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又下雨了。 她待在這個城市當中，成為其中的一員，在烏煙瘴氣的黑夜當中，偶爾出門淋雨，憶起稱 不上懷念的過去時，現在與曾經的對比更顯得鮮明。 應該是可以過得更有趣的，她其他姑且可以被稱為同伴的那群傢伙，幾乎都只是表面上過 著低調的日子，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盡情享樂，只有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清醒。 就只是一個起心動念，沒有想到卻再也回不去了。 總是格格不入，披著凡人的外皮，在夜晚當中偶爾她會不合時宜的張開雙翅。因為太亮了 ，虛幻的光芒在城市當中閃耀，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白日不會褪去，屬於黑暗的她並沒有 容身之處，所以只能飛到沒有燈光的夜空，讓絕對的寂靜與黑暗將她環抱。 可是，還是有些讓她不討厭的事物。 在廢棄的道路上，沿著河堤邊奔馳而過的點點紅光，微弱的一閃即逝，她凝神注視著那裡 ，是名少年。 降落到地面之後，悄悄潛伏在四周，以不會被發現為前提默默跟著他，在看不到盡頭的河 岸邊奔跑著。在天上所注意到的紅光不過是鞋子踩在地面之後，人類的科技所帶來的，微 不足道的光線。 少年已經快喘不過氣了，他的腳步虛浮、呼吸粗重，黏在額頭上的髮絲不時滴下汗水，從 那沉重的步伐可以知道他已經快要沒有力氣了，儘管如此，他依然一直跑、一直跑，沒有 停下來。 始終跟在後面的十一，開始還是以雙翅低空飛行，後來她也收起了翅膀，不發出聲音的， 以雙腳跟在克卜勒的身後。 何時停下來都不意外的少年，直到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板，他緊繃的神經也像拉扯到 極點的線一般斷裂。乾脆呈大字型倒在地上的他，看著被濃厚雲霧遮住的天空，突然大笑 起來，瘋狂的大笑。他的臉上滿是水痕。 甚至還下起了傾盆大雨。 少年直直望著天空。 他一身髒汙，身上充滿著汗水與塵土，可是比這更顯眼的是整個圍繞著、如同實質黏附在 身體的沉重氣息，髮梢凌亂，就算仍然維持相同的表情，能夠輕易的微笑，應付生活中各 式情況，思慮依然清晰，她也知道有什麼事情已經改變了。 「今天下課不小心遇到她，她問我下禮拜能不能陪她去買東西。」 彷彿知道她到了他的身邊，少年開口，用微弱到幾乎讓人忽略的聲音。 『你叫十一？這不是真名吧？那你叫我……小藍？不要，綠茶多多，呃，有點奇怪，那就 叫帥哥。……被你這樣叫就和早餐店阿姨喊的一樣沒有真實感，你還是叫我阿天好了。』 最後她叫他克卜勒，當然是基於對方的要求。 與他第一次交談是個意外，他坐在那塊草地上，對著天空發呆，她順口問道為何常常看著 天空，對方的回答是「想要知道雲摸起來的感覺」。 她很想要知道，如果再問一次，現在的克卜勒會不會回答出同樣的答案。 「他的生日好像快要到了啊。我其實不想要看到她，今天突然發現才知道原來她留長髮了 ，明明跟我說過覺得吹頭髮很不方便。」 『和她說話時很高興，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會立刻想要告訴她，這樣就很開心了，我沒那麼 貪心。』 以前的她可以隨時展翅飛在雲霧之上，以更高的角度俯瞰大地，呼喚雲霧和雨水，凝視他 人雙眼便能讀出心思，傾聽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 可是她放棄了這些，選擇墜入凡塵，成為一名普通的人類。 她以為少年可以一直過著從前的生活，在她與他交談以前，偶爾煩惱，抱著困惑與期待迎 來新的一天，笑著，哭著，幸福地露出每一個表情。 『如果連愛一個人都這種事都要靠別人才能得到正確解答，那樣不是太沒意思了嘛！真正 重要的事情，我覺得還是要自己努力。』 他似乎沒有變過。保持著相同的笑容，用看似毫不在乎的態度對她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 還有他認識的每一個人。