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是淺淺的藍，像是大片的矢車菊盛開在萊茵河畔，淺淺暈開的顏色是天空和河 水調色而成的藍。當她睜著眼睛看你時，你彷彿倒映在一彎輕淺的水中，明亮又清澈。而 笑起來的時候，她的眉眼會愉快地揚起，眼中盛滿了漫天的星光，細細碎碎的彷彿可以聽 見漫出來的笑意。 「她的頭髮是深棕色的，並不總是那麼柔順。但是當你輕輕撫觸她及肩的長髮時，你可以 感覺到她微微捲起的髮尾搔動你的指尖。她的頭髮蓬鬆柔軟，即使她總是為了亂翹的瀏海 生氣，但你真的很喜歡她走動時輕快的在她肩上、胸前跳動著的髮梢。 「她嬌小又圓潤，除了臉上點綴著的幾顆雀斑，她擁有著牛奶般白皙柔滑的肌膚，那是她 全身上下最引以為豪的地方。她氣餒於自己徘徊在五呎三吋邊緣的身高，但你其實覺得這 樣的身高最剛好，適合被整個埋入你的懷抱之中。 「她熱愛廚藝，烹製美味的料理，研究著色彩鮮艷的擺盤，她」 寫到這裡，我敲了敲鍵盤的邊緣，嘖了一聲。不行，這樣寫不夠自由。我的手指重重的敲 擊著刪除鍵，將整段文字消去，在空出來的文件上打下： 「她喜歡攝影，不只是拍人，而是拍人與人的一舉一動，拍動物在大自然的一閃而逝，拍 景色流動的白駒過隙。」 我頓了一下，舉起左手邊的咖啡大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在我的唇舌間流動。我咂了咂嘴 ，越過桌子上歪曲的檯燈，望了眼窗外剛剛褪去靛青色、緩緩染上鵝黃橘的城市天際線， 又輕輕的在鍵盤上敲下另一段文字。 「但是她哭泣起來的樣子才是最美的。你記得她閉著眼睛輕輕吻上你的嘴角，像一瓣玫瑰 的花瓣一樣輕盈柔軟。」我伸出食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略有些乾裂的嘴皮戳過指尖。操 ！我暴躁的踢了一下桌子，不耐煩地把嘴唇上的死皮撕掉。嘴唇上一片熱度，我用舌尖舔 了舔，腥味在口腔中暈染開，而嘴唇在失去皮膚的保護之後感覺柔軟又溫熱。「她的眼睫 輕輕顫抖著，眼淚順著雀斑的印記滑下來，溶入你們的初吻中。」 「那個初吻甜美、青澀，帶著些微的疼痛。 ——她的名字，叫黛拉．瑪維。」 我點擊了「存檔」，起身去廚房給自己沖一壺新的咖啡。 截稿日快要到了，但我真的沒什麼靈感。為故事形塑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主角總是意外的困 難……特別是對於我這種已經快要算不上年輕人的男性作家而言。讀者們在這一方面總是 特別難以討好。 我把咖啡壺放到加熱器上面，伸出一根指頭拉開百葉窗簾的縫隙，目光看向車庫外的草坪 。我家的狗費格正躺在我給他釘好的狗窩中翻著肚皮呼呼大睡，這該死的蠢貨趁我沒注意 把整袋零食從車庫裡拖了出來，現在五顏六色的狗食灑滿了半片草皮，那個包裝袋像是隻 被開腸破肚的雞一樣委頓在欄杆旁。 我翻了個白眼，鬆開手指假裝沒看到那片慘狀——反正費格總有一天會把它們吃乾淨的， 大概吧。反正他要是不處理乾淨我這輩子是絕對不會再買零食給他的。天殺的。 我抹了抹臉，在下巴處摸到一片扎手的鬍髭。也許我該去補充點睡眠——我盯著咖啡壺幾 秒鐘，又或者是過了幾分鐘，然後才意識到我根本沒有把電源打開。我咒罵了一聲，揉了 揉頭髮，轉身上樓去尋找我闊別已久的臥房。 把床上堆疊的衣服全部掃到地上去，我覺得我才剛撲到床上就失去了意識……天啊，柔軟 的床！天知道我有多久沒好好睡上一覺了…… 再次醒來，我彷彿是穿越了漫長的夢魘才跋涉回現實的床鋪。我花了好幾分鐘凝視著一片 空白的天花板才找到那條用來挪動手指的正確肌肉。整個人有些昏昏沈沈，四肢軟綿綿的 ……我勉強抬起一隻手臂拉開床頭旁的淺藍色窗簾往外瞧了一眼。天空一片暮色，該死， 我到底睡了多久？ 