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拉薩的一間小飯館裡，聽餐桌另一頭的女服務生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窗外飄著紛飛 的細雪，即便在屋內，似乎也能感覺到外頭刺骨的冰寒。由於正值旅遊淡季，附近的飯館 大多關門歇業。而在這間在淡季仍堅持開業的小飯館中，他是唯一的客人。 菜早已上完了。幾樣簡單的素菜擺在桌上，他卻還沒動一口。廚房裡的廚師都找了各種藉 口出來晃了幾圈，看著自己的心血被擺在桌上無人問津，這位中年男子的心彷彿也跟著老 舊木桌上的菜餚一起漸漸變冷。 女服務生並不清楚中年廚師心中的糾結，逕自盡心盡力地向店中唯一的客人介紹著拉薩的 美景與人文風情。即便這位客人面上少有表情，但黑髮青年俊秀的容貌顯然能夠彌補這不 算大的缺點。也許長相確實能很大影響人的第一印象，至少女服務生在見到這位客人的第 一眼，便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就在女服務生卯足全力解說著附近旅遊的最佳景點時，一直少有話語的青年客人低聲開口 ，打斷了眼前少女的話語：「這間飯館連淡季都堅持開門，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所以這人剛才根本沒在聽人說話吧？真是沒禮貌的客人。女服務生鼓起頰，忿忿不平地站 起身來……到後面裝了一杯水，而後重新在青年客人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們之所以在這種半個客人也沒有的日子裡還開著門，都是為了某個渾蛋小子啦！」將 水杯重重放在桌上，女服務生臉上的表情雖是不滿，眼中卻泛起了溫柔的懷念。 於是她開始述說起了一段曾經發生在這間飯館中的故事，那是關於正在這裡的少女服務生 ，與另一名少年的故事。 少女第一次見到少年，是在外出採購食材的路上。即便已經包裹著厚外套，下著大雪的天 氣仍然冷得讓她不住發抖。踏在鋪了一層白雪的道路上，一個倒在路中央的身影吸引了她 的注意。 那是一名黑髮少年，一身單薄的衣物，不知已經在路上躺了多久。少年的身上蓋著一層薄 雪，雙眼緊閉，看來已然失去了意識。少女頭一次遇上這樣的場景，一時間竟慌了神。遲 疑了好一陣子才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感受到的微弱呼吸令她稍稍安下心來。 既然到碰見了，少女當然不會見死不救。頓時連食材也沒顧得上買，慌慌張張地將少年扛 回自家開的小飯館。虛弱的少年昏迷了一天，才在少女的照顧下悠悠轉醒。然而醒來的少 年卻已經遺忘了自己的過去，連名字都想不起來。好心的飯館老闆見少年可憐，便以飯館 裡正好缺少人手為由，將少年留了下來。 於是少年與少女開始一同在飯館中做些雜活，空閒時少女便拉著少年漫山遍野地跑。告訴 他哪家店裡的東西便宜、哪裡進的貨品質好，帶他去看附近最美的風景，向他訴說這裡最 好的人文風情。大多時候少年只是聽著，僅在極少的時候回應幾句。但少年偶爾露出的笑 容於少女而言便是最好的獎勵，使她愈加努力地為他介紹這一切。 少年與少女的關係逐漸拉近，一絲情愫逐漸在青澀的兩人心中產生。然而失憶的少年對於 自己的過去始終耿耿於壞，幾經思量，最終還是踏上了尋找過去的旅途。 在離去的那一天，少年緊握著少女的手，向她保證自己很快便會歸來。少女眼眶含著淚， 用力地點了點頭，轉身不願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落下。於是少年遠去，少女持續在這小小 的飯館中等著，等待少年的歸來。 「因為擔心他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人，我只好央著媽媽天天開門。結果那傢伙竟然一直沒有 回來，很過分吧？」女服務生在木桌上趴了下來，向青年客人抱怨著。 「就是，那臭小子真不知好歹！」不知何時又出了廚房的中年廚師拍了拍女服務生的頭， 望向青年客人的眼神有些不善。 青年客人沒有在意中年廚師的目光，只是以平淡的語氣開口：「你們一定等了很久吧。」 