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ORPG〈遠古的輪迴〉最近很流行一句話：「你找到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了嗎？」 這個玩笑來自一篇已經沉沒在官網討論區深處的文章，文裡只有一張截圖，發文者顯然有 用過一點心思，圖片彷彿真是從遊戲裡拍下的，但他的身分－－未註冊的「流浪者」－－ 就晾在標題旁，使得說服力大打折扣。 截圖內容是一塊木板，比照旁邊的物品和形狀，應該是衣櫥櫥門的內側，上面歪歪扭扭地 刻著一串小字： 凌晨四點四十四分，在原卡特米爾王國、瓦鳴村「杜爾嬸嬸的假期」旅店二樓東北角的房 間進入選角畫面，你將發現開啟新世界的大門。 －－一個好心的前輩 帖子下面除了混經驗的回應外，說無聊的、吐槽又一個妄想穿越的、問卡特米爾在哪的、 沒看到那行字的、怨嘆新世界在哪的，什麼都有，就是沒半個人附和。 但發文者的目的或許已經達到了，因為在那之後，閒聊區、甚至美景分享區不時出現在某 時某地找到「大門」的文章，截圖還一個比一個精美，給玩家們添了不少樂子。 ※ 陳季真站在一條非常眼熟的泥巴路上。 他當然眼熟，因為這條車轍深陷的路他幾分鐘前才看過、甚至走過，他不用轉身也知道身 後是「杜爾嬸嬸的假期」，大紅色的磚牆與爬山虎橫向展開，一如旅店女主人給大家的印 象；「假期」位在村子ㄚ型幹道的岔口，一邊通往村外，隱沒在茵茵綠草中，另兩條貫穿 村子，經過十來棟舊得褪去木色的屋子，在遠邊指頭大小的教堂前重新匯合。這是許多玩 家熟悉的畫面。 當然，僅限於遊戲裡。 陳季真抬頭，天空迥異於平常透過窗戶仰望的紫褐色雲層，湛藍的穹頂極其高遠，其下只 有幾朵看起來又軟又薄的白雲，和在〈輪迴〉裡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但他現在沒戴VR頭 盔，手上也沒握著遊戲手把，他站在路旁好一會才舉起手摸了摸被太陽曬得發燙的頭髮。 那頭髮比他原本的要短多了。 鳥鳴啁啾，鼻子裡充滿濃郁的青草香，黑色的小蚊子叮了他一口。 瓦鳴村？陳季真一時間腦袋還轉不過來，無法將先前的行為和眼前的情況聯結起來。 陳季真清楚記得他剛才做了什麼。他慣例一一驗證討論區上的情報，只是他這次稍微偷了 懶，沒用手上的角色過去，而是直接創一個新人物在瓦鳴村，他留一個創角位置就是為了 各種需求，然後就在文章上說的地方登出，全程只花了一分鐘。這一分鐘裡他或多或少想 像過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和浪漫八竿子打不著的他，頂多猜想真會出現一扇「門」，但那 只可能是隱藏副本的入口，是官方的新活動，〈輪迴〉的官方很敢玩，他們不是沒有這樣 利用討論區的前例。 他猜中了前面，原本已經抵達上限的角色選單最後又多出了一團星雲般打轉的藍白色傳送 門，但在他選擇了那扇傳送門後…… 他就站在這兒了。 難道，我穿越了？慢了許多拍，他終於得到這個荒謬的結論。 「哈哈……」 不等他多想，左近響起孩子的笑聲，他悚然一驚，連尋找聲音來處都顧不上，他連忙低著 頭往村外跑去。 他一直到村東的森林邊緣才停下，這一路下來，無論是紊亂的呼吸、心臟的鼓動、還是腳 踩土地的反作用力，無不在告訴他自己非用遊戲手把控制角色，而是自己－－用這個身體 在活動。調整呼吸，他瞪著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四周，確定附近無人後才面色鐵青地檢 查起身上的行頭。 