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對「魔法」這兩個字，總是抱著不切實際的憧憬；但對切身體會到其恐怖之處的我而 言，魔法不過就是女巫用來捉弄平常人的惡作劇手段而已，且她們並不在乎自己的惡作劇 給他人的人生帶來多大的改變。 我小時候，到井邊打水時遇到一位穿著深色長袍的女人，一注意到我便向我要求一杯水。 我謹記大人的吩咐，沒有回應她的要求，僅只如此——作為女巫對人下咒的理由便已足夠 。 從那天起，我的身影從鏡子裡消失了。不只鏡子，舉凡每天打水的井、收割小麥的鐮刀、 騎士擦得一塵不染的盔甲，本應映照出我的模樣的事物皆彷彿私下串通好般，一齊無視我 的存在。 神父說我被自己的靈魂拋棄了。 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告訴他這是那個女巫施的魔法；然而神父堅持從沒看過我說的女人經 過，而且即使真如我所說，那也只證明我對上帝的信仰不夠堅定、竟敵不過與惡魔等輩廝 混的女巫。不知不覺間，我是個沒有靈魂、失去上天堂的資格的下等生物，這樣的流言傳 遍整個村莊。 看不見自己的姿態，也被所有人欺侮，我不由自主地開始避開人群。周遭多了不少令我看 不順眼的東西，吃飯用的刀叉、潔淨的窗戶、以及最使我憤慨的鏡子。即使站在鏡子前也 只能看到背後的人對我嘲笑：「看吧，你果然是沒有靈魂的空殼子！」 那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總是驅使我打破一面又一面的鏡子。隨著鮮血湧出的刺痛和腦內回盪 的嗡嗡聲，使我沒有多餘心力去管他人如何指責我是神經病。我討厭很多東西，其中鏡子 是最討厭的，什麼鏡子乾脆消失算了。每每瞥見鏡子，至今聽過的謾罵便在腦中復甦。 時間一久，我對自己也慢慢失去信心。也許我只是在某天真的被靈魂所拋棄；也許我正是 個連自己的靈魂都瞧不起的人；也許我遇到女巫的記憶不過是平衡內心的藉口罷了。 唯有遭受他人毆打時，才能感受到自己確實存在於此。 　　　　　 「你知道嗎？那棟廢棄的洋館裡頭，聽說有幽靈出沒哦！」 初次聽到這個傳聞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洋館所處的森林深處，一入夜便是惡魔和魔女 聚會的場所，是一輩子都不想再牽扯上關係的事物。 ……也可能正好相反。幽靈。死者的靈魂。或許就是這個詞勾住我的注意，不過真相如何 ，我也記不清了。事情的重點在於，我的確在某天入夜後，像隻自投羅網的兔子前往謠言 所指的那棟洋館。至於經過，不論是迷路而不知不覺走向洋館的方向、在林裡睡過頭又碰 上大雨只好尋找屋子避雨、還是為了一探究竟而主動尋找起傳聞的主角，並無任何不同。 畢竟我對自己的記憶沒什麼信心。 我記得的，是一踏進洋館時立即引起好幾個噴嚏的陳年霉味與塵埃。透過殘破窗框灑進屋 內的月光照亮了破損的絨毯與翻倒在地的沙發，地上四處散落著碎裂的花瓶和雕像。洋館 裡頭的時間彷彿齒輪壞掉般停止流動，能聽見的只有徹底的寂靜四處溜達的踏步聲。 在死去的房屋深處，我遇見了鏡中的少女。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哭聲。當我循著細微如針線的啜泣聲來到一扇房門前，聲音停止了，待 我打開門後，很快就發現聲音的主人是鏡子裡的少女，表情全力透露著不安的心情。 「你是……？」 沉默地對望許久後，她率先開口。我先靠近那面掛在牆上的圓鏡，坐下來抬頭看她，說出 我的名字。這感覺真不可思議。我對眼前的鏡子絲毫不感厭惡，或許是沒有正在鏡子前的 感觸的緣故吧；少女阻擋了平常惹怒我的畫面。 她彷彿已用盡說話的力氣，不知所措地抿著嘴盯著我。她的身姿好像黑影、又好像雲朵一 般，似乎稍不注意便會模糊消散。 「妳就是傳聞中的幽靈嗎？」 「……我沒聽過什麼傳聞……」 說得也是，這兒根本不會有其他訪客前來嚼耳根子。我重新觀察房內擺飾，從綴滿蕾絲的 床鋪、造型華麗的衣櫃和散落房間各處的布偶，可看出是女孩子的臥房。這裡是少女的房 間嗎？話說回來，她是被某人關在鏡子裡，還是本來就活在鏡中世界呢？越是感到對她一 無所知，我便更加渴望了解她的一切。 「妳為什麼會在鏡子裡？是被關在裡面的嗎？」 「不、不知道……記不得了，好像，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我、我也能問你問題嗎？」 