我連忙翻身下床，踩在兩天前穿過的襯衫和卡其色褲子上，喔，還有四天前穿過的那間黑 色T恤。頭皮癢得不行，我抓了抓，猛然想起自己大約三天沒洗頭了。不過截稿日只剩下 兩天，誰還管這個啊？ 我幾乎可以說是滾下樓梯的——在我看到樓下已然大變樣的客廳的時候。我看見有個棕色 的腦袋在我的沙發背後輕輕晃動，她直起身子，仰頭看向我，手中還抓著我都不知道放到 哪去了的吸塵器。『天啊，奧格。』她輕快的說。 『你睡了可真久啊，餓了嗎？』 我大叫了一聲。 鬼知道我的聲音裡面夾雜的到底是家裡被人入侵的驚恐感、居然有女孩子出現在我屋子裡 的驚喜感、還是彷彿看見死人復甦一般的驚悚感——在她抬起頭的一瞬間，我以前所未有 的速度意識到了這個驚人的訊息： ——她的名字叫做黛拉．瑪維。 總之就在我的無限慌亂之中，我腳下一軟，叫聲拖長成一連串毫無男子氣概的尖叫，然後 就在一片天旋地轉之中順著樓梯在一樓迫降。 我聽見黛拉同樣尖叫了一聲，並且迅速地向我靠近。 『奧格！』 媽的！不要過來！我驚慌的叫了出來，渾身疼痛腦袋欲裂的貼著地板往後蹭了幾步。我反 手摸了摸額角，紅色的液體沾上指尖、滑過我的手背—— 流血了！幹！我要死了！我很沒有出息的大聲尖叫道。 『救護車！天啊，奧格你受傷了！』我看見黛拉在我的吼叫中瑟縮了一下，然後轉身迅速 地跑向我的電話，撥打了電話給救護車，然後異常熟練的報出我家的地址。 這個晚上的時間被拉扯成特別奇怪的形狀。我漫長的恐慌和疼痛在無法溝通的尖銳叫喊聲 中被救護車呼嘯而至的鳴笛聲剪裁成短暫的記憶。等到一切模糊的片段回歸正常的形狀時 ，我的腦袋上包裹著白色的紗布，人已經安安靜靜坐在我最喜歡的那張藏青色布藝單人沙 發上，抱著我的寶貝筆電呆呆的和黛拉對視了一段時間了。 我其實不是很想說話。尤其當我回憶起剛剛的二十分鐘裡我表現得有多丟人之後。我還記 得護士最後離開的時候的表情，她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什麼會飛的狒狒之類的奇特生物的 模樣。 但黛拉現在坐在我對面。坐在那張我以為永遠不會有人坐上的、和我屁股下這張沙發所對 稱的淡黃色布藝沙發上面。那張曾經我以為有機會可以給勞拉——哦，算了，陳年往事就 不提了。總而言之，她就坐在那裡。略有點尷尬的迎向我的目光。 拜託誰來說點什麼吧。我在心底有點絕望的想著。 黛拉清了清喉嚨。 我屏息等待著。 她看了看我，張了張嘴之後又閉上了。 然後她起身走進廚房，端出一盤略有點燒焦的牛排。黛拉把盤子放在我面前，輕聲說：『 我想你應該餓了，所以做了這個。雖然做得不是很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發現 她的眼睛顏色比我以為的還要深一些，但確實，閃閃發亮的，非常動人。 我插起一塊牛排，端詳了一下身褐色的斷面。我以為我設定的黛拉很擅長研究料理……？ 哦，靠，我把那段刪了。我把牛排塞進嘴裡咀嚼了幾口，頓了一下，一臉自然的端起旁邊 的開水一飲而盡。 天啊，我後悔了。 在我努力的消化這盤硬得跟鞋底一樣的菜餚的同時，黛拉一直托著下巴微笑著看著我。她 想了想，找來一台相機，對著我費力咀嚼的傻樣啪嚓地拍了一張照片。 我眨了眨眼睛。這模樣大約取悅了她，黛拉捧著那台相機笑得前仰後合。但其實我心底油 然滋生一股怒火——媽的哪個傻逼讓她到處端著相機亂拍的！我手中的叉子在餐盤上刮出 刺耳的聲音。黛拉的笑聲嘎然而止。 啊哦，我又搞砸了。 我安靜地把刀叉輕輕放回桌面，乾咳了一聲。我吃飽了。我說道。 想了一想，我昧著良心又補上一句：很好吃。 黛拉猶豫的看了看我的表情，然後神色逐漸轉回明亮。『我沒想到你居然也喜歡吃全熟的 牛排！』她高興的笑著，眉目舒展，笑意盎然。 也……？等等，我怎麼不知道……？ 等到黛拉端著盤子回廚房沖洗的時候，我立刻打開了筆電。