他披著一件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斗篷，身上穿的是粗糙、發臭的土色衣物，完全一副剛出爐 的新手模樣。他不是沒看過穿越題材的小說，但誰說穿越總是好過的？他已覺得渾身發癢 。 他還有一把匕首跟一口挎包，包包裡是標準的新手物品：兩塊麵包、水囊、生火工具、地 圖和二十枚銅板。 這些眼熟的東西沒給他多少安慰，因為他真正想找的是「系統」。 人物面板！技能欄！天賦！任務列表！什麼都沒有！ 他在心裡、甚至直接喊出「系統」二字，做出各種古怪的手勢，摸遍身體每一處皮膚，把 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試過一遍也沒看到熟悉的面板後，終於不得不頂著滿頭冷汗承認一個 事實：這並非小說裡寫的那種「系統流」穿越。實際如他，只覺眼前問題嚴重。 沒有系統，沒有神秘的隨身老爺爺，他一個人穿越到這個戰亂不斷的世界不是等死嗎？ 除非老天沒絕了他最後一條路。 他回到街上，打算去「杜爾嬸嬸的假期」打聽點消息，但這項行動一如往常在只差「臨門 一腳」的時候告吹了。 眼前的橡木門普普通通，看起來誰都能輕鬆推開。 但他「不敢」進去。 快走啊！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需要情報，頂多多花一個銅板買一杯兌了水的啤酒就好，反 正天氣這麼熱！ 現在快中午了吧？裡面一定有很多人。如果不是，那他這時候進去旅店豈不很奇怪？還有 他這樣子，杜爾嬸嬸會怎麼看他？一個乞丐？一個異教徒？管她的，她只是個NPC！不對 ，她現在是人了！ 一想到可能要面對的目光，他腦袋裡就憑空生出無數念頭，自己吵成一團。過了不知多久 ，他終於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折衷方案：他不進去，只在門外偷聽。想到就做，他拉上兜 帽，走到門邊垂首抱膝坐下。 從結果看他這個決定尚稱正確，感謝杜爾嬸嬸的大嗓門，還有感謝他竟然聽得懂這裡的語 言，大廳裡的對話斷斷續續飄進他耳裡，只是食物的香味也在同一時間不斷朝他的鼻子發 起攻擊，他閉上眼睛，告訴自己晚點再來考慮午餐，現在先將血液集中在大腦。 店裡此時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闆娘，另一個他沒印象，是個語調斯文沉穩的男聲， 聽對話男人似乎每過幾年就會來拜訪瓦鳴村三到四天不等。 從他們對慶典和外面局勢的閒談裡，陳季真慢慢拼湊出需要的情報。 最重要的消息是瓦鳴村此時仍屬於卡特米爾王國。根據〈輪迴〉的劇情，卡特米爾這個小 國家在第一個資料片「神聖的齊聚」裡被帝國吸收，那是在帝國曆731年的事，從他們的 交談判斷，現在大概是728年前後，只晚不早。 這是個好消息，雖然他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知道許多價值不斐的寶藏不經戰鬥也能取得， 這時候它們應該都在等著被人尋獲；只要找到它們並變賣，結合自己的「遠見」，他不難 找個地方安心度過下半輩子了。 他回想了下在這附近自己有能力取得的寶物，數量意外地還不少，讓他對未來更感放心。 他對自己的判斷有不小的自信。 但這樣真的可以嗎？他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提出質疑。 