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算在囚犯的人權和監獄的營運成本中找到最佳的方案了！」年過耄耋的勞特──這 個過時的成語在銀河曆紀年的時代，代表「青年」的意思──搔刮著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 灰白頭髮，腳步輕快的走進氣氛低迷的辦公室。 很顯然他的雀躍並沒有感染到任何人，因為所有人只是微微抬頭，見到來人是勞特後，又 默默的低頭繼續工作。 史維奇好奇地瞄向勞特。畢竟勞特總是一副老態龍鍾的沮喪模樣，他雖然才一百歲出頭， 外觀卻和兩百多歲的人沒什麼兩樣。即使是在帳務處理幾乎都已經交由電腦包辦的時代， 會計這個行業仍然沒有擺脫過勞的陰影，身為監獄裡唯一的會計，勞特每個月必須經手上 萬筆交易，而舉凡與錢沾上邊的事情都得問過他。因此，勞特永遠頂著一張沒睡飽的臉， 行屍走肉的像具沒上油的老機器，彎曲著背，彷彿剛從低重力行星上旅遊回來，尚未適應 漠星上的引力。 連上次他們的頂頭上司從昴宿星團帶回來的風靡全宇宙的火焰蛋糕土產──橫跨了半個宇 宙，仍然燃燒著橘藍色火焰的蛋糕！誰能抵抗這麼稀奇的甜點啊？然而，勞特居然完全無 動於衷，史維奇實在很難想像還有什麼事情能讓這個老傢伙提振精神。 「我想，面對時代的改變，是時候我們也該來點創新了！」勞特把他手上那一疊彩色電子 紙發到每個人的辦公桌上，史維奇拿起傳單瞧了瞧，上面以明亮的對比色寫著「一趟刻骨 銘心的冒險之旅！銀河系壯遊，帶您一睹黑洞丰采」，字體後方的是鳥瞰銀河系的照片， 星系緩緩旋轉，靠近字體的恆星沒幾秒就噴出一次烈焰。一看就是勞特拿文書編輯軟體隨 便設計的廣告，動畫還是從旅遊網上載下，連浮水印都完整地保留在傳單上。 傳單上沒有太多詳細資訊，除了時間和地點之外，什麼也沒寫，不過，既然是監獄內部的 計畫，那的確別洩漏太多內容比較好。 勞特見史維奇是辦公室裡唯一一個拿起傳單的人，宛如找到知音般快步走近他，以全辦公 室都聽得到的音量對他說：「經過成本效益分析評估幾個方案後，我發現定期將囚犯扔到 最近的黑洞是最省錢的做法。根據估計，將這項活動做成實境秀可以帶給居民每人平均約 十單位的效用，增加鄰里間的幸福指數；而收視率不但可以提高我們的收入，對於囚犯也 是相對人道的做法──他們在死前可以看見壯麗的太陽閃焰，一睹旋轉飛快的脈衝星，在 旅途的終點進入銀河系的中心，也就是黑洞。」 勞特指著傳單上的宣傳詞，話說得口沫橫飛：「我已經把意願問卷發給囚犯寫了，大部分 的犯人都很喜歡這個點子。已經有一群自願參與這趟觀光行程的囚犯報名──最棒的是， 我們不需要負擔任何保險費用！我先前和製作飛行器的廠商接洽，因為不必保證安全性， 所以製造成本意外低廉。他們說，只要確保原料來源穩定，他們能特地為我們開一條生產 線。短期來說，這會增加監獄的支出，但長期而言──等到所有的重刑犯都離開後，我們 就不需要再蓋新監獄了。」 考慮到監獄的狀況，將囚犯們集體送至黑洞旅遊──當然，只去不回──聽起來似乎是個 好主意。 在人類的平均壽命朝向三百五十歲邁進後，收容無期徒刑的重刑犯幾乎快壓垮他們監獄的 財政，光是維護整座監獄運作的費用便高的嚇人。其次，政府為了降低犯罪率，首先向監 獄施壓，要求他們減少關押人數，年年削減預算，他們的行政人員也越來越少。 風起雲湧的廢除死刑運動讓他們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那群活躍的人權鬥士四處提倡著古 老的天賦人權思想，認為所有的重刑犯都有人權，即使他們犯法，司法權也沒有權力可以 剝奪他們的生命。 