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前廣場上，三兩位菲籍看護各自推著輪椅，見到彼此時笑逐顏開，交換著近日趣聞。在 把輪椅推到廟門前的金色香爐前時，俯身用生硬的臺語叮囑道：「阿嬤，拜拜。」 輪椅上穿著保暖、頭戴毛氈帽的老婦雙手合十，對燃著線香的香爐，以及香爐後掠過廟門 之內，靜靜矗立的神像予以虔誠。 接著看護將輪椅們並排在香爐旁，自己則坐於小階上，繼續方才未竟的話題。 暖暖的夕陽橫過香爐前，廟柱的陰影恰好遮蔭了輪椅們，老人們滄桑的眉目藏著年華不復 的悲傷與歲月磨出的睿智，偶爾在看護們充滿活力的聊天聲中，細語閒話。 一旁磚砌的金亭冉冉升起白煙，將本就模糊不清的匾額文字薰得若隱若現。 其中一名老婦示意該回去了，於是看護們各自回到自己所服侍的人背後，推起輪椅，慢慢 地走離附遮雨高棚的廣場。 方舉行大型祭祀活動而掛起的滿街燈籠，彷彿一顆顆紅豔欲滴的飽滿果實，在偶起的風中 搖曳。 裹著精緻金鞋的腳輕盈地掠過細鋼絲銜接的燈籠們，以高難度的半空中旋轉落定於香爐之 沿，帶起一陣擾亂線香飄煙方向的微風。 最後離開的看護似是並未看見蹲踞香爐上的身影，一邊為老翁整理圍巾，一邊慢悠悠地推 著輪椅遠去。 左近一戶人家飼養的黃狗，從方才聚集多人時便不停可憐地哭叫，終於得以鬆開項圈鏈條 ，撒歡地衝過廣場，在支撐棚架的柱子附近嗅嗅聞聞，作下自己的記號。 「阿旺。」見黃狗抬起後腿，雙手恣意玩弄香爐灰燼的身影朝牠喚了一聲。 留下自己的氣味後，黃狗四處張望，隨後往撐起高架的四條主柱各留一點味道，才安心地 在廣場上奔跑玩耍。 「阿旺，過來。」衣著和看護及老人們風格截然不同的軍袍男性躍下香爐，再度呼喚那隻 即使只有自己也玩得不亦樂乎的黃狗。 本來正在拱油漆斑斑剝落柱身的黃狗警覺地抬起頭，緩緩地走到香爐前，朝高大的男性吐 舌擺尾。 「連你也快聽不到我聲音了嗎？」金屬膚質的手掌撫摸著黃狗頭頂的軟毛，交雜著寵溺與 悲傷的話語，似是風聲喃喃。 黃狗忽然抬起頭，朝緩步踱出廟門的男子友善地蹭去。 那是兩年前剛上任的廟祝，原本那位白鬚及胸的高瘦男性已經過世了，換上這位體態微胖 、走路較慢的老人。 廟祝俯身逗弄犬隻，待到阿旺滿足後，才緩緩轉向香爐，恭恭敬敬地朝香爐正後一段距離 的神像一拜。 「關公保庇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沙啞的嗓音認真地說出許多人都祈願過的話語，他每 日總會叨唸上一兩回，彷彿世道永遠不安一般。 黃狗不明究理，舒服地拱了拱身影模糊的軍服男子小腿，看起來就像是獨自蹭著香爐支腳 一樣。 男子目光如炬，和廟祝對視著，他彷彿永遠不會看膩，只是數著老人臉上的黑斑，盯著那 愈發圓潤的啤酒肚。 老廟祝卻無視了男子，用臺語向拿著大包小包家庭垃圾、逐漸聚集於廣場的村民搭話：「 尤仔，聽說你家的女婿又打你女兒了，真的嗎？」 男子神色無奈，接下話端：「啊不就是那樣，若不是……」 聚集起來的村民討論著稀鬆平常的話題，格格不入的軍服男子只是斜倚香爐，任飄煙嗆到 臉上。 「聽說這裡要和鳳鸞宮合併，是不是真的？」一名牽著稚童的婦女，隨口問著回到臺階上 所擺木椅前的廟祝。 「畢竟拜的都是關聖爺，比較方便吧，就是要改去那邊拜拜比較遠。」較年長的女性一邊 探看路口車況，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方便嗎……」軍服男子喃喃自語了一句，視線在數人身上逡巡，最後落到一旁住戶治喪 的花圈上。 隔著矮牆能看到最裡面掛著滿頭白髮老婦的照片，嘴角的淺笑讓人難以想像逝世前深受病 痛折磨。 望著彩色的人工花圈，會讓人想起不過半年前，廣場另一端的年邁老嫗的喪事，在香煙繚 繞的金亭旁，錄放音機播放著安神的佛經聲，平素在外忙碌的家屬，趕回參加時坐在遺照 前擺放的板凳上，和許久不見的家人交談。 男子垂下眼睫，數出了聲：「加上後面的林先生，是五年來第七個了。」語氣聽不出哀惋 或悲傷。 腳邊的阿旺聽見垃圾車的音樂聲，仰首合唱。附近其他犬隻聽見號叫，也一同唱起歌。 「老年人去那邊會比較不方便吧。」年紀較輕的婦女舉起裝滿垃圾的塑膠袋，將之拋入停 妥的垃圾車。 從司機座上下來的小夥子，踱到香爐前拜禮，幾乎和軍裝男子正對著面。 「不過林阿伯、劉阿嬸都去了，會拜關公的少年人也不多，這樣說不定比較好。」雙手合 十虔誠地行禮後，小夥子也加入談話。 「這樣說也是啦……反正公所會放送，到時再看怎麼辦。」另一位中年婦人處理完家戶垃 圾，邊往回走邊接上話。 格格不入的軍服男子金鞋一點鋪滿拼磚的地面，身軀騰地而起，面上剛毅的線條與擺放在 廟房最裡神龕上的黑膚神像一模一樣。 方才禮貌性一拜的小夥子見四周住戶悉皆將大包小包丟入車後空間，便回到駕駛座上發動 引擎。 黃狗阿旺朝著半空中衣帶飄飛的人影吠了兩聲，那人卻一躍而上擺滿廢棄物及家庭垃圾的 寬敞空間，坐在一袋蒼蠅與螞蟻共爬的粉色塑膠袋上，將那嚴整的軍服以坐臥之姿靠上另 一袋巨大深黑色袋子，不顧蹭到髮梢的污水，闔上眼輕輕哼聲和著垃圾車播放的音樂。 滿載需被處理之物的大型車輛，駛過了黃昏的路口，將拖長的影子曳在後面。 夕陽映在香爐上，白晝將盡的氣息，隨輕煙漫入窗口，拂上肅穆神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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