並非「這樣就好嗎？」而是「這樣可以嗎？」 他現在想的，無非是繼續過和以前一樣的生活。 說起來，陳季真之所以會玩〈輪迴〉也和他的個性有關。 陳季真是在國三畢業前突然意識到自己人際關係不好，他話不多，縱使和人交談話題也只 跟課業有關，而且大多還要對方主動，他的生命可謂匱乏。 意識到這點後，他對「交友」的渴望便如野火燎原，止也止不住。 所以趁著升上高中之際，他花了整個暑假分析哪款遊戲最可能成為同學間的話題，最後挑 中剛推出的〈輪迴〉，為了做到一貫要求的最好，他還把各種不同功能、副職業的角色都 練好，整理攻略和不同陣營、乃至NPC的故事背景；結果〈輪迴〉的熱度一如他所預料， 然而擁有共通的話題只是加入人群的條件之一。 這個製作配方他們會不會已經知道了？這個天賦搭配雖然有趣，但好像太晚成形了？他越 是想表現完美，顧忌失敗，想的就越多，結果總是錯過說話的時機或說得支支吾吾，最後 只能當個附和他人、不惹人厭但也無趣的小透明。 而隨著課業壓力增加，其他人一一退出，只有他還留下，因為遊戲雖然不能帶給他朋友， 卻仍給了他與人同在的假象，於是他就這麼成了〈輪迴〉的資深玩家，十年如一日直到現 在。 告別學生時代，他成為一名沖客，為了不讓唯一牽掛自己的父母擔心，他用周全的規劃、 利弊分析和這輩子全部的勇氣，好不容易才搬出來自己租屋，徹底成為一個深入簡出的「 魔法師」。 獨居後，他偶爾想過要在過年過節以外的日子回家拜訪，並告訴父母自己很好。但每次坐 了半天車，一看到老家的陽台他就卻步。那可是他的父母，自己最理論上親近的對象耶？ 每一次退卻，心中的愧疚和懊悔就增加一點，於是這兩年他已放棄這項嘗試。 雖然知道自己處一個負面循環中，「行動」和「失敗」的不當聯想已成他的心魔，但他就 是沒有打破的勇氣。 他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 他曾想過，要是這樣的自己突然不見了，得過多久才會有人注意到？會有人注意到嗎？ 但成為事實後他才意識到，身在另一個遙遠世界的他，已經再也沒有機會走進他們的生活 ，答案為何已無意義。 想到這裡，他只覺胸口裡空蕩蕩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 多少次欲言又止；多少次寫了公會申請書又刪掉；多少次想加系統隨機分配的小隊隊員好 友，問要不要再來一場，最後只發出一個制式的笑臉；多少次不發一語地在線上和其他人 一起看PVP大賽直播，假裝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多少次在版本更新後火速寫了新的角色 介紹和親自使用後的評價，卻沒有勇氣發出去。 他一直是個旁觀的幽靈。 那並非滿足，只是怯懦地妥協。 追根究柢，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好好活著，能活在「人的世界」中。 所以他質疑現在的決定，因為他知道，這是開啟新人生的最好機會。 然而，雖然知道要是連挑戰都沒有就放棄，這份懊悔遠比挑戰失敗更讓人難以釋懷，他依 然為「行動」感到害怕，他永遠少一分勇氣…… 「你還好嗎？」 一個溫和的男聲把他從鑽牛角尖的想法裡喚醒。 他匆匆抹去眼裡的淚水，循聲抬頭，只見有人站在他前面並朝他伸出手。雖然因為逆光， 他看不清楚對方的樣貌，只注意到一對炯炯有神的綠眸，同時照進他眼底的還有一股強烈 的感覺，使他心臟猛地跳動起來，身體裡像吹起一顆氣球，把不敢面對人的恐懼擠了出去 了。 