自然的模樣，就好像連他自己都遺忘了，忘記曾經是怎麼流淚， 還有半夜還在外頭奔跑的原因。 十一只能聽著，就像是影子潛伏著。不出聲，就不會打擾到他，但同時也無法拍拍肩膀， 或只是單純的擁抱。 漫長的夜晚會有過去的時候，十一也清楚知道克卜勒會在被發現前，若無其實回歸原本生 活的軌道，看似一切都沒有問題，一切都和原本沒有什麼差距。就像她總是看到的那樣。 可能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吧。如同少年無法再看著那名女生的笑容，他也不會需要一介外人 的她，被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填滿腦中。 可儘管很清楚，十一還是忍不住，越來越頻繁著想要遇到他，就只是看著他的想法。 一大早匆匆忙忙騎著腳踏車來到學校，空閒的時光一人漫步在校園當中，不疾不徐在餐廳 當中取用午餐，和同學朋友們碰面時一樣開朗的笑……都和她想的一模一樣。 那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還以為只是自己看錯了。 前方穿著剪裁得宜的俐落西裝，優雅拿著手杖的男人，怎麼看都是他。 雖然是夏天，仍然穿著得體的黑色西裝，流暢的線條以及合身的剪裁看得出造價不菲，高 級檀木製手杖黑得發亮的表面隱隱流轉著光澤，更顯眼的是那股旁若無人的自信，和隱藏 在笑容下的，隨時露出的獠牙──如同優雅而迅捷的野獸。那是十一相當熟悉，或說在他 們同類當中無人不知的狩獵者，東方燃。 她緊繃著臉快步走到少年身旁，抱持著不息得罪對方的覺悟露出明顯的敵意，「請你離開 ，他不需要你的幫助。」 說完她拉著克卜勒的手轉身就要離去，誰知道少年看到她後僵在原地一會兒後甩開她的手 ，他抿一抿唇開口道：「這是我決定的，請你不要妨礙我，十一。」 少年的話語讓她心神一顫，冷靜幾乎瓦解，思緒好像快要跟不上吐出的字句，「不行…… 不行，不論如何都不可以和交易，尤其是他……」 「這位小姐，你似乎誤會了。」東方燃彬彬有禮的回應，「正確來說，是這位先生向我傾 訴他的煩惱，我不過是向他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議罷了。」他以相當緩慢的速度舉起手杖， 明明可以看清所有一絲一毫的動作，卻在眨眼之前已經逼近眼前，越過十一來到他們二人 的中間，「十一，這是你現在的名字嗎？我姑且尊重你的性別，就不做多餘的評論了。」 他轉向克卜勒，「我們剛剛說到你的父母吧，請多告訴我一些。」彷彿不過是在閒話家常 一般。 十一心底感到一陣不妙時，東方燃與少年已經瞬間出現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她往前追去 ，越走越快，甚至開始奔跑，可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她神色一凜，動念間她的背後瞬間伸出了鋼鐵打造而成的巨大翅膀，羽翼尖端的金屬色澤 熠熠生輝，微微一振翅，便以非同小可的速度貼著地面藉著翅膀奔馳，同時間一座通天的 螺旋之塔從聳立在地面之上。 ──巴別之塔。 存在於傳說中的建築，附近的人們將會因失去語言的力量而陷入恐慌。如此一般人將不會 注意到這裡，克卜勒也暫時無法和那位惡魔交易，是目前十一所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到了遠方只剩模糊一小點的東方燃，似乎回過頭來，她確信自己看到對方露出一抹笑容。 當笑意消散，空氣也隨之一變。 灰白色的空氣，隨處可見矗立的大塊岩石，樹影搖動下風聲婆娑。 嘩沙嘩沙── 蒼藍的月光照耀下，被染上色彩的大地延伸而出的影子彷彿有生命般，隨時都會動起來， 半空中漂浮著的人影黑色西裝像是要融入黑暗當中，倚著手杖，銳利的獠牙蠢蠢欲動著。 不分日夜，無時不高掛著鐮刀般的蒼藍彎月，地面卻是血一般的暗紅，就像是正反兩面存 在於一般人類認知的世界般，這裡屬於那些潛伏在黑暗當中、見不得光的種族，黑暗世界 的居民，隱界。 