我也許不該輕易相信我的直覺 斷定這傢伙就是黛拉。搞不好……搞不好只是有哪個精神病人闖進我的家把我當成她的老 公了。然後她老公剛好也叫做奧格。 我點開還未完稿的文件，迅速的把文章拉到最近才打的那幾章。我檢查了兩次，每當我掃 過那些描述她容貌文字——她的眼睛，她的頭髮，她的雀斑，她明媚的笑容，我就會想到 廚房裡正在哼著歌洗盤子的那張臉。完美的吻合。我已經想不起來原來我想像中的黛拉是 什麼模樣了。她不可能不是黛拉。 黛拉？我終於忍不住對著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確認道。黛拉．瑪維？ 『是的？』她甩著溼答答的手探出頭來看我，棕色頭髮鬆鬆的落在胸口。 我侷促地對她笑了笑，黛拉聳了聳肩，把腦袋又縮了回去。 我又低頭看了看電腦。我很確定自己沒有寫過黛拉喜歡全熟牛排這種設定，所以這是她自 己衍生出來的？ 我有些困惑，又有些好奇。像是做賊般往廚房的方向看了看——她正背對著我從冰箱裡拿 出我珍藏的哈根達斯，用勺子把它們挖進兩個小盅裡。我低下頭看看銀幕，又抬頭看了看 黛拉。 「她從來都不吃甜食，說這些甜膩的小東西是讓她發胖的元兇。」我試探地敲下這行文字 。黛拉端著冰淇淋走過來，我緊張的點下存檔，飛快地伸手把電腦蓋了起來。 黛拉把兩個小碗都推到我面前：『你的最愛。』 我捧起一個小盅。你不吃嗎？你看來是弄了兩份。 『都給你吧。』黛拉聳聳肩：『我剛剛一定是失心瘋了。我從來都不吃甜食的，這些甜膩 的小東西總是害我變胖。』 有一瞬間我的大腦裡似乎傳出了回聲。 我呆呆的捧著哈根達斯。眼前的現實比我做過的任何一個夢都還要荒誕，我筆下的女主角 ……我親自撰寫的角色……那個我一點一滴建構出來的形象，現在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是她的創造者。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上到大腦，我覺得雙眼酸脹、胸口發悶、太陽穴用力的跳動，甚至連 呼吸都有些不暢了起來。我有些暈眩。哈根達斯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到地上了，香草口 味的糖水洇濕了灰色的地毯。 『……奧格？你嚇到我了。』黛拉不安的說道，她的聲音在我聽來有些模糊不清。『你還 好嗎？』 我慢慢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溫熱而有彈性的肌膚在我的指尖下逐漸從奶白色暈染 上淡淡的粉紅。我撥開她額前的碎髮，上身前傾越過小桌子湊近了她。這裡的每一寸肌膚 、每一顆雀斑、每一綹髮絲——都是我寫出來的。 我盯著黛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很久，為了她每一寸的輪廓而感到讚嘆。 『奧格？奧格斯特？你為什麼這樣看我……』黛拉在一段時間之後開始微微後仰著掙脫我 的撫觸：『你、你……你該去休息了。』 我夢遊般的應了一聲。抱著筆電走上樓。 我需要冷靜一下。 那一晚上我沒有睡。 「她喜歡穿白色的棉麻衣物，寬鬆溫柔，就像她的人一樣。」 「她擅長廚藝，但很不愛看食譜。也許她天生就有這樣的天賦，隨手就能夠將食材轉化成 美味的佳餚。」 「她的指甲圓潤、粉嫩，每一顆都像完美的貝殼一樣鑲嵌在她飽滿白皙的指頭上，帶著健 康的弧度與光澤。」 「她喜歡音樂，無論是鄉村音樂、流行音樂或者甚至是音樂劇都在她的涉獵範圍內。只要 她待在你身邊，你就彷彿能夠感受到音樂的微風將你緩緩包圍，令你安心。」 「她甚至會說各種國家的語言。她……」 這一夜我文思泉湧。黛拉將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從未有哪一刻，我深刻的感覺到自己的文字有著何種魔力。