誰也沒有注意到，青年放在桌下的雙手緊握成拳。由於用的力道太大，掌心被指甲刺入而 流下了鮮血。 「真的等了很久呢！」女服務生把臉埋在桌子裡，一向清脆的嗓音聽來有些悶。「十年三 個月又一天，真的、等了很久……」 「對不起。」青年客人低聲開口，簡單的三個字中卻包含了太多複雜難解的情緒。 中年廚師嘆了口氣，悄悄地退回廚房，將空間留給木桌旁的青年與少女。 聽聞青年的話語，少女的肩膀一顫，而後匆忙地抬起頭來，對青年笑道：「沒關係的啊！ 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沒關係的！」 「終究還是太晚了啊。」已經成為青年的少年輕撫少女的髮，聲音中竟有些微的顫抖。「 在見到我以後，妳也多少明白了吧？」 眼前的少女仍是記憶中的模樣，青澀而稚嫩。十年的時間不可能不在少女身上留下任何痕 跡，而少女所以維持原樣的理由，青年早在踏入飯館前便已明瞭。 「真是的，你這人的個性果然很差啊！」少女握住青年的手，分明是在埋怨對方，動作卻 無比溫柔。「已經想起來了喔！明明之前完全忘了的。」 飯館中燃起了火。青年與少女周圍響起了慌亂的尖叫聲，許多半透明的虛影在飯館中奔跑 、穿梭。然而木桌旁的兩人卻不為所動，彷彿周邊的景象自最開始便未曾變過。 「對不起。」青年低下頭，不敢直視少女不帶半分怨恨的目光。他已在過去的人生中跨越 無數恐懼，卻仍然害怕面對眼前之人那份不求回報的溫柔。 「不需要道歉。我已經說過了吧？因為你回來了，所以沒關係。」少女鼓起頰，狀似不滿 地捧起青年的臉，眼神卻是專注而柔和。「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 「對不起。」青年的眼眶有些濕潤，卻終究沒有落下淚來。他不知自己還能夠說些什麼， 只能不斷重複道歉的話語。 看著這樣的青年，少女忍不住笑了。眼眶打轉的淚珠落了下來，她輕輕吻了吻青年的臉頰 ，才笑著開口：「笨蛋，都已經是最後了，至少想聽一句『我愛你』啊！」 「我……」青年的話語尚未說完，眼前少女的身影卻逐漸透明。他慌亂地試圖擁抱少女， 原來能夠輕易感受的溫度如今卻無法觸及。 大火淹沒了小小的飯館，卻未曾沾染青年的一片衣角。少女帶淚的笑顏被熊熊烈焰所吞沒 ，就連聲音都已經遠得聽不清。在所有景象消失之前，少女仍舊笑著。以青年再也聽不見 的聲音，輕聲說著「我愛你」。 下著雪的夜晚，清冷的月光照進已成廢墟的飯館之中。這間飯館在十年前因為廚房失火而 起了火災，由於當時正是旅遊旺季，加之火勢蔓延得很快，許多人都在推擠奔逃之中永遠 留在了這裡。 出了這樣的事件，這間房子也就空了下來，隨著主要經濟圈的轉移，逐漸成了廢墟。傳聞 夜間造訪的外地旅客偶爾會聽見飯館裡傳出人聲，甚至有青年男子在這裡失蹤，因此這間 飯館也是附近有名的鬼屋。 忘了自己已然離世的幽靈日復一日在飯館中徘徊，等待著故人的歸來，這就是鬼屋的真相 。 青年獨自坐在仍能看出燒灼痕跡的廢墟之中，一言不發。沒有暖氣的廢墟冷得可怕，然而 青年卻彷彿感受不到外界能夠將他冰凍的寒冷。 已經成為青年的少年，從未變過的少女，兩人的世界早已不再相同。那是他早已明白的事 情，未料真正面對時，他終究無法如想像中那般淡然。 「差不多該走了。」青年自語著起身，動作卻有些搖晃。 少女幽靈因為憶起真相而消逝，由於愧疚而陪伴她至今的廚師幽靈也不會再出現。自今日 起，這座飯館該是再不會有鬧鬼的傳聞了吧？附近的居民也不必再為此感到困擾了。 青年整理好衣物，讓漫無邊際的想法充斥腦中，試圖壓下因再見故人而難以平靜的情緒。 飯館中已經不再有他所尋找的東西，離去的腳步卻依然沉重而緩慢。 在踏出門的前一刻，青年最後一次回過頭，沉默了幾秒，最終吐出那句已經無法讓少女聽 見的話語。 「我也愛妳。」 空無一人的小飯館中一片寂靜。青年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向前方，直直踏出腳步。心口 彷彿缺了一塊，但他終究沒有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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