十一舉起了環繞著青藍色焰火的手，詭異的光暈映在白皙的臉上，一個振翅，她飛到了與 東方燃對等的高度，藍色的火焰從她手中四散開來，在空中拉出一條搖擺著的長長軌跡， 襲擊至惡魔眼前。東方不慌不忙地輕輕一點手杖，手杖就這麼憑空消失，出現在他掌心的 成了一把精緻的掌心雷，在藍色焰火觸碰到他的前一秒，他扣下了板機，從槍管當中迸出 的細微火花將所有蒼藍吞噬殆盡，金黃色的火光吸收了青藍色的火焰成了巨大的火束，反 過來席捲十一身邊的每一寸空間。 她豎起翅膀，急速飛升至極高的高度，翻滾、竄高伏低，側身避開逼近身後的熱浪，翅膀 上的每一寸鋼鐵羽翼都反射出逼人的強光，她甚至能感受到因為高溫而有部分的翅膀開始 融化。 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當四分鐘過去後，身後金黃色的火焰突兀地消失，十一也降落回 地面，她摸了摸稍微受損的鐵羽，面無表情望向遠方的克卜勒。 『我們，做個交易吧。』東方燃的耳邊響起了微弱堅定的聲音，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見的 聲音。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他開口，帶著難以想像的愉悅，輕輕說出他要的代價。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向靠在樹上，一臉痛苦的十一。方才那個穿著西裝、優雅又猙獰的男人 彷彿憑空消失一般，自己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地上，他一個回頭就看見十一。 他扶著靠在樹幹上的她，一臉複雜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蒼藍的月光照射之下，血色的樹幹一旁，十一的背後空蕩蕩的，曾有一雙鋼鐵翅膀帶她翱 翔在空中，而今卻在他面前，她親手摘下自己的翅膀交給那個男人。 「你再也不能飛了……我剛剛還想說搞不好我可以實現願望。」他撫過她的背後，一大條 撕裂的傷口怵目驚心，奇異的是卻沒有血流出，彷彿虛假的肉體被硬生生扯開，裡頭只是 虛無。 在背上撫過的手指，有著她所沒有的真實的溫度。 「你想要把這些事情忘記嗎？」 少年的腦中閃過了那座高聳的塔、青藍的焰火與金黃的火焰、銳利反射出光芒的鋼鐵翅膀 ，還有破風在空中劃出軌跡的十一的身影，他遲疑了一下，「不用好了……我想要記得這 些事。」說完又露出了帶點自虐意味的笑容，「雖然我本來想要把全部的事都忘掉，那樣 多輕鬆啊。」他喃喃說出了某個名字。 「記得也好。」十一點了點頭。 「我也想要忘掉很多事，不去思考、照著命令過日子，很輕鬆的生活。」她想起了曾是「 天使」的自己，按照神之機器的命令，從來不曾思考，從來不曾懷疑，單一而絕對的信念 鋪成唯一的道路，輕輕鬆鬆走在上面就好了。 直到某次的任務，她要取走一位男孩的性命。 她不知道男孩是什麼人，為什麼他的身邊早已有了另一位的天使，只要將命令傳出去，天 使化身的女孩就會取走男孩的性命。潛入男孩的夢中，她看到他面對她時手足無措的笑容 ，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回憶，還有躲在角落躊躇徬徨的身影。 她反抗了神之機器的命令，隱匿該傳遞的消息，躲入吵雜喧囂的人世，帶著編號以「十一 」這個名字活下去，並以自己的意志走到男孩的身邊，默默祈禱她能夠因此多幸福一段時 間。 就算只是片刻般，短暫的時光。 「不能實現你的願望很抱歉。」因為少年她才學會仰望著天空，「在地面上看著天空，也 很漂亮啊。」這裡是隱界。沒有雲朵，也沒有星光，高掛在天空中的唯有藍色的月亮。 總是有值得留在人間的原因，她其實沒有忘記過。 少年與她望著相同的夜空，那麼一瞬間，他忘卻了纏繞在心底的苦痛，十一月光下近乎虔 誠的容顏讓他產生了衝動，拉起了她的手，從前的他絕對不會做出的舉動。 而永恆正是每一個瞬間連結起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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