我在修飾她、改造她，我會讓 她成為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我的繆思。 我抱著電腦沈沈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抱著筆電興沖沖的衝下樓。一身純白棉麻連衣裙的女孩正愉快的唱著歌 拉開我的窗簾，窗外的草坪整潔一新，費格搖晃著一身金毛愉快地在上頭奔跑著，屋外的 陽光灑進來照亮了餐桌上色澤鮮豔的食物。 黛拉輕快的轉了個圈為我拉開椅子：『Guten Morgen, mein Lieber.（早上好，親愛的。 ）』她如同唱歌般的說道。 這種飄飄然的感覺……我開始覺得幸福得有點不真實。我就坐，伸出手握住了黛拉的手。 我的手能夠輕易的將她柔軟的掌心包覆在裡面，拇指輕輕摩挲著她光滑的手背。 『快吃吧。』她柔聲說，輕輕推了推我的手。 我一邊傻笑著一邊叉起一塊烤芝士火腿鑲甜椒。……天啊，這真的太好吃了，跟昨天簡直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精緻的盤子下鋪著黃色和綠色格子相間的桌巾，配上紅色、黃色和粉 色的食材，以及一旁用白色馬克杯盛裝著的咖啡。這一幕讓我感動到幾乎哭出聲音來。 不過一聲特別煞風景的鈴聲打斷了我的情緒。我伸出一根指頭示意黛拉保持安靜，伸手接 起了手機。編輯的咆哮聲迅速劃破這個安詳溫馨的早晨。 「奧格斯特．普瑞曼！你的稿子呢！我限你三個小時之內把東西交給我，不然你就在家洗 乾淨脖子等著吧——！」 噓噓噓，我現在就寄給你。我看了一眼下了一跳的黛拉，溫和的回應。我已經寫好了，這 次的稿件內容大約是我有史以來最滿意的！ 「最好是。發過來吧，我等著。」編輯雷厲風行的掛掉電話。我打開電腦將昨天打好的文 件寄送了過去。 再過一天。我微笑著越過桌子上插滿鮮花的花瓶看向黛拉。她愣了愣，回給我一個燦爛的 笑容。再過一天，我的繆思就會登上週刊雜誌的連載專欄，全世界都能看到我最完美的女 孩。 「奧格斯特，很抱歉，我得通知你……」 什麼？不，怎麼會？ 我震驚的低頭看看手中的雜誌，又抬頭看了看黛拉。 『怎麼了，奧格？』她困惑地看向我。 「你這次交來的稿件內容很不穩定，」 黛拉，黛拉，告訴我，你喜歡吃甜食嗎？ 『喜歡啊，特別是香草口味的冰淇淋，上面再加一點櫻桃糖漿——』 不對！你從不吃甜食因為那會讓你發胖！ 「尤其是對於女主角進行描述的無用篇幅太多，」 『奧格……？』 黛拉你唱歌嗎？喜歡音樂嗎？ 『……比起音樂我更喜歡跳舞吧……』 你怎麼會喜歡跳舞！我明明沒有寫過這種設定！還有你穿得這是什麼？ 「因此我們酌情刪減了稿件的部分內容。」 『牛仔褲啊……奧格你不要嚇我，到底怎麼了……？』 不、不、不！全部都錯了！你不是我的黛拉！你是誰？ 『我是黛拉．瑪維。你、你怎麼了……』 編輯的聲音、黛拉的哭泣，還有我歇斯底里的吼叫聲混雜在一起。 我抱住她，抱住我本來完美無瑕的女孩。她的身高依然是適合被抱在懷中的五呎三吋，我 瘋狂地吻住她，她的眼睫輕輕顫抖著，眼淚順著雀斑的印記滑下來，溶入我們的初吻中。 這個吻疼痛、熱烈，又充滿絕望。 你不是黛拉，不是我的黛拉……我的繆思，我的作品…… 我一面絕望地吻她，一面低啞的哭泣著。而黛拉的面目逐漸在我的吻之中模糊了起來。 ——她淺藍色的眼眸。 ——她深棕色的頭髮。 ——她可愛的雀斑。 它們逐漸在我的手中融化。 最終，只有我抱著被我的眼淚浸濕的稿紙，跪在房中痛聲大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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