如果一定要給那種感覺命名，答案想必是「勇氣」吧？ 勇氣光環？陳季真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輪迴〉，有一定等級的聖騎士角色會習得「英勇 」技能，幫助他們對抗恐懼、魅惑等負面效果，而這個能力在他們進階「十字軍」後除了 數值提升外，還會變成能作用在隊友身上的「勇氣光環」。 勇氣光環，望其風姿而無所不往。這個技能的調味文字是這樣說明的，遊戲裡看只是一團 閃亮的光暈，想不到親身體驗是這麼回事。 陳季真目光下意識望向男人腰間，那裡不出意料有一把長劍，長劍柄頭的浮雕為鳶尾花環 繞的十字。 真是進階的聖騎士！陳季真頗感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瓦鳴村這種地方遇到一個進階 人物。卡特米爾只是個小王國，瓦鳴村又是新手中最新手的地方，在這個「版本」，十一 級的聖騎士也算小有地位的人物了，就算放眼帝國至少也是個上尉，在卡特米爾的話就更 不用說了。 或許是注意到陳季真的目光，騎士收回手，然後從腰包裡拿出一枚銀幣，拉起他的左手輕 輕放上去。 「填飽肚子，然後去找個工作吧，這裡的人都很和善。」 騎士的施捨彷彿觸動了某種機關，陳季真心中陡然浮現某個NPC的形象，一個乞丐，一個 遭遇怪物襲擊而精神狀況不穩的難民。 他條件反射抓住騎士的手悲鳴：「請、請等等，大人！」 不說陳季真為自己的反應吃驚，騎士也是一愣，似乎沒料到這個發展，不過他還是用同樣 溫和的口吻說道：「你冷靜下來慢慢說，出了什麼事？」 騎士沒有甩開他讓他暗自鬆了口氣。「有、有怪物！那頭熊！它腦子都流出來了卻還會動 ！」 如果這是實況，觀眾一定會稱讚陳季真模仿得唯妙唯肖。不過別看他說得溜，這些台詞他 滾瓜爛熟是一回事，但如果不是受到騎士的「勇氣」激勵，他萬萬不可能當面對人、尤其 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番話。 騎士手上忽然一緊。「你在哪看到的？」 「森林裡，就在河谷……」陳季真低下頭，身體彷彿因為回想到當時的情景而發抖。他這 時完全忘了自己，只想著那個NPC。 騎士沉吟了一會，半晌才又開口：「這位朋友，我有能力解決你說的怪物，但我沒有太多 時間。如果我保證你的安全，你能不能帶我去那個地方？」 「肯定……安全？」他怯生生地抬起視線。 「我保證。」騎士用力握住陳季真，他的自信溢乎言詞，「我是伊登．布里斯托爾，一名 侍奉神的騎士。朋友，你的名字是？」 「ㄔ……查理。」他及時改口。 「好的，查理，事不宜遲，待我稍事準備我們就出發吧。」伊登退後一步，順勢拉他一把 。 「好、好……大人，謝謝您。」陳季真順勢起身並趕緊道謝。 他站起來看清楚後才發現伊登的樣子和他以為的有些出入。伊登的個子並不高大，客觀地 說是明顯矮他一截；他蓄著一口淺灰色的鬍髭，看起來有些年紀，而且氣質像白領更勝戰 士，感覺很適合戴眼鏡坐鎮辦公室；至於裝備，他穿戴的也非聖騎士常見的金屬板甲或鏈 甲，而是僅僅保護左胸和關節等幾處重點的皮護甲。 不過或許是因為知道他的「等級」，再加上英勇光環的影響，陳季真一點也不擔心他的能 耐，只是好奇他的身分，他仍想不起來有哪個NPC聖騎士叫這名字。 要是能上論壇查資料就好了。 這個念頭又提醒了他自己的處境，於是他再次垂下頭，默默跟上伊登。 ※ 「晚上趕路太危險，我們今晚就在這休息吧。查理，請你收集一些柴火，我來整理營地。 」 準備了一天份的食水，陳季真便和伊登往森林前進，瓦鳴村到副本〈爬行的河岸〉這段路 陳季真在遊戲裡已經走過幾十遍，但親自用雙腳下去走他才知道，這真是道阻且長！ 