在群眾壓力下，法官只得以無期徒刑取代簡單徹底又節省成本的死刑，害得他們得花大把 鈔票去蓋新監獄，還要煩惱日益提升的伙食費，難怪勞特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臉的樣子。 事實上，史維奇每次去監獄巡邏時，他都覺得自己比那群犯人更像囚犯。 因為犯人不必工作就有飯吃，連定時放風都可以選擇不去。而獄方為了配合政府「改正教 育」的政策，在監獄圍欄內增設的蔬果棚架只是徒增成本，因為沒有犯人會自討苦吃去照 顧那堆難伺候的蔬果──誰知道絲瓜一天要澆幾次水啊？ 他上個月造訪菜園時，所有的蔬果都枯萎的差不多了，縱使有少數幾顆碩果僅存的桑椹和 絲瓜，都在徹底成熟前被偷去吃了，菜園只剩下垂頭喪氣的藤蔓和枝葉萎黃的桑椹叢，以 及遍地的雜草。他們根本沒有多餘的人手去管理菜圃，史維奇猜想，等到下次輪到他巡視 時，那些植物應該都已經成了土壤的肥料，為外來的雜草提供養分。 唯一讓囚犯像個囚犯的地方，就只有他們被關在牢籠裡而已。 史維奇卻還得為了月底的房租、水電費、信用卡利息費用和他兒子的學費煩惱，為了遲到 一分鐘而被扣薪，比起那群在監獄裡自由自在的犯人，他反而更像是受金錢勞役的囚徒。 在這裡工作的人處境都差不多，即使是主管，也只是薪水多了幾銀河幣的可憐蟲。 「那麼我們該怎麼確保原料來源？我們顯然不可能提供任何飛行艦的零件吧。」史維奇問 。 勞特得意的揚起眉毛，賣著關子說：「垃圾清運公司。」 史維奇鸚鵡學舌的重複對方的答案，不敢置信的問：「垃圾清運公司？」 「他們覬覦黑洞很久了，在土地寸土寸金的現在，他們急需建立一個可以永久銷毀不可分 解垃圾的焚化廠，最好還要符合環保標準，不會製造出任何有毒物質，否則政府又有機會 向他們再徵收一筆龐大的汙染稅。我向他們提供了這個機會，他們可以將金屬廢料重新加 工成飛行器的零件，再把無用的回收物一起扔到黑洞──免費的垃圾處理廠。很不錯吧？ 」 「萬一人權團體抗議怎麼辦？例如說我們誘騙犯人參加死亡之旅？」 「我們可以先試辦一次，讓他們在飛行艦上填寫線上滿意度回饋，如果滿意度很高，我想 他們應該也無法抱怨什麼。」 勞特把厚重的提案企劃書──以一般的影印紙列印的，電子紙的成本太高了──遞給他， 殷切的問：「如何，史維奇，你怎麼想？」 史維奇快速的翻了一遍，除了複雜的成本試算表、各類因素的敏感性分析和林林總總的必 要文件以外，其他部分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銀河系的旅程介紹書，甚至花了整整三頁的篇 幅介紹了旅程中的重頭戲──太陽閃焰和脈衝星。 值得一提的是企劃中的SWOT分析。勞特在「劣勢」的地方寫了「黑洞事件視界」，史維奇 不禁對這個和商業環境扯不上半點關係的理由感到困惑。 他往下瞧，發現下面寫了相當具體且寫實的原因：「黑洞事件視界的物理現象可能會讓後 續參與者卻步，因為先前進去的船艦會看起來像是永遠卡在黑洞口，如果航次間的時間間 隔夠長，那後面參加的旅客可能會看到前面的飛船被黑洞一點一滴的扯成碎片，不過反正 他們也沒辦法後悔，我想這不成什麼問題。 」 史維奇看完後，評論道：「很天馬行空，但說不定我們那個瘋狂的主管會採納你的意見。 」 勞特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了一百歲的人該有的朝氣。 史維奇再度瞟了對方一眼，他還是對勞特異常的興致勃勃感到奇怪。但也許他只是因為找 到了解決財政問題的作法而高興而已。 史維奇低下頭，繼續埋首於滿桌的公文庶務中。 * 年底前，勞特的提案通過了。 