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將傾。 楊厲誠抬頭看看天際，微微苦笑。 都說天子一怒，伏屍百里。那麼，天怒呢？ 當真是地府翻倒、人間崩壞。四年乾旱，四年水澇，大地龜裂，荒河氾濫。百姓悲鳴、遍 地餓殍，人人易子而食。即便官府大開糧倉、賑災施粥也無力救濟這天下蒼生。 當生存已然朝不保夕，誰還在乎秩序與禮儀？於是道德頹喪、禮樂崩壞，人人拋棄手上一 切的責任，每天到黃土裡刨食。為了活下去，萬物生靈都卑微到塵土裡去。 天地不仁，當以萬物為芻狗。 而他，大約是大勍最後的讀書人。 楊厲誠摸了摸懷中的行囊，一支筆、一小塊硯石，還有腰間的一沓紙捲，這就是他最後剩 下的堅持了。 他往前走。 破爛的草鞋在他腳下緩緩開散，泥土和草屑紮入腳底磨爛的血泡之中，慢慢化成膿汁。 他繼續走。 路邊幼小的女童哀哀哭泣著抱著母親的手。她的母親伏在地上大哭，卻一點一點的將手抽 了回來，於是女童被旁邊的幾名男子帶走了。母親跪在地上接過一小袋麵粉，抹了抹眼淚 奔回房子。 他依舊在走。 男子手中握著一塊黝黑的肉乾，神情猶豫。他左右兩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眼巴巴的望著男人 。然後兩名女子從高聲互罵、到互相毆打，最後兩人都在塵土飛揚的黃沙裡打滾。紅血染 上黃土。 他仍然走著。 少女背上背著幼弟，四處乞討著食物。她惶惶四望，周圍的人皆用幽幽的目光回視她。年 幼的弟弟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耷拉的眼皮偶爾才會微微睜動一下看向這醜惡的世間。 眾生皆苦。 楊厲誠來到一處石壁。 石壁高聳入雲，旁邊原本還有一處溪澗，但溪水早已乾涸，露出嶙峋的怪石。河道上躺著 枯骨，腐屍，瘖啞的蚊蠅聲低微喘息。 他掏出他的筆，那筆桿已經快要禿了。他放入口中潤了潤毛筆，往河岸的乾枯岩石上用力 呸了一口唾沫，然後拿起那塊小小的硯石磨了起來。 楊厲誠沾了點墨，開始往石壁上細細的揮毫。他不敢狂氣揮毫，因為磨爛的筆頭可能會在 瀟灑的綜橫間掉下來；他亦不敢濃墨重筆，因為小小的硯石經不起他的揮霍。他只能戰戰 兢兢的輕筆淡寫，文人的風流與高雅，早在許久許久以前已經被摧折斷了，楊厲誠所守著 的，不過是最後一丁點悲切的情志。 他寫著仁義禮智，寫著歌舞昇平。楊厲誠一邊回憶著過去的太平盛世一邊抖著手書寫。那 曾經是個多好的時代，他遙望京城十里繁華，眼睜睜看著一朝枯骨散落成都。 他寫著騷人墨客，寫著詩歌雋永。楊厲誠涕淚滂沱，哀祭他與友人一同吟詠的日月嘉年。 他記得當年他們的詩歌盛會，風雩雲舞，杏花樹下端著一盞薄酒暢笑。 他寫著壯志情仇，家國之思。楊厲誠雙目赤紅，悲哀至極。他的硯墨一磨再磨，指尖的骨 血添入墨香，極豔極濃。他想起弟兄百戰死，然而他卻未能代他帶回那一封染血的家書。 他寫著枯骨餓殍，寫人間煉獄。世間如熔爐，眾生皆苦。他寫一路見聞，墨石竭盡，他用 血書寫。字字泣血，句句啼哭。楊厲誠還在想那個哭泣的女童，想黃沙上的鮮血，想面黃 肌瘦的姐弟。 人人說，是因為當今天子不仁不義不孝不悌，所以引發天怒。 流民四竄，喊起了口號。天子當死，以謝天威。 於是天子死了。死於王權傾軋，高喊著謝罪天下的屠刀被旁支高高舉起。 人人說，是因為富官貴族錦衣華食奢靡侈淫，所以造成天怨。 百姓奔告，激起了民怨。 於是貴族死去了，達官死去了，從漫漫荒地逃竄而來的災民們舉著路邊的石頭、親人的屍 骨，一下下砸碎了朱紅色的大門。 人人說，是因為當今文士營營苟苟鑽取功名，所以觸怒天威。 於是讀書人死去了，知識死去了。大量書卷被投入柴火間焚燒，數百個人守著那堆文字的 烽火取暖。 當最後罪無可罪，人們說神已死去了。 所以天空弔亡、大地哀慟，世界要拉著神的造物陪葬。 他說他是最後一個文人。 所以他不能忘、不敢忘，甚至祈求天地能容忍他最後留下一點墨跡，紀錄他還記得的，還 堅持的，還緊緊抱守著的。 天下起了雨，許是蒼天的眼淚。 楊厲誠在哭，他的文字在哭。墨淌淚，血淌淚，他整個人一片淋漓不知沾染的是墨是血是 淚是雨。 天之將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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