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像過，衛生股長第一次來到我家時，是被她爺爺與奶奶裝在一只大紙箱中送進來 的。 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兩位老人家斷斷續續地訴說起昨日發生在學校的一樁大事：早上朝 會時，衛生股長被人發現倒臥於血泊中，身體因自高處墜落而摔得七零八落，猜測其原因 多半是跳樓所致。他們動員了全校師生、花上了一整天才把散落於各處的肢體一一收齊， 為此還停了一天課，造成不少按時接送孩子的家長們的困擾。 「以前就常聽孫女說，你是他們班上最聰明的人，無論十二面魔術方塊還是牛奶拼圖都是 手到擒來，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把她恢復原狀吧？」 ──於是，他們便把衛生股長冷藏、裝箱，送到我家門前。 雖然很想告訴他們，殯儀館對這類程序應該比我這因感冒而在家休息的數學小老師要熟悉 許多，此外，就算我能把人拼回來，沒有針線或化妝技術，對於把衛生股長「恢復原狀」 似乎也沒什麼幫助。 然而，或許是發燒燒得有些神智不清，也或許我和她終歸是朋友一場，我點頭答應了這對 老夫老妻的苦苦請求，在送他們出門後，將目光轉向擺放於客廳正中央的巨大箱子。 「那麼，就開始吧。」 幸好我現在是一個人住，要是給爸媽發現我隨便帶朋友回家，一定會惹上麻煩的，特別是 在這種狀況下。 我做好了電費爆表的心理準備後，將冷氣調到攝氏十二度，以美工刀劃開紙箱，掀開內部 的保溫箱箱蓋。原本預期中將撲鼻而至的血腥味反倒沒想像中地嚴重，衛生股長的每個部 位皆被整整齊齊地疊放於箱內，若不是破碎的腦殼與被收納於一只小塑膠盒中的紅白腦漿 ，光看她失去血色的臉龐我甚至會產生「這人大約只是午睡睡過頭了」的錯覺。 我把衛生股長按照人體結構的大約位置在地板上攤了開來，三十分鐘裡，除了分離式冷氣 加足馬力運轉而發出的嗡嗡聲響與骨骼、血肉和地面的窸窣摩擦外，房間一片寂靜。 該欽佩於老師與同學們的毅力嗎？他們還真的一個不漏地把衛生股長給湊齊了。一邊胡思 亂想著，一邊試著回想起健康教育課本上的結構圖後，我決定從手開始拼起。 「妳知道嗎？」我彎身拾起衛生股長略顯僵硬的左手，笑了笑，將手舟骨、三角骨、碗豆 骨、大小多角骨一一塞回肉中、接上掌骨。 「其實，妳很受男生們歡迎喔。」 下課時妳總是忙於各種公務，可能不曾在班上久留，但是一直待在教室裡的我可是將他們 的話聽的一清二楚。 「他們還把妳評選為校內第一美少女呢，嘻！男生都是這樣子，這麼討人厭吶，不過，就 連我也這麼覺得呢。」 一邊自言自語著，我繼續將衛生股長的雙手組裝起來，那雪白纖細的手也漸漸恢復原本的 樣子。 「還記得有一天很冷，我又忘記戴手套來，手凍地正顫顫發抖時，妳突然從我身後湊上來 ，握住我的手輕輕摩娑，還說什麼『這樣就暖和了吧？』，真是的，嚇了我一大跳呢。之 後竟然還讓我把手套帶回去，妳都不怕冷的嗎？」 那雙手套現在還放在我的房間裡面，雖然一直想找機會還給妳，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間 ，或許我還帶有自己的一些私心吧，想把它好好收在身邊。 組裝完手以後，我拿起衛生股長的大腿骨開始組裝，從股骨開始一個個的裝回，這裡的骨 頭都比較大，比起手來好裝多了。 「妳還真好啊，有一雙這麼細的腿。」 一邊裝著，我不禁如此感嘆。 「我的腳這樣太細了，像妳這樣才是剛好呀，躺起來也很舒服。」雖然每當我這麼說的時 候，妳總會這樣說著，但妳那因為開心而微微上揚的嘴角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平常還會理 所當然地拿我的腿來膝枕，真不知道要怎麼說妳才好…… 裝完腳後是軀幹，嗚……這裡就比較麻煩了，為數眾多的脊椎骨還有各種臟器，看得我眼 花撩亂，只好去拿手機，一邊查找資料一邊組裝。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已經下午了，希望今 天能把她拼完才好，這樣對爺爺奶奶也好有個交代。 我先一個個把脊椎骨和骨盆排好，然後將各類臟器放回腹腔裡面，黏呼呼的感覺實在是讓 人直起雞皮疙瘩，還要注意不能太用力把它弄破，途中還有好幾次不小心放錯位置，真是 麻煩。 等我將大部分臟器放好後，時間也已是夜晚，月光從窗外透進，最後只剩下妳的心臟還未 歸位，暗紅色的光澤在月光的照拂下有一種異樣的美感。