除了冬季有幾個獵人外，瓦鳴村的村民從來不會深入這座森林，道路什麼的壓根不存在， 加上沒有運動習慣，雖然這個身體的素質似乎比自己原本的好一點，但也強得十分有限， 沒走多久他就氣喘如牛，更被橫生的樹叢、蚊子等事物煩得不勝其擾。 所以當伊登建議紮營時，就算太陽看起來離落下還有不小的距離，他也打從心底贊成。 撿拾柴火的時候他留了份心觀察伊登，後者拿出一把小手斧，豪邁又不失細膩地砍去周遭 妨礙休息的小樹和草叢，然後熟練地整理地面，看也不看他這邊一眼。 就算以陳季真的標準看，伊登也是很理想的同伴。除了可能來自勇氣光環的影響外，他本 人也很好相處；伊登話不多，雖然陳季真在進入森林後動作笨拙得教他自己汗顏，伊登也 沒提出疑問，只是安慰他不用害怕森林裡的野獸和怪物，這讓他心裡的尷尬跟壓力減輕不 少。 帶著兩把枝柴回到已經整理好的空地，伊登只看了眼那些手臂粗的樹枝卻沒取，而是先用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準備的枯苔癬和小樹枝生火。火順利點起來了，陳季真覺得臉上熱烘烘 的，幸好火生起來後他撿的大樹枝也有派上用場。 火生起來沒多久，四周就突然黑了，斜照的陽光被茂密的林葉阻擋在外，陳季真不禁感慨 幸好自己不是一個人來。他垂著頭抱住膝蓋，盯著營火不發一語，不過他知道自己應該說 些什麼，在接過夾了熱乳酪和火腿的麵包後，他終於累積起足夠的勇氣說道：「……您和 我以前聽說過的騎士不太一樣。」 勇氣光環真神奇。一說完，他不禁為自己剛才的「壯舉」和背後助力感嘆。 「喔？你對騎士有什麼『意見』嗎？」伊登面上霎時閃過陰影。 正中地雷。陳季真頓覺腦袋一昏。 他還來不及尷尬或解釋，伊登就先「呵」地笑出聲，火光在他臉頰上塗以溫潤的色澤，取 代嚇人的烏雲，他自問自答：「我想是因為我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吧，我並非卡特米爾的 騎士。」 「遙遠」這詞在陳季真聽來格外諷刺，他勉強振作精神，假裝平靜道：「真希望我也能住 在那裡，那聽起來是個好地方。」 「如果你想，倒也不是沒機會。」 「什麼意思，大人？」伊登的話確實勾起了他的興趣。 「就算我除掉怪物，你也不敢繼續住在森林裡了吧？」陳季真配合地點點頭。「我後天就 要離開這了，屆時可以順便帶你去附近的城市，或者……我最近想收一個侍從，我希望他 是個能和我談得來的對象。」伊登微笑道。 聽出最後兩句的言外之意，陳季真的肩膀頓時垮了下來，他斟酌用詞近五分鐘，才小心翼 翼地說：「大人，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您的提議對我來說太高攀了，還請恕我拒絕。」 就算他不清楚現實中古代騎士養成的過程，他也不認為自己一個來路不明、動作笨拙、年 紀也不小的人可以邁進高貴的騎士之路的門檻。伊登的建議只可能是揶揄。 「我以我神之名發誓，這並非玩笑。」像是看穿了陳季真的心事，伊登臉色一正，然後又 輕鬆道：「說句不太好聽的老實話，一個未經『啟示』的侍從能幫上我什麼忙？別給我添 麻煩就很好了。我也過了培養並期待後進的年紀了，只希望身邊能多幾個可以閒聊的對象 。」 陳季真驚訝地看向伊登，後者看起來雖不嚴肅，但也不含半點惡意。 「謝、謝謝您，大人……真的，謝謝您這麼為我著想。」 「好好考慮吧，查理。」伊登的鬍子翹了起來，他毫不掩飾地壞笑道：「我覺得我主在向 我提示，你有顆不一樣的腦袋，能給我不少快樂。」 