才會重要的 資料，和根本不重要的資料。 所以其實我很支持亂槍打鳥的田野筆記，剛進田野時碰到什麼就寫什麼，誰 知道哪天會有用。等到田野進行了一段時間，比較知道田野的情況、也開始 琢磨分析架構以後，我就懶得記瑣事了。我並不覺得後來不記瑣事有什麼好 ，也不覺得一開始那堆什麼都有的資料是跟田野的磨合期留下的慘劇。看到 田野後期乾淨、條列式、engage分析架構的筆記，我反而覺得有種「當時如 果沒有什麼，當時如果擁有什麼，又會怎樣」的感覺。我是不是某天喝了酒 就睡了，把某些東西忘得一乾二淨？事實上，我的確有些資料是沒記在田野 筆記上的，只能憑記憶硬著頭皮用。 最近一個把本以為用不著的資料拿出來用的例子是：我不是在論文裡寫了效 率獎金嗎？後來就被問說效率獎金到底有多少？佔薪資多少比例？這個我其 實真的不知道。我在工廠的期間，我們那個車間沒幾個班拿到每個月計算的 效率獎金，我的朋友裡大概也沒有，就是有我也不知道。我當初也沒追問， 這下糟糕了。 我後來的做法是：我不知道員工的效率獎金大致是多少，但是我在一次閒談 中聽到培訓班班長說，因為培訓班不屬於生產線，所以平平是班長，她比很 多生產線班長都少了500左右的效率獎金。班長的效率獎金和員工的差異是 雙方獎金計算時乘的個人基數不一樣，而我手上有個人基數表。最後，我從 班長的效率獎金推算出了員工的。 真的寫太長了，比田野筆記還混亂、還繞來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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