我輕輕地將它放入妳的左胸中， 當時妳問我的問題也不禁在我腦海中浮現…… 「吶吶，妳知道嗎，為什麼人的心臟會在左邊啊？」 當時的我是怎麼回答的呢？嗯……好像是這樣的吧。 「聽說神一開始創造人類的時候，是要給人類一左一右兩顆心臟的，但是人類卻說他們並 不需要右邊的心臟。」 「為什麼呢？」 「神也這麼問了，然而人類是這麼說的：『等到我找到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那個人時，當我 將她擁抱入懷時，我才想第一次、第一次在兩邊的胸口中真正地感受到兩個人的心跳。讓 我了解到一個人活著就會有所欠缺，了解到我們無法獨自生存下去。』於是神允諾了人們 的請求，我們也只有左邊的心臟。」 說完後，妳先是靜默了一下，然後緊緊的將我抱住。正當我因為緊張與害羞而心跳加速時 ，妳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 「我能夠感受到呢，妳的心跳、我的心跳。」 「……我也是呢，我的心跳、妳的心跳。」 可惜它再也無法鼓動了。 組裝完軀幹後，最麻煩的部分終於結束了，接下來只要將頭部組合起來就行。我將衛生股 長的頭取出，放置在脖子上方，破碎的腦殼放回原位，腦漿也想辦法放在裡面，這樣，我 的工作也終於完成。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時間已近深夜，銀白的月光充盈在整個房間裡，照耀在妳的身上，妳的 神情是如此寧靜，就像是正熟睡著般。看著這樣的妳，我不禁深深的嘆了口氣，為什麼要 選擇以這種方式告別世界、告別我呢？ 「妳這個……笨蛋……嗚……嗚……哇啊啊啊啊！」 在心中的感情終於再也無法隱藏，淚水不斷滴落在地上，我像是小孩般抽泣著、哭喊著。 在極度的悲傷中，我再次湊近妳的臉龐，淚滴打溼了有些蒼白的肌膚，最後，我輕輕吻了 妳。 那是最初，也是最後的吻。 那一天究竟是怎麼過去的呢？無疑那是疲累而且難熬的一天，保持房間低溫和熬夜都導 致了感冒加重，模糊的視線中，鮮花和白布輕襯著妳，躺在那純潔的棺俑，進了房間又離 開的人們帶走了妳。 衛生股長的爺爺奶奶還是哭著，但看見完整的孩子似乎多少還是安慰了些喪親之痛。老奶 奶握著我的雙手，體溫透過手套傳進我的心中。這雙手套、我會永遠地保管好的。 一直以來受衛生股長很多照顧，幫忙也是我應該做的。為了讓兩老安心似的，我含糊地 又補上幾句。但是，我有個請求，可以用我的名字，訂一個花籃嗎？我塞了一紙名片給老 奶奶。 房門闔上，我也像了結一樁心事似的，被子一蓋我便陷入沉睡。 今天，我會夢到妳嗎？ 感冒康復後，我繼續著校園的生活，一樣的老師，一樣的同學，但是那幅校園風景的拼圖 ，再也不完整。 從那天算起的第三天，班上的體育股長跟國文小老師告白了。 第五天，夜間巡邏校園的校工發現了破碎的體育股長，死因是劈腿。 第十一天，我發現坐在前面的同學行為不太對勁，上課時扭來歪去，他下課的時候說我踩 住了他的尾巴，誰管他。 第二十三天，為了迎接那一天，每天健身的我似乎又瘦了一些。我和風紀股長變得熟識， 她教了我所謂「女孩也能舉起一匹馬」的正確動作。 終於終於，在第四十九天，未署名的信件從門縫下被硬塞進來。我笑容滿面地撿起信，信 封上印著桔梗花。 我幾乎瘋狂似的拔腿就衝向信上的地點，圓鍬實在拖慢了我的行動，但是就在咫尺了，我 激動得片刻無法止步，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即使雙手痠痛也不願停下，手上的圓鍬反覆挖掘，掘出的土堆隨意亂撒。鏗。金屬尖端撞 上了平坦的硬物。找到了。 今天我也戴著那雙手套，雙手沒有起水泡，一定是她保護了我吧。我迫不及待的打開身下 的長棺，蓋子灑滿了乾燥的桔梗花。我伸手打開── 嗨，是我。 妳終於來了。 跟我夢中的一樣。我伸出雙手扶起她，但是要非常小心，縫線似乎不是那麼牢固。她臉上 的妝就像當天一樣，老人家一定請了業界數一數二的化妝師吧。她重新踏在地球上的第一 步不是那麼踏實，我乾脆張開雙臂抱住她。 「我的心跳，分給妳。」 從此以後，在記憶中最美麗的那些角落，我們是緊緊相繫的拼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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