陳季真被伊登給逗得哭笑不得，他苦笑道：「大人，你的神應該是說『他有個不一樣的靈 魂』吧？」 「所以這只是一句玩笑話嘛。」 竟然拿自己侍奉的神開玩笑，陳季真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盡量禮貌地陪笑。他 先前說伊登不一樣有一半是出於客套，但這番對話證明了他的確和自己所知的聖騎士不同 ，也修改了第一印象的溫和。 不過他依然不討厭，或者說更喜歡了。 誰會討厭一個溫和有禮、可靠而且親近易人的傢伙呢？ 吃完了簡單的晚餐，陳季真小聲說道：「大人，謝謝您……我會考慮的。」 「慢慢考慮吧，不過也別想到睡不著，我們明天一早就要起身。」 睡前，伊登念了簡短的禱文，他說神會看顧他們，夜裡不用擔心。陳季真沒放在心上，他 一躺下就感到眼皮沉重異常，儘管穿著粗糙的衣物，躺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咫尺內還 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他依然平靜地睡著了。 ※ 〈爬行的河岸〉是附屬瓦鳴村的小隊副本，和其它新手村的副本一樣，〈爬行〉的難度很 低，甚至連地圖構造都差不多，幾乎只要直線前進並清除遇到的怪物就行，這方面可謂偷 懶，差別只有怪物類型；不過相對的，其副本氣氛和前後劇情就製作得相當認真，它原本 有一系列完整的引導事件，從獵人發現動物的異狀，夜裡出現奇怪的黑影，到森林住民逃 難，最後玩家在和怪物一番戰鬥後前往附近的城市回報，正式進入這個世界。 總而言之，〈爬行的河岸〉是以亡靈為主要對手的「嚇人」副本。 這天一早，太陽還沒升起兩人就繼續上路，在日頭爬上天空不久，多瓦河也出現在他們眼 前。 瓦鳴村和多瓦河以其一種獨特的水鳥叫聲聞名，照理來說春天這時候這兒應該可以看到盛 開的水仙和在河裡划水的鳥類，但有段河谷卻為慘灰的霧氣所籠罩，就算太陽出來了也不 消散，光看就感到不對勁。 「嗯，果然有問題。」伊登目光一凜，終於有了幾分高等騎士的氣勢，不過他沒立刻大喊 「為了正義」什麼的衝進河谷，而是先拿出兩個小瓶子交給陳季真。 「查理，前面我去就好，你在這邊等著。殭屍動作笨拙，你可以找棵樹待著，如果被發現 ，把聖水澆到它頭上就行了。我去去就回，不用擔心我。」伊登仔細交待各種應對方式。 「我會注意的，大人。您也保重。」陳季真客套道。他完全不擔心伊登，就算不提職業優 勢，他光等級就能在這橫著走。 伊登灑然一笑，拔劍在手，便頭也不回地走進谷地，消失在霧裡。 一等伊登走出視線，陳季真立刻拔腿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雖然伊登看來的確是好人，他的建議也令自己心動，但他知道自己不適合。高等騎士的社 交圈？這無疑是越級打怪。 更重要的是他自知嘴拙，不是伊登期望的人才……他不想看到騎士失望的表情。 他打定主意短期內只冒險這麼一次，之後就靠今天的收穫，先在安全的地方租間房子適應 個幾年，重啟人生什麼的，需要穩當的準備。 這計畫和遠大完全扯不上邊，卻是他最熟悉的做法。 陳季真很快找到記憶中遭雷擊的杉木，然後往北邊凸出的山崖移動。這邊的森林也有霧氣 瀰漫，陳季真緊握聖水，誠心祈禱，在一段教人屏息的衝刺後，他眼前突然一亮。 這附近的植物莫名沒有抽芽，黯淡的陽光穿過光禿禿的樹枝，原本爬滿山壁的藤蔓也變得 稀稀落落，隱約可見其下有一座山洞，洞口的枯藤看起來未曾折斷，應該還沒有人進去過 。 