看到我點了點頭，少女不安地舉起一隻手，伸出指尖對著我。 「你——為什麼看得到我？」 我愣了幾秒，對於只有自己能看到她這件事感到新奇，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很快地 又想到唯一可能的解釋。 「我被詛咒了，身體無法映照在鏡子裡。因為看不到自己，才能發現藏在鏡底的妳吧。」 「被詛咒？……那是，為什麼？」 「我也記不得了。」 對於我的回答，少女第一次露出淺淺的笑容，以帶著笑意的語調說：「好像吸血鬼一樣呢 。」 「吸血鬼？」 「根據傳聞……吸血鬼沒有影子，也無法倒映在鏡子裡，就跟你一樣。」 「我覺得自己被女巫詛咒，又被大家說是被靈魂拋棄，想不到還有吸血鬼這個可能。搞不 好我真的是吸血鬼也說不定呢。」 ——我們互相聊著無關緊要的小事，以及彼此的經歷。從她如何在鏡子的世界裡操弄布偶 上演話劇，到她在繪本裡讀過的各式各樣的鄉野傳說；我則分享自己總是頂著一頭亂髮在 街上亂晃都沒有自覺，最後養成戴帽子的習慣。少女有時說著說著，語氣漸漸染上嗚咽， 但更多時候是夾雜著輕盈的笑聲。 原先陰暗、沉悶的兒童房，這時卻散溢著溫暖的氣氛。這幾年來——不、說是這一生中， 從未有過這麼愉快的時刻都不為過。我第一次感謝起自己這奇異的體質，使我能夠和少女 相遇。我們的談話一直持續到陽光將躲藏在陰影裡的布偶都一一揪出，少女在鏡子那頭鑽 進床底抓起一隻泰迪熊，又小跑步地回到鏡前。 「還、還要再來喔！」 她將泰迪熊的手抵在鏡面上，我也笑著伸出手指貼上去，少女盯著我的手幾秒鐘，緩緩地 把沒有抓著布偶的手也貼上；我見狀，立刻以另一隻手與她十指相對。體溫互相接觸的幻 想飄盪在我們兩人之間。 「嗯，今天晚上，我一定會來的。」 她露出非常、非常燦爛的笑容。 　　　　　 但是我沒有遵守約定。不論我拾起記憶的碎片重新拼湊幾次，都無法想起完整的經過。似 乎缺失了關鍵的碎片，那部分是出於我的防衛本能、出於我不願再回想起的意念，被丟棄 弄失而再也想不起來的。 我記得的，是一踏進洋館時立即湧上的陳年霉味與塵埃，破損的絨毯與翻倒在地的沙發， 碎裂的花瓶和雕像。有哪裡不同。我無法說出確切的不同之處，只能感覺到屋內的擺設變 了。抱著無以名狀的違和感和被其牽引出的不安，我循著昨晚的路線來到少女的房門前， 手搭上門把時，感到內心的不安已膨脹到幾乎將我整個人吞沒。 一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鏡子的碎片。 「——」 我跑向前，不可置信地看著散在圓形鏡框底下的碎玻璃，試著將它們拼回原本的形狀。手 指被刺出陣陣鮮血，就像過往每次打破鏡子時一樣，但是，我現在只想把鏡子拼回來。 ……話說回來，為何我沒有遵守約定呢？是被村人抓到、揍得失去意識了？還是平日累積 的疲勞在睡眠中爆發讓我睡過頭了？記不得了。刻在心中最深最鮮明的，只有勉強把碎片 拼湊好，卻等不到少女出現時，那份撕裂胸口的傷痛。 曾經有機會緊抓住的幸福，就這樣從指縫間溜走。那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傻傻地坐在房間 裡，盯著拼得歪七扭八的鏡子，期望有天胸口的傷痛能夠癒合。 然後，不知從何日起，期望這件事也被我遺失了。有很多事情，都一個一個地自我的體內 掉落、消失，無法拾回。當身體空得差不多時，我又想起很久以前神父對我說的話：「你 的靈魂拋棄了你。」 一定從那時起，就註定我會被這個世界的一切拋棄。我會、漸漸地、從這個世界抹除，成 為空白的存在。記憶被打破、碎成千萬個片段，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為何總是死 守著破鏡子，想不起自己的臉孔，想不起那名少女的笑容。那名少女——對了，那名少女 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嗎？ 我站起身，久違地活動一下筋骨，塵屑從我的四肢飄落。看了看四周，強烈的熟悉感緊抓 著我，卻找不到本應聯繫著的回憶。 從這裡離開吧。 似乎失去了什麼，似乎為了什麼才來到這裡，答案已模糊得不可辨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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