史維奇從他在主管機關任職的朋友那裡聽說，主管很快就同意了勞特的提案，倒是審查者 相當仔細的檢視了計畫中的每個環節，確定行程中沒有任何違反法律的地方，才放行這個 簡直亂來的計畫。 那個送公文的小伙子不斷的搖頭，不甚贊同的說道：「沒想到他們真的同意了這麼瘋狂的 想法。真是瘋了。」 史維奇相信勞特的提案會這麼快通過，是因為到了年末，監獄的財政已捉襟見肘，為了減 少過年年夜飯的支出，才決定實行勞特的計畫。 勞特在聽到企劃通過後，買了酒和披薩請了全辦公室的人。他一反常態的多話，拿著紙杯 向每個人敬酒，然後他走到眾人中央，向所有人大聲嚷嚷：「今天我的計畫通過我一定要 感謝一個人──」 史維奇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果然，勞特朝他走來，然後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我要特 別感謝你，史維奇──你的鼓勵讓我敢把企劃書交上去。真的很謝謝你。」 史維奇乾笑了幾聲，連忙回答：「不不不，勞特你太客套了，我什麼都沒有做。」 勞特仍舊堅持那是他的功勞，拿著紙杯要和他乾杯，周圍的同事也起鬨著要他們乾杯。史 維奇在眾人的目光下，尷尬的將苦澀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隨便找了個藉口落荒而逃。 在那之後，勞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彷彿變了個人似的，甚至會主動和人打招呼，連申請 款項時也變得和善許多，不再像過去那樣老是對帳單細目斤斤計較。 勞特的變化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大家對於他改變的原因推論甚多，莫衷一是，但他 們都同意那鐵定和計畫脫不了干係。 「也許他要升官了？」史維奇對面的人說。 「誰知道呢。」某個人隨意地回應。 * 在計畫實行當天，勞特請了病假，於是主管讓排休的史維奇代了勞特的班──其實也沒什 麼值得他負責的事，他只需要確保清單上的犯人沒有趁機逃跑，全員登上飛船就可以了。 史維奇倒是有些驚訝勞特竟然沒有親自到場，畢竟整個計畫都是由他主導，他實在很難想 像對方會缺席這麼重要的啟程儀式。如果今天這個計畫是由他負責的話，他即使生重病， 也一定拖著病體親自到場監看過程是否順利。 史維奇將進入飛船的通行證發給每一個自願參加旅程的囚犯，確認所有人都上去之後，他 安心地鬆了口氣，遠端確認飛船的狀況一切正常，他便請操作員按下發動的按鈕。 然後，他看到飛船上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人──本來應該請假的勞特居然出現在窗邊。 史維奇驚慌的大喊：「等等，回航！回航！勞特還待在船上！」 「飛船並沒有返航的功能。」操作員冷淡的說。 史維奇皺著眉頭，正想對操作員破口大罵，他抬頭望著已經飛離地面數十公尺的飛行器， 站在觀景窗旁的勞特首度抬頭挺胸的向他揮手，對方的姿勢看來像是總算卸下了身上扛了 許久的重擔般輕鬆，從他誇張的口型，史維奇可以判斷他應該是在喊「再見」。 或許，他終於擺脫了他的牢籠。 史維奇無奈的聳聳肩，長吁一口氣，接著，他高舉起手，向自己多年來的同事告別，目送 逐漸縮小的飛船遠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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