真的有！陳季真心裡一樂，這處墓穴是〈爬行的河岸〉裡隨機出現的額外藏寶地點，裡頭 有價值不斐的古代金幣跟藝術品，有時還有低等級相對實用的魔法物品。 他手腳並用、又拉又扯好不容易才擠過洞口的枯藤，三兩步穿過墓穴前半的通道。 墓穴裡比通道稍寬，長方形的石棺半埋在中央，陽光照不進裡邊，但石棺上有一條微微發 光的項鍊，給了他些許照明。 魔法物品！陳季真的注意力全放在項鍊上。 但是，他的好心情在同一時間被人無情捻熄。 一股惡寒爬上背脊，他像被擰到極限的抹布竄出滿身冷汗，眼前出現重影，心臟跳得又輕 又快，可是血液卻卻不知去哪了，流不進冰冷發軟的雙腳，終於跌倒在地。 這感覺他很熟悉，是恐懼。 倒下後他才看到，在他左手邊角落「站」著一個攻略上沒提到、他自己也從未在這見過的 蒼色人影。 怨魂，最低等的鬼魂系亡靈。一個不該「設置」在這裡的怪物。 就算是最低等的鬼魂，怨魂的諸多特性也導致它絕非毫無準備的新手玩家能對付的怪物， 堪稱新人殺手之一，更別提陳季真現在只是個等級有沒有一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為什麼…… 陳季真的腦袋像打結的毛線球，亂成一團。他艱難地要求自己冷靜。 鬼魂沒有實體，照理來說也不會呼吸，他卻依稀感覺得到一股冷風往臉上吹。他像吃了一 大口冰，腦袋深處開始抽痛。 動啊，快動啊…… 他想到了伊登給的聖水，如果運氣好，兩瓶聖水的傷害剛好能殺死血薄的怨魂，可是他動 彈不得，更遑論反擊。 怨魂像照亮通往冥界之路的燈，藍白色的光漸漸充滿他全部的視野，它是半透明的，不住 旋轉的身體宛如漩渦，兩團、三團帶著陳季真的意識一起旋轉。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過來！ 冰藍的手爪，緩緩戳向他的眉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眼前陷入一片刺眼的純白。 怨靈的寒意驟然遠去，光是這樣，陳季真就覺得自己像被丟進溫泉，身體暖洋洋的。不知 過了多久，理智漸漸回到他的腦袋，他的頭還在痛，但已經能觀察周遭了。 他清醒過來後最先注意到的，是前方揮舞發光劍刃的人影，那人擋在他和怨魂之間。他接 著意識到自己的位置有些奇怪，他原本倒在墓室裡，此時人卻在洞穴外，但洞口的枯藤還 是他進去時的樣子。 傳送法術？「王車易位」？兼職巫師？陳季真愕然。 「抱歉，我沒想到你動作這個快，差點來遲了。你還好吧？」那人三兩下就解決了怨魂， 他走出洞穴，不出陳季真所料，救了他的人是伊登。 教他意外的是伊登看起來並不生氣，反而滿臉關切。 「你、你到底是誰？怎麼知道這裡？」他想爬起來，無奈手腳依舊發軟。 伊登的手上亮起柔和的光芒，然後化為一股暖流注入陳季真的身體，怨魂殘留的影響徹底 消失，這毫無疑問是聖騎士的能力。伊登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他柔聲道：「第一份攻略 印象總是最深嘛，不過我也差點忘了那隻怨魂……別說這些了，能起來嗎？先去拿你的戰 利品吧。」 陳季真下意識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在拒絕，還是不能接受眼前的情況。 「它們是你的！我沒動它們就是希望哪天有人能找到，既然有機會親眼目睹這一刻，我更 非要你拿走不可。」伊登浮誇地佯怒道。 「你也是玩家……」陳季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他忽然想到，他們剛見面的時候伊登還 沒問〈河岸〉在哪，就知道要準備一天份的糧食，足見熟悉，他自己都還不知道這段路要 走多久呢。還有昨晚那個「遠方」，應該也是他的試探，只是他此前渾然不覺。 「玩家啊，好久沒聽到這個詞了。」伊登瞇了下眼，像在品嘗甘露，然後他睜開眼睛，深 綠的雙眼彎成兩彎新月，笑得異樣溫柔，「對，我曾是玩家，但現在我是伊登，伊登．布 里斯托爾。」 忽然，幾秒前還威風凜凜的騎士眼中湧出某種光芒流轉的事物，伊登丟下劍，攬過陳季真 ，把頭擱在他肩膀上。「抱歉，借一下肩膀……」 濃密的短鬚扎在肩上，接著溫熱的液體滴點落下、暈開，吸鼻子的聲音震天響。 「謝謝，謝謝你，我終於找到了……」 陳季真心裡有個地方顫抖了下，發出不知名的呼聲。 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跟著哭了，並回以擁抱。 或許是感動之故，或是因為預見了自己將永遠待在這個世界。 又或者是…… ※ 他說他已來到這個世界多年，早不期望能回去。 但他仍不想遺忘過去的人生。 為此他不斷巡訪每一個知道的藏寶點，雖然東西不見不足以證明他的「過去」為真，但多 少給了他一個期待，期待能遇到「故知」。 期待有人能告訴自己，他的過去不是一場夢。 儘管那是個以「遊戲」為主軸的頹廢人生。 哪怕那對現在的「人生」沒有半點幫助。 但這還是一個目標，一個夢想。 一個現在得到實現的夢想。 那，反觀自己呢？ 願望從來沒變。 或許自己過去缺乏「勇氣」，但在這裡，「勇氣」伸手可及。 ※ 「哇哇！哇哇哇！哇哇！」 瓦鳴村村名的由來，是每年春天都會在村子附近，甚至村子屋頂上築巢的鳥類的叫聲。 這些異鄉客總是來得突如期然，前一天還半隻都不見，今一早就叫得震天響，彷彿是憑空 迸出來的，不過瓦鳴村的村民都不以為意，只是露出開心的笑容，因為這意味著春天真的 到了。 「你好了沒？我先走囉。」伊登吹著的口哨聲漸漸遠去，那首曲子是〈輪迴〉等待讀取的 音樂。 「我來了！」查理七手八腳收起刀，拍掉木屑，慌慌張張打開門。 結果伊登沒離開，他就在門外，還伸長脖子朝裡頭張望。「你在做什麼？這麼神秘，還把 我趕出來。」 「抱歉抱歉，臨時想起一點事。」 「是不能讓聖騎士知道的事嗎？」伊登板起面孔。 「當、當然不是！」頓了一會，查理困惑道：「你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看起來像會開這種玩笑嗎？」 「像。」查理秒答。 感謝「勇氣」，他也能吐槽人了。 「嘖嘖，看來我該重新考慮隨從了。」 「這是威脅！」聖騎士的形象呢！ 「好吧，不然你給點提示如何？」 查理凝望伊登那張成熟、卻曾在他面前哭過、現在掛著自在笑容的臉，輕鬆道：「你明年 再來就知道了。」 「好，這樣也不錯，我期待。」伊登露出孩子般雀躍的笑容。 春天，蔚藍的天空與錦緞般的碧草繁花向世界延展，瓦鳴村的硬泥巴路上印著古老的車轍 和往來旅客的新足跡，一如既往。 在「杜爾嬸嬸的假期」二樓，它東北角落房間原本光滑平整的衣櫥內側，此時刻著幾行嶄 新的小字： 凌晨四點四十四分，在原卡特米爾王國、瓦鳴村「杜爾嬸嬸的假期」旅店二樓東北角的房 間進入選角畫面，你將迎接新的人生。 －－一個有經驗的前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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